第二章
5.
“你们谢家今日,真是让朕大开眼界,真是丢尽了我大雍的脸面!”
皇帝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整个大殿炸开。
谢聿舟与柳氏猛地抬头,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无尽的惊恐与骇然。
那些跟来作证的宾客们也全都傻了眼,呆若木鸡,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太、太子......?”
谢聿舟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尖利变形。
他猛地抬头,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盯着我,那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因极致的惊恐而扭曲。
“不......不可能!你明明是宋词!是宋家军护送进京的!京城多少人都看见了!你怎么可能是......”
“放肆!”
皇帝厉声打断他:“颜珏太子乃大晟国储,与朕商议邦交大事,岂容你在此污言秽语,肆意构陷!”
“镇国大将军忠君体国,为促成两国和平,甘愿让其女暂隐行踪,由太子殿下假借其身份掩人耳目,入住谢家,以便与朕共商和谈大计!”
“此事乃朕与大将军、太子殿下及谢爱卿共同筹划,尔等蠢材,竟敢以此兴风作浪!”
闻言,那些跟着来作证的宾客们,此刻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他们方才在赏花宴上有多义愤填膺,此刻就有多惶恐万状。
谁能想到,他们口中不知廉耻、珠胎暗结的宋词,竟然是邻国太子!
这已不仅仅是后宅阴私,更是足以影响两国邦交的天大事件!
“不......不会的......不可能的......”谢聿舟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指向我,眼神涣散,“你若是太子,为何......为何要扮作女子?为何要忍受那些......”
“为何?”
我缓缓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属于男子的清朗沉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只因孤与大雍陛下,皆不愿见边境烽烟再起,生灵涂炭。为避开朝中主战派耳目,确保和谈顺利,些许个人荣辱,孤忍得。”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曾对我指指点点的宾客,他们纷纷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只是孤未曾想到,孤的忍辱负重,竟成了你谢二公子构陷孤,并借此攻讦你兄长的利器!”
也幸亏这次入京的是我,若真的是那宋家姑娘来了,遭受这等奇耻大辱,后果不堪设想。
6.
“我......我不是!我没有,不是这样的!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谢聿舟彻底慌了神,涕泪横流地爬前几步,不住地磕头。
“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一时糊涂?”
一直强压着怒火的谢砚礼终于踏前一步,他声音冰冷,如同淬了寒冰:
“你当众污蔑太子殿下清白,毁人名节,更是意图抢夺兄长婚约,这也是糊涂?”
被谢砚礼如利剑般的目光逼视,谢聿舟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可以容许别人指责他,但是不能容许谢砚礼来高高在上的指责他。
谢聿舟此时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无伦次地哭喊道:
“是!我是嫉妒!我从小就嫉妒你!”
“凭什么你是嫡子,什么都占最好的!凭什么你能定下宋家那样显赫的婚事!”
“宋家手握兵权,若得了这门亲事,你继承爵位更是板上钉钉!那我呢?我和母亲算什么?我不服!我就是要抢走你的!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要抢过来!”
他这番歇斯底里的自白,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谁都知谢家兄弟不和,继母偏心,却没想到这嫉妒之心竟已扭曲至此!
“混账东西!”
谢砚礼怒极,额角青筋暴起,“就为了你这龌龊心思,你竟敢......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放肆!”
皇帝听到这里,气的拍案而起。
谢聿舟听到声响,才回过神来,这是在金銮殿上,而不是谢家大院。
他惶恐的低下头去,嘴里喊着:“陛下饶命!”
但是皇帝哪里管他说什么,径直就要下旨处罚。
就在这时,谢聿舟突然抬起头来:
“不是我主谋!是母亲!是母亲给我出的这个主意!”
生死关头,谢聿舟再也顾不得母子情深,他猛地指向同样面无人色的柳氏:
“是母亲说,此招虽险,胜算却大,只要我当众拿名节一事指责,宋词毕竟是一个闺阁小姐,定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跟我辩驳这种事情。”
“再加上周围人帮我推波助澜,定能逼迫宋词就范,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这桩婚事就是我的了!以后整个侯府也都是我的!她说她都是为了我!”
“舟儿!你胡说什么!”
柳氏尖叫起来,扑上去就想捂住谢聿舟的嘴,形同疯妇。
“我哪有胡说!你还说......你还说当年父亲和那个女人死得早,正好没人碍我们的事了!”
谢聿舟急于撇清自己,口不择言,竟将埋藏最深的秘密抖了出来:
“你说要不是你当年当机立断,按下了他们兵败求救的消息,让他们死在边关,我们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
“你说什么?!”
谢砚礼猛地跨步上前,一把揪住谢聿舟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那双总是沉稳冷静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不敢置信。
“你再说一遍!父亲和母亲的死......跟你们有关?!”
听到这话,柳氏自觉大势已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彻底瘫软在地。
谢聿舟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呆了,他看着兄长那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得语无伦次:
“不......不是我......是母亲......是她说......说老侯爷偏心,说要是不除掉他们,爵位永远轮不到我......是她找的人,在信件上动了手脚......跟我没关系啊大哥!真的跟我没关系!”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被这接连的逆转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竟然真是你们,你们好狠毒的心啊!”
谢砚礼松开手,谢聿舟像一滩烂泥般摔回地上。
7.
谢砚礼缓缓转过身,面向皇帝,双眼通红。
却异常坚定地撩袍跪地,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与颤抖:
“陛下!臣父谢擎,臣母林氏,死因蹊跷,臣疑虑多年,苦无实证!”
“今罪妇柳氏与其子谢聿舟亲口供认,谋害臣父母性命,人证在此,铁证如山!”
“臣恳请陛下,为臣枉死的父母主持公道,严惩凶手,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皇帝早已是面沉如水,龙袍下的手因愤怒而紧握。
他先是看向我,眼中带着歉意:
“太子受惊了,竟让我大雍臣子之家事,污了太子清听,是朕之过。”
我微微颔首:
“陛下言重了。清者自清。只是没想到,竟牵扯出如此骇人听闻的旧案。谢侯爷与夫人泉下有知,今日当可瞑目了。”
皇帝点了点头,再转向殿下众人时,目光已是一片森然帝王之威:
“朕,准奏!”
他目光如电,扫过瘫软的柳氏和抖如筛糠的谢聿舟:
“罪妇柳氏,心肠歹毒,谋害亲夫与主母,罪大恶极!”
“其子谢聿舟,构陷邻国储君,污及国体,意图抢夺兄长婚约,更涉谋害父母性命之案,罪不容诛!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将柳氏、谢聿舟剥去诰命、爵服,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会审,严查其所有罪状,从重治罪!”
皇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听到裁决,柳氏如梦初醒般大声喊叫,求饶。
谢聿舟也不遑多让。
“大哥!大哥我错了!求你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饶了我吧!太子殿下!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胡说八道!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谢聿舟拼命磕头,额头上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然而,侍卫没有丝毫留情,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不断哭嚎、求饶的母子二人拖出了大殿。
那凄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久久回荡,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处理了主犯,皇帝冰冷的目光又转向那些跟着进来,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宾客们。
“尔等!”
皇帝看向大殿内剩下的人,道:
“不明是非,人云亦云,助纣为虐!竟敢随同上殿,妄图‘作证’构陷太子!可知此乃何罪?!”
“陛下恕罪!臣等知错了!”
“陛下开恩啊!臣等是被蒙蔽的!”
一群人呼啦啦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尤其是那个李婉儿,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冷哼一声: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在场者,所有嚼舌根、推波助澜之人,一律官降三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个月!若有再犯,严惩不贷!都给朕滚出去!”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
想必经此一遭,日后定会谨言慎行,再不敢随意搬弄是非。
喧嚣散尽,大殿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谢砚礼依旧跪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父母冤屈得雪,大仇得报,多年的隐忍与怀疑在此刻化作无声的悲恸。
皇帝叹了口气,亲自上前将他扶起:
“谢爱卿,委屈你了,也委屈你父母了。如今沉冤昭雪,恶人伏法,望你节哀。”
“谢陛下......”
谢砚礼声音沙哑。
皇帝又看向我,神色复杂: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朕已经给了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和谈之事......”
我整理了一下衣袖,神色已然恢复平静:
“陛下,风波已平,真相大白。些许跳梁小丑,影响不了你我两国交好之大计。待孤回国,盟约便可如期签署。”
皇帝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好!太子殿下胸襟广阔,朕心甚慰!”
8.
我与谢砚礼出了殿门之后。
我侧过头,打量着身旁这个神色已恢复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释然的男人。
“谢侯爷,今日这场大戏,其中,怕是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他看向我,神色未变。
我继续道:
“怎么就那么巧,正好在我处理完邦交、即将离开大雍的时候,他们便闹出这桩事?”
“怎么就那么巧,他们母子会在御前如此轻易地互相攀咬,连陈年旧案都和盘托出?”
我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还有,当年你父母之事,你真就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察觉?”
“一个在恶毒继母与虎视眈眈弟弟手下安然存活至今,甚至还能博得如此好名声的侯爷,当真就如表面这般......云淡风轻,与世无争?”
我的话语直白,几乎撕开了那层温文的表象。
他是借了我的手,借了这场由他弟弟愚蠢引发的风波,彻底、且名正言顺地铲除了盘踞在侯府多年的毒瘤,并为父母报了血海深仇。
谢砚礼沉默了片刻,并未否认。
他停下脚步,转身,郑重地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动作标准而优雅,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风范。
“无论如何,砚礼多谢殿下。”
“若非殿下身份特殊,引得陛下震怒,若非殿下临机应变,将此事直呈御前,此事绝不会如此顺利,父母的冤屈......亦不知何时才能昭雪。”
“你不怕我将你的算计,告知陛下?”
我挑眉。
他闻言,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殿下若想言明,方才在大殿之上便已说了。既然当时未说,此后......自然更不会说。”
我看着他,终于也笑了起来。
阳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那看似温润的眉眼之下,是绝不逊于任何人的心智与坚韧。
“孤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我意味深长地说道。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
柳氏与谢聿舟经三司会审,罪证确凿,最终被判斩刑,谢家除谢砚礼以外,彻底倾覆。
皇帝为安抚谢砚礼,亦为嘉奖其在此次和谈中的暗中协助,多有赏赐。
谢家侯府,终于真正回到了他的手中。
再之后,他亲自护送我至两国边境,一路无言,却自有默契。
分别时,他于马上再次拱手:
“殿下,保重。”
我颔首。
归国后,两国盟约顺利签署,持续多年的边境摩擦终于平息,商路重开,百姓得以喘息。
我将这段在大雍的经历,当作趣闻轶事说与我的太子妃听。
她聪慧敏锐,听完后却沉默良久。
“殿下,”她抬起明眸,眼中带着一丝沉重与决心,“那柳氏身为女子,却只知道用尽阴私手段谋害其他女子,全然不知其他。而那位宋家小姐若真卷入此事,名声亦将尽毁。”
“这世道,女子生存何其艰难,有时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她们或被迫依附,或不得不争,或无声湮没......臣妾想,或许我们可以在律法、女学、女子营生等方面,再多做一些。”
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属于她,也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子逐渐觉醒的智慧与力量。
我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孤支持你。”
殿外春光正好,预示着新的开始。
大雍的一场风波,于我,是插曲;
于谢砚礼,是解脱与新生;
而于我的国家,或许也能成为推动些许改变的契机。
这,或许便是此番行程,意料之外的收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