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二两银子,心里装着一肚子官司,我划着我的“无忧渡”,在汴河的水道里穿行。那块银锭沉甸甸的,硌得我心口发慌,仿佛不是钱,而是那个白衣神棍在我身上安了个定位器。
钓,钓,钓你个大头鬼!”我没好气地一橹劈开水面,惊散几尾游鱼,“这汴河底下要真有什么千年王八,第一个先把那白毛怪叼了去当压寨夫人!
这感觉,就像我吭哧吭哧卖了十几年炊饼,突然有人告诉我,我揉的每个面团都在喂养一只看不见的饕餮,只等养肥了开席。而我,就是那个兢兢业业的饲养员,兼……储备粮?
我越想越觉得邪乎。以前我渡魂,就是单纯的“客户”下单,我接单,完成KPI,大家一拍两散,江湖再见——哦不,是再也不见。现在可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是杀出个白衣帅哥,告诉我我干的活儿其实是在帮别人“打窝”?
这感觉,就像你辛辛苦苦在工地上搬砖,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包工头突然拍着你的肩膀说:“小伙子,干得不错!你搬的每一块砖,都在为我们伟大的外星基地添砖加瓦!”
离谱,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决定暂时把那个神神叨叨的家伙抛到脑后。眼下,还是王秀才家的事要紧。早点把小宝的执念解决了,我也好早点安心。
城东水巷幽深,绿柳浓得化不开,知了在头顶声嘶力竭地叫着,更衬得这片文人雅士居处的死寂。王秀才的家很好找,那条巷子最冷清的一户,门口两盏白灯笼,像哭肿的眼睛,没精打采地挂着。
青砖黛瓦,一扇小小的木门,门楣上也没有什么 flashy 的牌匾,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家。门口挂着的两盏白色灯笼,无声地昭示着这家刚刚经历的丧子之痛。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敲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直接进去质问,肯定不行。我得先搞清楚,小宝落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退到巷子对面的墙角阴影里,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我。然后,我再次掏出了我的“KPI考核器”——那枚“渡”字玉佩。
“来吧,让我看看完整版的‘悲剧是怎么发生的’。”
我握紧玉佩,闭上眼睛,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这一次,因为目标明确,进入“共情溯源”的状态比之前快得多。
黑暗过后,我再次“变成”了小宝。
压抑的书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我正蹲在后院的墙角,手里捏着一个用草叶编成的小蚂蚱,玩得不亦乐乎。
我能感觉到小宝内心的雀跃和一丝丝的紧张。他是趁着父亲午睡,偷偷从书房里溜出来的。对于一个整日被关在屋里读书的孩子来说,这短暂的放风,就像是偷来的天堂。
“小宝!小宝!快来啊,我们去河边摸鱼!”
墙外传来了小伙伴的呼喊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去河边?那可是爹爹三令五申不准去的地方。可是“摸鱼”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钩子,死死地勾住了“我”的心。
内心的挣扎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对自由的渴望,最终战胜了对责罚的恐惧。
“我”把草编的蚂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猫着腰,踮着脚,像一只小狸猫,从后门溜了出去。
接下来的记忆,是充满了阳光和欢笑的。
清凉的河水漫过脚踝,小伙伴们的嬉闹声在耳边回响。我卷起裤腿,笨拙地在浅水里追逐着滑溜溜的小鱼,虽然一条也没抓到,但那种挣脱了束缚的快乐,是书本里永远也找不到的。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一个高大的、带着怒气的身影,出现在了河岸上。
是爹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发现我不在,一路找到了这里。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眼神里是我最熟悉也最害怕的失望和严厉。
“王、子、宝!”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我的名字,声音像是冬日里的寒冰。
周围的嬉笑声瞬间消失了。小伙伴们作鸟兽散,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水里,像个做错了事的罪人,手足无措。
“我让你在书房温书,你就是这么温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玩物丧志!你可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冰冷的斥责声,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心里。刚刚那点偷来的快乐,瞬间被巨大的羞愧和恐惧所取代。
我想解释,我想说我只是想玩一小会儿,马上就回去读书。
可是,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跟我回去!”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大步流星地就朝我走来。
我被他那副样子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往后退。
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长满青苔的鹅卵石。
身体失去了平衡,我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我吞没,呛得我无法呼吸。我拼命地挣扎,手脚胡乱地挥舞着,视线里,是爹爹那张惊慌失措、由愤怒转为恐惧的脸。
那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
“呼——!”
我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真的被河水呛到了一样。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和彻骨的寒意,让我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果然是这样……”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一个望子成龙的严父,一个渴望自由的孩子,一场意外,最终导致了阴阳两隔。王秀才的严厉呵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导致小宝失足落水的直接原因。
难怪小宝的执念会是那句“爹爹为什么总骂我笨”。因为在他小小的世界里,父亲的责骂,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也最深刻的烙印。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整理好衣衫,走到那扇紧闭的木门前,抬手,轻轻地敲了敲。
“咚,咚,咚。”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老门房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问:“谁啊?不知道我家有丧事吗?不见客!”
我立刻挤出一个饱含同情又略带局促的笑,从袖袋里掏出那个临时抱佛脚、编得歪歪扭扭的草蚂蚱:“老伯莫怪,我是汴河上的船娘林晚渡。前几日在河滩见到这个,编得精巧,听人说像是贵府小公子生前爱弄的小玩意儿,心里放不下,特送来……也算是个念想。” 我故意把话说得慢,眼神哀戚,观察着他的反应。”
我摊开手心,掌心里躺着一个用草叶编的、已经有些干瘪的小蚂蚱。
这是我刚才在“共情溯源”里看到的,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信物”。当然,这个是我刚刚在路边现编的,手艺不怎么样,勉强能看。
老门房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只草蚂蚱看了半天,脸上的不耐烦渐渐褪去,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是我们家小少爷的东西。他最喜欢编这些小玩意儿了……总蹲在墙角鼓捣这些……姑娘,你进来吧。”
他把门拉开,我跟了进去。
院子不大,打理得很干净,只是处处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萧索。正对着院门的堂屋里,设着一个简单的灵堂,白色的幡布在穿堂风里微微飘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烛味。
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正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孝服,身形单薄,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束在脑后,显得有些凌乱。
“老爷,有位姑娘,送来了小少爷的遗物。”老门房低声说道。
那人影微微一颤,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我看清他的脸时,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绝不是我预设中那个刻板冷酷的“老学究”。
他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面容清俊,但此刻整张脸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宣纸,惨白,了无生气。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完全失去焦距、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他的嘴唇干裂脱皮,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随时会熄灭。
这……就是王秀才?
他的脸上,没有我在“共情”里看到的那种严厉和冷酷,只有一种……被掏空了所有精气神的、巨大的悲伤和自责。
这哪里是什么冷酷腐儒?这分明就是一个被丧子之痛彻底击垮的、可怜的父亲。
“姑娘……”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你说,你捡到了……犬子的遗物?”
我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将手里的草蚂蚱递了过去。
“我在河边看到的,想着可能是小公子的,就……”
我的话还没说完,王秀才的目光就死死地钉在了那只粗糙的草蚂蚱上。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他伸出手,想要去接,却又像怕碰碎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几次伸出,又几次缩回。
最终,他用两根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只小小的蚂蚱。
就在指尖触碰到草编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佝偻下去,将那只小小的草蚂蚱紧紧捂在胸口,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崩断的、野兽般的哀嚎!那不是哭,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是滚烫的岩浆从裂开的心口喷涌而出。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绝望的、痛苦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舔舐着自己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各种旁敲侧击的技巧,准备了如何引导他说出真相的话术。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年轻父亲,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脑海里预设的那个“虎爸”形象,在这一刻,被他绝望的哭声,彻底击得粉碎。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颗粒,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我看着地上崩溃的年轻父亲,又想起小宝最后眼中那份不解与委屈。
事情,好像……跟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