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3 12:26:27

我回到“无忧渡”上时,天色已经开始向晚。夕阳的余晖把整条汴河染成了暖融融的橘红色,岸边酒楼的旗幡在晚风里招摇,市井的喧嚣渐渐被归家的宁静取代。

我坐在船头,看着粼粼的波光,脑子里还回响着王秀才那绝望的哭声。那句“我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啊”,像一口沉重的钟,在我心口撞了一下又一下,余音不绝。

原来,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不是仇恨,而是爱。是一种被恐惧和遗憾扭曲了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那股子憋闷感却丝毫没有减轻。我甚至开始有点怨恨那个白衣神棍解黎重。他说“执念为饵”,说得轻巧。可他知不知道,这“饵料”的背后,是一个家庭分崩离析的悲剧,是一个父亲余生都要背负的十字架。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船头的温度骤然下降,那股熟悉的、带着水汽的阴冷感再次将我包围。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我的“客户”来“催单”了。

小宝的鬼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依旧是那副湿淋淋、茫然无措的样子。

“爹爹……为什么总骂我笨?”

那句熟悉的、无限循环的呢喃,再次响起。

往常听到这声音,我只会觉得头疼和不耐烦,像被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可今天,听着这句稚嫩的问话,我的鼻子却没来由地一酸。

傻孩子。

你爹不是骂你笨。他是在骂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同样渴望玩耍的童年啊。

我转过身,没有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而是盘腿坐了下来,与他对视。

“小宝,”我轻声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爹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他很爱你。”

我叹了口气,知道言语无力。唯有让他亲历那份沉重的情感,才有化解的可能。

不仅传递王秀才今日的崩溃与忏悔,更试图去触碰他话语背后,那些未曾明言的、更深沉的痛苦。

小宝的鬼魂没有任何反应,空洞的眼睛依旧望着远方,嘴里重复着他的执念。

我叹了口气。果然,简单的言语,是无法穿透执念的壁垒的。这些被困住的灵魂,只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我从领口掏出那枚“渡”字玉佩,它在我手心里,散发着温润的光。

“看来,还得你亲自出马。”我对着玉佩嘀咕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今天在王秀才家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都集中在我的意念里。王秀才那张被悲伤和悔恨扭曲的脸,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讲述自己童年时那压抑的痛苦,他攥着草蚂蚱时那颤抖的手……

所有这些画面,这些情绪,像潮水一样涌向我手中的玉佩。

玉佩开始微微发热,光芒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我将手探入冰凉的河水,以玉佩为桥,试图将王秀才的心声传递给小宝时。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刹那,以我的手为中心,一圈柔和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荡漾开来。

横生异变!

涌入小宝魂魄意识里的,不再是碎片的画面,而是一段段夹杂着痛苦对话的、鲜活而残酷的记忆。

意识仿佛被拽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夜。

豆大的雨点砸在破旧院落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每一滴雨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年轻的王秀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单薄颤抖的身躯上。

他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的布衣女子。屋檐下那盏摇曳的破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她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上跳动。

“阿离!……阿离!你醒醒,看看我!”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混合着瓢泼雨声,充满了濒死的恐慌

“撑住!药……广生堂的张大夫答应赊药给我了!我这就去取!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徒劳地想用手掌温暖妻子冰凉的脸颊,却发现自己的手同样冷得僵硬。

阿离的眼睫艰难地颤动,微微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却努力聚焦在他脸上,嘴唇翕动,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夫君……别……别再去求人了……我们……还不起的……”

“此生遇君,我已无憾。”

“还得起!我一定还得起!” 王秀才激动地低吼,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等我中了举人,一切都会好起来!阿离,你信我!你再信我一次!我们说好的,要看我金榜题名,要过好日子的……”

阿离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极淡、极温柔的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怜惜与不舍:“我信……一直……都信你……只是……这次……我等不了……”

“要好好的,活下去呀...”

她似乎想抬手再摸摸他的脸,指尖动了动,却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溅起一小朵微不足道的泥水花。

“阿离?阿离!” 王秀才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他疯狂摇晃着妻子逐渐冰冷的身躯,“你醒醒!你别睡!你不要吓我好吗,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啊——!”

最后那声“啊——” 化作了一声野兽般绝望的哀嚎,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妻子尚存一丝余温的颈窝,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哭声被暴雨声吞没,但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眼前的景象彻底淹没。

这彻骨的悲怆还未平息,另一幅截然不同却同样尖锐的景象猛地撞入意识。喧闹的街市,阳光刺眼,人流如织,与刚才阴冷的雨夜形成残酷对比。

几个身着绫罗绸缎、腰佩香囊的富家公子,故意堵在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低头想匆匆走过的年轻书生面前

“哟!这不是我们满腹经纶的王大才子吗?” 领头的李公子“唰”地打开折扇,故意拔高声音,引得周围摊贩和行人都侧目看来。

“怎的今日如此行色匆匆?莫非是赶着去赴哪家千金小姐的诗会?哦,瞧我这记性!” 他作势拍了拍额头,笑容充满了恶意。

“听说王兄此次秋闱,又名落孙山了?真是‘锲而不舍’,毅力可嘉,令人敬佩啊!” 话语中的讥讽如同淬了毒的针。

旁边一个胖乎乎的赵公子立刻用更大的嗓门接话,生怕有人听不见:“嘿!李兄你这就不懂了,王兄志向高远着呢!怕是瞧不上什么举人进士,想着一步登天吧?不过王兄啊,”

他转向脸色煞白、拳头紧握的王秀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不是兄弟我说你,就凭你这般……家徒四壁的清贫,也敢妄想得到城西李员外家千金的芳心?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我说啊,当初那个跟你捱穷受苦的绣娘阿离,若不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废物,何至于年纪轻轻就积劳成疾,一命呜呼?这都是你害的!”

“你……你们住口!” 王秀才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辱我可以……不得辱我亡妻!” 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腥味。

“亡妻?哈哈!” 李公子用扇子轻佻地拍打王秀才瘦削的肩膀,引得同伴一阵哄笑。

“说得好像你风光大葬了似的!听说一卷草席就抬出了城?王兄,听我一句劝,认命吧,烂泥扶不上墙的,何必苦苦挣扎,惹人笑话?”

周围的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如同针尖般刺来。王秀才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瞪着眼前这些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胸膛剧烈起伏。

王秀才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路的赵公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人群,将那刺耳的哄笑甩在身后。

画面一转,是今日灵堂里那压抑的香烛气、冰冷的棺木。

“小宝……我的儿啊!” 王秀才瘫倒在儿子的灵位前,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不再是那个压抑的秀才,而是一个被彻底摧毁的父亲。

“爹错了!爹真的错了!爹那天在河边骂你,是爹混账!是爹被猪油蒙了心!”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爹只是……只是怕啊!怕到了骨子里!” 他抬起头,泪如雨下,望着虚空,仿佛在对那个七岁的孩子,也对那个二十年前无能的自己哭诉。

“怕你读书不用功,将来像爹一样,考不取功名,挣不来银钱,活得没有半点尊严!怕你像爹一样,连……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护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离去……你娘她……她到死都没怨过我一句‘没用’,还笑着说信我……可她越是这样,我这心里……就跟被刀一片片剐着一样啊!”

“爹不是嫌你笨……爹是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是个废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我厌弃,“爹把这辈子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恨……都强加给了你!爹把自己做不到的,变成了逼你的枷锁……爹不配做爹!爹罪该万死啊——!”

我将王秀才那份迟来的、沉痛的“告解”,通过玉佩,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去。

小宝的鬼魂,那小小的、虚幻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焦点。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像是在倾听什么。他不再重复那句问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小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我能感觉到,他正在“看”我传递给他的那些画面,正在“听”他父亲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心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宝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两行清澈的、虚幻的泪水,缓缓滑落。

他小小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他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像一汪泉水。他对着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释然的微笑,轻轻地说:

“告诉爹爹……小宝不笨……小宝知道,爹爹心里……苦。”

顿了顿,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轻得像羽毛:

“还有……告诉爹爹,小宝想娘亲了……让爹爹……别哭了。”

话音落下,他化作漫天温暖的光点,如同无数盏被慈悲点亮的微小明灯,在汴河的暮色中盘旋上升,最终温柔地消散于天际。这一次,离去的不再是冰冷的解脱,而是带着谅解与抚慰的归去。

船头的阴冷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怔怔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地方,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胸口处,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猛地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那感觉,就像在三九寒天里,喝下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汤,又像是一直压在肩上的一副无形重担,被猛地卸了下来。

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

我低头看向胸口,那枚“渡”字玉佩正散发着柔和的余温。

“阳间债”,减少了。

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我的小账本,翻开新的一页,用炭笔在上面画上√

【客户:王子宝】

【执念类型:父亲的压迫】

【解决方案:待定(预计成本:木板一块,刻刀一把,口水若干,厚脸皮三尺)】

【预计完成时间:三天内】

【KPI:+1】

【任务情况:已完成】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瘫倒在船板上。

“我的妈呀……这活儿也太费神了……”我望着天上零星出现的几颗星星,有气无力地吐槽。

“简直就是心理医生加灵媒加情感调解员,三合一。还没工资,没社保,没年终奖……”

虽然嘴上抱怨着,但心里那份巨大的满足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原来,帮别人解开心结,自己也会感到轻松。

这笔买卖,好像……也不算太亏。

第二天,我难得地睡了个懒觉。没了船头那个“天然小冰柜”,我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正当我哼着小曲,准备出船做生意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渡口。

青色的捕快服,挺拔的身姿,还有那张写着“生人勿近,我正在思考”的严肃脸。

赵小虎。

“林氏。”他看到我,径直走了过来,手里依旧拿着他那个宝贝小册子。

“哟,赵捕快,早上好啊!”我心情不错,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今天又是来查案的?要不要坐我的船,给你打个友情价?”

赵小虎没理会我的调侃,他皱着眉头,一脸的困惑,那表情就像是解一道怎么也解不出来的算术题。

“我刚从王秀才家出来。”他开口道,语气里充满了不解,“案子结了”。”

“哦?结了?那挺好啊。”我故作惊讶。

“好什么?”他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忍不住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奇怪,太奇怪了!昨天我去的时候,那王秀才还跟个活死人一样,问什么都不说。今天再去,他虽然还是很悲伤,但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

“他主动销了案,说孩子的死纯属意外,是他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还说……他还说他决定变卖家产,回乡去开个蒙学馆,专门教那些穷苦孩子读书,就当是……为小宝积福了。”

赵小虎挠了挠头,满脸都写着“这不科学”。

“你说,这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我本来还怀疑他有虐待儿童的嫌疑,准备深入调查的。结果他这么一弄,我这卷宗都没法写了!我总不能在结案陈词里写‘嫌疑人经过深刻的自我反省,幡然醒悟’吧?!”

我听着他这番苦恼的抱怨,差点没笑出声。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赵捕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就叫‘顿悟’!说明王秀才良心未泯,经过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战,终于战胜了心魔,完成了思想上的升华!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顿悟?”赵小虎咀嚼着这个词,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也太……唯心了。”

“嗐,人嘛,都是感情动物。有时候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别人怎么劝都没用。等自己想通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道“小同志,你以后要学的还多着呢。”

赵小虎被我这一下拍得有点懵,他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就在这时,那个清冷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声音,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痴儿遇慈父,可悲亦可叹。”

我跟赵小虎同时一愣,齐齐转过头去。

只见不远处的柳树下,解黎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衫,负手而立,清风吹起他的衣袂和墨发,整个人飘逸得不似凡人。

他正看着我们,或者说,是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是你!”我跟赵小虎异口同声。

赵小虎是出于捕快的警惕,而我,则是纯粹的头皮发麻。这家伙怎么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解黎重没有理会赵小虎的戒备,他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看来,你这‘饵料’,用得还不错。”

我心里一紧,这家伙,当着赵小虎的面,他想干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饵料?”我立刻反驳,生怕被赵小虎听出什么端倪。

“这位公子,你是何人?在此妖言惑众!”赵小虎果然警惕起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解黎重连个眼角都没分给他,只是对我慢悠悠地说道:“你渡了他的执念,谁来渡活人的悔恨?林晚渡,你这生意,做得未免太便宜了些。”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转身,迈着他那不疾不徐的步子,悠然离去。

只留下我和赵小虎,愣在原地。

赵小虎是一脸莫名其妙:“这人谁啊?神神叨叨的。林氏,你认识他?”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解黎重消失的背影,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说的没错。

小宝的执念是了了,可王秀才的悔恨,却要背负一生。

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这件事,可在这个神秘的男人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掀开了这人间悲剧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我第一次,对“渡魂”这件事,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