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3 12:27:38

岸边柳丝拂动,夕阳的余晖将解黎重的身影拉得很长,他那身月白长衫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整个人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可他说出的话,却像一块巨石,在我这艘小船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老者,也就是季恒的鬼魂,那副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全然的、不加掩饰的震惊。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通透和怅惘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锁定在解黎重身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他激动得连虚幻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嘶哑:“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知道老朽的贱名,又为何……会知道《古史考异》?!”

《古史考异》,那是他耗尽一生心血,从无数故纸堆和残篇断简中整理勘校出的孤本,是他此生最大的骄傲,也是他最大的遗憾。此书从未刊行,只在他死后,作为一堆“无用”的杂书,被封存在了国子监最偏僻的角落里,蒙尘至今。

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可能知道?

我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我握着船橹,张着嘴,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脱臼了。我脑子里那根名为“常识”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这不科学!

解黎重这个家伙,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他能一眼看穿我的秘密,能一眼看出鬼魂的本质,现在,他甚至连一个几十年都没人知道的、穷酸老学究的毕生著作都能一口道出!

难道他……他不是风水师,其实是开图书馆的?还是说,他偷偷在国子监藏书阁里安了监控?

解黎重没有理会季恒那近乎失态的质问,更没有看我这个已经呆若木鸡的背景板。他只是迈出了一步。

那一步很轻,很慢。他明明站在岸边,离我的船还有数尺之遥,可他那一步落下,人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的船尾。没有踏板,没有借力,就像空间在他脚下自动折叠了一样。

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这已经不是“轻功”两个字能解释的了。

小船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一沉,又迅速恢复了平稳。

他施施然地在船尾坐下,姿态优雅,仿佛他才是这艘“无忧渡”的主人。他给自己倒了杯我备下的、早已凉透了的粗茶,甚至还嫌弃地用袖子擦了擦杯沿。

“季博士,稍安勿躁。”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副清冷平淡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安定力量“你一生求索,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能与你‘语冰’的夏虫么?如今,人来了,你反倒不习惯了?”

季恒的鬼魂被他这句话说得一噎,那股激动的情绪,竟真的被压下去了几分。他看着解黎重,眼神里的震惊,渐渐化为了更深层次的探究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他对着解黎重,竟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

“高人谈不上,不过是个活得久了些,看得多了些的闲人罢了。”解黎重放下茶杯,目光转向季恒,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映着万古的星辰“《古史考异》,我读过。确切地说,是读过你整理出的前三卷,以及第四卷的残篇。”

“你……”季恒的呼吸都停滞了。

“你在第三卷中,曾推测上古有一座名为‘归墟’的阵法,你认为那是一件威力无穷的战争法器,是三界大战的终极武器。”解黎重缓缓说道,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字里“但你错了。”

“错了?”季恒下意识地反驳“那是我从《山海异志图》和《淮南子》的残篇中,耗费十年心血才考证出的结论!”

“它不是武器。”解黎重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它是一把钥匙。一把……用来彻底锁死大门的钥匙。”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武器,什么钥匙,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了学术研讨会现场的文盲。

但季恒的鬼魂,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他呆立在那里,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钥匙……锁死大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阵法的所有描述,都指向‘封镇’与‘寂灭’,而非‘杀伐’……我竟……我竟钻了一辈子的牛角尖!”

他像是解开了一个困扰他一生的谜题,整个鬼魂都因为顿悟而剧烈地波动起来,身上那股浓重的执念之气,翻涌得更加厉害了。

我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心里对解黎重的认知,又被刷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家伙,不仅知道书名,连书里的具体内容,甚至作者的学术错误都能指出来!

他到底是谁?!难道他真是从上古活下来的老妖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恒喃喃着,随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又涌上了更深的悲哀和不解,他抬起头,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解黎重“可是……为什么?公子,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先贤们……他们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自断通天之路?为何要让那般辉煌的时代,彻底沦为后人眼中虚无缥缈的传说?我考据了一生,找到了‘是什么’,却至死……都未能找到‘为什么’啊!”

这,才是他执念最核心的根源。

他不是不甘自己被误解,而是不甘那些做出巨大牺牲的先贤,被后世彻底遗忘和曲解。

我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揪了起来。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这已经超出了我那点网络小说的知识储备。

我下意识地看向解黎重。

只见解黎重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晚霞,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嘲讽和疏离的眸子里,竟流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深沉的、古老的悲伤。

“因为,守护。”

许久,他才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季恒的心上,也敲在了我的心上。

“季恒,你只看到了‘绝天地通’的决绝,却没有看到那之前的世界,是何等的满目疮痍。”解黎重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亲眼目睹的故事“三界大战虽已平息,但破碎的天地间,依旧残留着无处不在的、狂暴的能量。神力、妖力、鬼力……这些力量失去了主人,便如同无主的野兽,在人间肆虐。凡人于其中,不过是蝼蚁,今日建起城邦,明日便可能被一股逸散的能量夷为平地。”

“先贤们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看到,只要那条通往‘力量’的道路还敞开着,凡人就永无宁日。总会有人为了追求力量而不择手段,总会有无辜者,要为这追求付出代价。”

“所以,他们做出了选择。”解黎重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在季恒的鬼魂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看透生死的界限“那不是自断前路,更不是一种惩罚。那是……最后的守护。”

“他们将自己最后的力量,连同自己的神魂,一同献祭给了大阵。他们亲手斩断了凡人通往仙神鬼怪的阶梯,将所有的超凡之力,都隔绝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他们要留给后人的,不是一个可以飞天遁地、追求虚无长生的世界,而是一个……虽然平凡,虽然有生老病死,但却能由凡人自己主宰的、安宁的家园。”

解黎重静静地讲述着,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重的力量。

我彻底听呆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番话,却为那个冰冷的、名为“绝天地通”的历史事件,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而温柔的内核。

这不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这是一群最强大的人,为了保护最弱小的人,而做出的最伟大的牺牲。

季恒的鬼魂,怔怔地听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老泪纵横。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释然的、被理解的泪水。

他用尽一生去追寻的答案,那个困扰了他生生世世的“为什么”,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原来……是守护……是守护啊……”

“他们不是被遗忘了……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湮灭,换来了我们的安宁……”

他笑了,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半分遗憾和不甘,只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纯粹的欣慰。

“知音……老朽……终于寻到知音了……”

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芒。那包裹着他的、浓重的黑色执念之气,在这光芒的照耀下,如冰雪般消融。

他对着解黎重,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古老而标准的揖礼。

“多谢公子……为季恒……解惑。”

说完,他的身体便彻底化作了漫天的金色光点,盘旋了一圈,然后恋恋不舍地、温柔地消散在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船上,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我和解黎重,相对无言。

我看着季恒消失的地方,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转过头,看向身边这个神秘得一塌糊涂的男人。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了他的侧脸上,给他清冷的轮廓,勾勒出了一道柔和的边。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毒舌、腹黑、把金钱挂在嘴边的男人,道是无情,却有情。

他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精准地切中了那个孤独灵魂最深的执念,用一个善意的、或许是虚构的、却无比温柔的“真相”,给了他最终的解脱。

那一刻,我看着他,心里那点因为五十两银子而产生的怨念,竟不知不觉地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好奇,和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莫名的心疼。

“你刚才说的……”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是真的吗?”

解黎重没有看我,他只是将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缓缓地洒入河中,像是在祭奠着什么。

他望着那荡开的涟漪,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对他来说,是真的,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