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
卯时三刻,晨钟敲响,沉闷的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震得人心头发慌。
今日的早朝,气氛格外诡异。
殿外的积雪还没化干净,寒气顺着大开的殿门往里灌。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一个个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
往日里那些为了鸡毛蒜皮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的御史言官们,今天也都成了哑巴。
所有人的余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最前排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首辅杨国忠还没到。
龙椅之上,年轻的皇帝赵辰坐立难安。
他穿着宽大的龙袍,显得身形愈发单薄。
他时不时扭头看向身侧后方。
那里垂着一道厚重的珠帘。
珠帘后,隐约可见一道端庄身影。
太后陆玉鸾端坐在凤椅上,双手交叠在膝头。
隔着珠帘,她看不清百官的神情,但那股子如芒在背的恶意,却一直向她涌来。
“首辅大人到……”
殿外太监一声尖细的唱喏,打破了死寂。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杨国忠换了一身崭新的紫袍,头戴乌纱,腰缠玉带,手里捧着象牙笏板,一步一步跨进大殿。
早晨在宫门口被许长青当众羞辱的狼狈,此刻在他脸上找不到半点痕迹。
满是褶子的老脸上,只有古井无波的冷漠,以及眼底深藏的狠戾。
他走到大殿中央,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行礼,而是先抬头,目光越过龙椅上的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那道珠帘。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太后,倒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老臣杨国忠,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杨国忠微微躬身,动作敷衍至极。
随着他这一拜,身后的文官集团呼啦啦跪倒一片。
“吾皇万岁,太后千岁。”
声浪震天,却听不出多少敬意,反倒像是一种示威。
“众爱卿平身。”
赵辰强作镇定,抬了抬手。
杨国忠直起腰,没等皇帝开口询问有无本奏,便直接上前一步,手中的笏板高高举起。
“老臣,有本要奏!”
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在大殿内嗡嗡作响。
陆玉鸾在帘后心头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凤椅的扶手。
来了。
“讲。”
赵辰咽了口唾沫。
杨国忠面无表情,朗声道:
“老臣要奏之事,关乎社稷安危,关乎皇室颜面,更关乎大临国运!”
这三顶大帽子一扣,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极点。
“今冬大雪,北方三州受灾严重,蛮族铁骑在边境蠢蠢欲动,镇北关粮草告急。”
杨国忠语速极慢,字字句句都带着压迫感。
“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老臣身为首辅,夜不能寐,恨不得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然而,就在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百姓食不果腹之时,宫中却有人挥霍无度,不知节俭!”
“慈宁宫上月支取银丝炭三千斤,锦缎五百匹,珍馐食材无数!”
“这笔开销,足以养活边关千名将士!”
“太后娘娘!”
杨国忠猛地抬头,直视珠帘,声音拔高。
“您身为一国之母,理应母仪天下,为万民表率!”
“如今却如此奢靡,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陆玉鸾脸色瞬间泛白。
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她为了省钱,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燕窝都停了,宫里的炭火更是能省则省,那些锦缎也是旧年剩下的,何曾有过这般挥霍?
这分明是内务府做的假账,是杨国忠泼的脏水!
“杨阁老!”
赵辰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急声道:
“母后平日里最是节俭,连新衣都舍不得做,你这账册从何而来?”
“定是下面的人弄错了!”
“弄错?”
杨国忠冷笑一声,根本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年幼,久居深宫,不知人心险恶,更不知这宫墙之内的藏污纳垢!”
他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御史台十三位御史联名上的折子!”
“弹劾太后娘娘不仅奢靡无度,更是私德有亏!”
私德有亏四个字一出,整个金銮殿彻底炸了锅。
这对于一个守寡的太后来说,简直是诛心之言!
是要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珠帘后,陆玉鸾身子猛地一颤,眼前一阵发黑。
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倒下。
“杨国忠!”
“你放肆!”
陆玉鸾终于忍不住了,隔着珠帘,声音颤抖满含怒意:
“哀家自先帝去后,恪守妇道,深居简出,一心抚育皇帝,何来私德有亏?!”
“你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哀家定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杨国忠听着太后的愤怒质问,露出丝丝冷笑。
急了?
急了就好。
“太后娘娘要证据?”
杨国忠慢条斯理地说道:
“近日宫中流言四起,说慈宁宫夜半有男子出入,且那男子并非太监,而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有人亲眼所见,那男子在慈宁宫留宿,直至天明方才离去。”
“太后娘娘,您乃先帝遗孀,身份尊贵。”
“这深宫内院,岂容外男随意进出?”
“更何况还是留宿!”
“此事若传扬出去,皇室颜面何存?”
“先帝在天之灵,又该如何安息?!”
杨国忠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许长青,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那个野男人。
这是要把陆玉鸾往死里逼!
“简直是一派胡言!”
赵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国忠的手都在哆嗦:
“那是朕……那是朕特许的侍卫!”
“是朕让他去保护母后的!”
“保护?”
杨国忠嗤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皇帝。
“陛下,您还年轻,不懂这男女之防。”
“什么样的侍卫,需要保护到太后的凤榻上去?”
“什么样的侍卫,能让太后娘娘容光焕发,连早朝都来迟了片刻?”
这话太露骨了。
简直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着陆玉鸾的鼻子骂她不守妇道,骂她养汉子!
群臣中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目光像针一样穿透珠帘,扎在陆玉鸾的身上。
羞耻,愤怒,委屈。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陆玉鸾几乎窒息。
她是个女人。
哪怕她是太后,她也是个女人。
在这礼教森严的时代,名节大过天。
杨国忠这是要彻底毁了她!
“你……你……”
陆玉鸾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不肯落下。
她不能哭。
哭了就输了。
可是她真的好无助。
满朝文武,皆是杨党。
唯一的儿子,虽然是皇帝,却是个没牙的老虎,根本护不住她。
“请太后娘娘三思!”
杨国忠见火候差不多了,突然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
“为了大临江山,为了皇室清誉,老臣斗胆,请太后娘娘撤帘归政!”
“移居西山行宫,静心礼佛,为先帝祈福,以全名节!”
图穷匕见!
这才是杨国忠真正的目的!
借着私德有亏的名头,逼太后交出手中仅剩的权力,将她赶出皇宫,彻底架空皇帝!
“臣等附议!”
“请太后娘娘撤帘归政,移居西山!”
“请太后娘娘以社稷为重!”
随着杨国忠跪下,身后的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黑压压的人头,如同乌云压城。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大殿内回荡,震得珠帘哗哗作响。
这是赤裸裸的逼宫!
赵辰瘫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喊骂,甚至想让人把这些乱臣贼子都拖出去砍了。
可是他看了一圈。
殿前的禁军侍卫,一个个低着头,仿佛没听见一样。
整个朝堂,都是杨国忠的人。
他这个皇帝,就是个笑话。
珠帘后。
陆玉鸾死死抓着凤椅的扶手,看着外面那群跪在地上的忠臣,只觉得恶心透顶。
这就是她苦苦支撑了十四年的大临朝堂?
这就是她想要守护的江山?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可以随意践踏的寡妇。
她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她不是为了自己哭,是为了这世道的凉薄,为了自己的无能。
这一刻,她脑海里疯狂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有我在,谁敢欺负你,我弄死他的男人。
那个今早给她画眉,说要削了杨国忠面皮的男人。
长青……
你在哪?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
现在他们都在欺负我……
陆玉鸾闭上眼,又转而不想他出现了。
自己堂堂太后都被如此对待,他一个朝中毫无根基的年轻人。
面对这满朝文武的逼迫,他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
杨国忠跪在地上,听着珠帘后长久的沉默,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赢了。
一个妇道人家,拿什么跟他斗?
只要太后一走,小皇帝就是个提线木偶,这大临的江山,迟早改姓杨!
“太后娘娘,若您不说话,老臣就当您默许了。”
杨国忠缓缓直起腰,语气傲慢。
“来人,拟旨……”
“拟你大爷的旨!”
就在这时。
一声暴喝,猛地从殿外炸响!
声音极大,带着一股子无法无天的狂气,瞬间盖过了满朝文武的嗡嗡声。
紧接着。
砰!
厚重的殿门被人一脚踹开,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大殿门口。
逆着光,站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官袍,却没戴乌纱帽,一头黑发随意束在脑后,显得狂放不羁。
他手里提着一把带鞘长刀,刀鞘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许长青站在门口,目光如电,扫视着满殿跪伏的大臣,最后落在了最前方的杨国忠身上。
他嘴角一咧,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杨国忠,你个老不死的。”
“大清早的就在这狂吠,也不怕闪了舌头?”
“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来,有种冲老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