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25-12-13 22:26:21

第十一章

霍秀珍将姜镇送回他修葺好的房子,又嘱咐了几句,便开车离开了。

路上,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可霍秀珍的心,却越来越不宁。

她握着方向盘,眉头紧锁,眼前反复闪过季明瀚最后看她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

他以前也会闹脾气,会红着眼睛质问她,可从未有过那样的眼神——空洞,麻木,像是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木偶,又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方向盘猛地一转,吉普车掉了个头,朝着季明瀚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再次回到那座熟悉的小院,推开院门,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明瀚?”霍秀珍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她快步走进堂屋,里面空无一人。

视线落在角落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上。

那是季明瀚奶奶生前用的,老人家走后,季明瀚一直留着,偶尔会自己缝缝补补。

鬼使神差地,霍秀珍走了过去。

缝纫机上落了一层薄灰,她伸手抚过,指尖触碰到一个不起眼的、略有些松动的木块。

她用力一抠,那块木板竟然被取了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她拿起笔记本,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开。

纸张已经泛黄,字迹是季明瀚奶奶那种带着旧式文人风格的、清秀又略带颤抖的笔迹。

“四月十二,晴。明瀚又写信回来了,说今年可能还是回不来,建设任务重。他说要以大局为重,让我别担心他。傻孩子,奶奶怎么会不担心?西北那么苦,他从小身子就弱……”

“七月二十,阴。今天咳得厉害,痰里带血丝。没敢告诉明瀚,怕他在那边担心,干活分心。秀珍那孩子上个月来看过我一次,带了水果,说会常来照顾我。可她忙,部队事多,我能理解。就是这屋子,一个人住着,有点空,有点冷。”

“九月十五,雨。腿疼得下不了床。隔壁王婶帮忙去邮局拍了电报给明瀚,说我病了,想他回来看看。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秀珍……好像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上次留的钱快用完了,药也快吃完了……”

“十月二十三,风大。明瀚的信到了,说他今年又不能回来了。他还在信里问我身体好不好,让我多保重,说他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我看着信,眼泪就止不住。我的明瀚啊……奶奶怕是……等不到你了。”

“十一月十八,雪。今天精神头好像好了一点,撑着给明瀚裁了条新衬衫。料子是以前攒下的,湖蓝色,他穿着一定好看。就是眼睛花了,手也抖,针脚歪歪扭扭的,明瀚可别嫌弃……秀珍,奶奶求你,看在明瀚等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让他回来吧……我……我怕是撑不住了……”

那些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眼睛上,烫在她的心上。

奶奶咳血了,没钱买药了,腿疼得下不了床了……

而她,她在做什么?她在开表彰大会,她在处理更重要的军务,她在为别的更需要回来的人,一次次驳回季明瀚的申请……

她甚至不知道,奶奶曾那样低声下气地,在日记里“求”她。

“我……我怕是撑不住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想起了季明瀚手臂上那些狰狞的伤痕,想起他提到爷爷奶奶时,那瞬间黯淡下去、盛满泪水的眼睛。

不,不对。

霍秀珍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翻涌的、让她心悸的情绪压下去。

她没错。

奶奶年纪大了,生病是常事。

季明瀚在西北,是为国家做贡献,是光荣的。

那些调回的名额,王参谋年纪大了要结婚,赵医生的母亲重病,刘技术员的孩子出生……他们都比季明瀚更需要那个名额,他们的困难更紧迫,更需要组织照顾。

她身为团长,必须顾全大局,必须优先解决更紧急的困难,季明瀚是她的未婚妻,更应该理解她,支持她,做出表率。

她只是……只是暂时委屈了他。

等以后,她一定会加倍补偿他。等他调回来,他们就结婚,她会对他好,很好很好。

霍秀珍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她将日记本仔细地、原样放回暗格,推上木板。

然后,她走到电话旁,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听筒,拨通了西北建设兵团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和带着西北口音的问候。

“喂,我找一下你们领导,我是南城军区的霍秀珍。”

“哦哦,霍团长!您好您好!您有什么事吗?”

霍秀珍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我想问一下,季明瀚同志是否已经安全抵达了?他乘坐的是哪一趟车?大概什么时候到?”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传来疑惑的声音:“季明瀚同志?他不是被选拔去苏联学习了吗?调令下来都一个多星期了,手续也早就办完了,他人应该已经不在国内了吧?霍团长,您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