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桃之夭夭。
带有一丝凉意的晚风载着兰香灌入庭院。
卫国公府前院,朱漆大门两侧那对硕大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垂花门隔绝前院觥筹交错的喧嚣声于后院。
沈明玥穿着大红绣鸳鸯对襟缂丝婚服,坐在喜床上,凝望着窗外默默出神。
玉软花柔的脸蛋在正红色喜服的映衬下愈发莹白娇艳,一双翦水秋瞳似蹙非蹙。
双手合在身前,手心沁出一层密密的汗;即便已身处国公府这典雅奢华的婚房,她依旧有股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
京城万千闺秀仰慕倾心的第一公子谢翎、当朝最年轻的国公爷。
就这么成了她的夫君?
沈明玥的父亲乃时任礼部员外郎的沈修。
沈家祖上耕作传家,与勋爵高门的谢府可以说是天悬地隔的两家。
然偏偏,这个馅饼儿就砸到了她头上,做梦似的。
婚事虽有些仓促,但也是明媒正娶,礼数周全。
五品官的女儿,一朝鲤鱼跃龙门,成了当朝最显赫的国公夫人,谁能不说她命好?
沈明玥清晰记得今早送嫁的二婶和堂妹,看到她这一身婚服装束,差点把后槽牙咬断。
婚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年近四十的妇人领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走进来。
正是沈明玥带过来的林妈妈和丫鬟青禾、绿烟。
绿烟手中捧着一缠枝纹红底托盘,上盛放有一碗鸡汤面、一碗燕窝粥,还有几碟子精致小菜。
“小姐,您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定是饿坏了,快吃一些垫垫吧。“
早先拜天地的时候饿得不行,这会似乎都有点饿过劲了。
沈明玥略喝了半碗燕窝粥用了几筷子菜就搁下了筷子。
林妈妈亲自服侍她漱口净手,柔软的帕子摩挲着女儿家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林妈妈看着眼前娇软明艳的姑娘,眼底不由染上一层忧色。
沈明玥反倒笑问:“妈妈这是作何?”
“小姐这样的好样貌,若是嫁到旁人家,无论是谁定都会将您捧在手心。”
“妈妈的意思是,国公爷不一样?”
林妈妈忧心忡忡道:“听闻国公爷性情清冷不近女色,前头又有……今夜不知能不能成事?“
话音刚落,又自嫌晦气得轻呸了两声,含笑安抚沈明玥:“瞧我这丧气话,定是能成的。“
一想起新婚的夫君,沈明玥心底紧张忐忑之余,更多的是甜蜜欢喜。
她一直都记得那年的上元灯会。
她满心欢喜抱着猜灯谜得来的玉兔琉璃灯,却遇到一嚣张跋扈的贵女要出钱向她买下;她极喜欢那盏灯,不愿割爱,那贵女却不依不饶、口头上说可以加价,其实不过是仗着身份要强买强卖。
那贵女身后跟了好多人,个个都绫罗裹身,一看都出身不凡。
一盏灯而已,再喜欢,也不能因它给家里爹娘惹麻烦,她当时一度想就这么把灯让出去。
好在人群中有道声音及时响起,替她解了难。
“这位姑娘凭本事所得之物,尔等却只会仗势欺人、以财谋私?”
清越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字字句句重若千斤,砸得那帮贵女面露讪色、脸颊涨红。
她循声望去时,便看到一穿着天青色长袍的清俊男子,端得是芝兰玉树,眉目如画。
他似乎身份极为尊贵,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方才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那些人都灰溜溜地离开。
少女心动,不过一刹。
这时,外头廊下响起一阵脚步声,以及廊下下人行礼问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沈明玥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在床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复又阖上。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徐徐靠近,一下下,仿佛踩在她心尖上。
随着珠玉碰撞的清脆声,珠帘被掀起,一道清俊的身影阔步而来。
眼前的男人虽年轻,却周身气度矜贵、不怒自威,林妈妈三人大气都不敢喘。
男人瞧着床上的方向,一动不动,脸上不见丝毫新婚燕尔的喜色,反而有几分冷凝。
林妈妈心里咯噔了一下,无声地攥了下沈明玥的手。
沈明玥吁了口气,心下有数。
谢翎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没点怪脾气是不可能的。
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上前,“夫君,可要妾身伺候更衣?“
女子声音缱绻温柔,像浸了蜜的清泉,甜而不腻,将谢翎的思绪缓缓拉回。
他凝眸看去,眼前女子一张明艳绝色的容颜,靡颜腻理,雪肤花貌,端得是倾城绝艳、人间少有。
片刻,谢翎淡淡移开视线,”不必,我自去清洗,你只管自便。“
沈明玥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晃,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屏风后的拐角处。
沈父虽然官职不高,但好歹是官场中人,沈明玥听父亲提起过谢翎的脾气秉性,知他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和清冷疏离。
林妈妈满心惆怅,沈明玥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介怀,转身让青禾绿烟伺候她入内沐浴。
女儿家清洗比男人要费许多功夫,待她洗好出来,发现谢翎早已上了床。
红烛摇曳、满室缱绻。
沈明玥穿着一身殷红色丝绸中衣,料子轻薄又贴身,玲珑窈窕的曲线勾勒得若隐若现。
这是舅母特地送她,说是为她洞房之夜准备的。
沈明玥没穿过这种衣裳,上身很是不自在,白嫩嫩的小手扯来扯去。
林妈妈带着青禾绿烟退下。
屋内其他的灯火都已被熄灭,只留床头的一对龙凤双烛。
她走到床边,望着床榻上的人,欲言又止;
谢翎视线从书简上移开,满心疑窦凝了她一眼。
“夫君,按规矩,妾身该睡外面。”
谢翎看了下自己身后的位置,不容置疑道:“你睡里面。”
沈明玥踌躇不前。
有点不确定他是不知道女子睡外面的规矩、还是说他没把这规矩放在眼里主打随心所欲。
床上的男人似乎耐心告罄,眉眼冷淡,眼底浮起一丝躁意,“你还站在这作甚?今晚要不要睡了?”
沈明玥局促地点点头,哦了声,慢吞吞地上了床钻到里面。
新婚夫妻按说该同床共枕的,可这张拔步床上却铺了两床被子。
沈明玥摸不准这男人的脉,将自己塞入被子躺下,心里七上八下。
大红纱帐放下,床内昏暗一片,朦胧静谧。
良辰吉日、洞房花烛,
身边的男人却始终一动不动,帐内安静地仿佛睡着了一般。
沈明玥咬唇,心底隐隐开始发凉,手指深深陷入精美的被褥里。
他不愿意碰她?
是心里还惦记着林若音吗?
但新婚之夜不圆房,她没法在夫家立足。
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哪个会将她这个新夫人放在眼里。
沈明玥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念着今日大喜的日子,流眼泪不吉利,她又生生忍了回去。
她满心委屈闭上眼睛,心里暗暗琢磨是就此作罢还是主动出击?
可她一个脸皮薄的姑娘家,就算是对他有几分少女情思,也做不到在这种事上主动。
谢翎忽地睁开了眼,男人眼神清亮明澈,不见有丝毫惺忪困倦。
他偏头看了眼沈明玥,深深吸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五品官的女儿发生什么牵扯。
他生母早亡,与父亲续弦再娶的继母许氏关系疏离,自三岁起,他出入舅舅家的次数便不比自己家少;
舅舅家的表兄林若晨是他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知己;
表妹林若音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娘亲舅大,母亲不在,舅舅便是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人,舅舅一家自然都是。
奈何命运使然,他与表妹这桩原本板上钉钉的婚事出了岔子。
皇子们为夺嫡结党营私、拉拢群臣;
而他这位当朝最年轻的国公爷自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与表妹的婚事告吹,太子和宁王等给他送女人的心就差写在脸上。
谢家不涉党争,历代只做忠于皇帝的纯臣。
形势所迫,祖母为他仓促定下一门亲事。
他同意了祖母的安排。
比起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被牵涉党争危及家族才是他最无法接受和不能容忍之事。
新婚妻子容貌之盛,出乎他的意料。
下意识,他有些抵触。
娶妻娶贤,这般浓颜昳丽,实在非贤妻之相。
可新婚之夜,圆房是对妻子的尊重,也是为人丈夫的义务。
他世家公子出身,又是堂堂的卫国公,不至于这点礼数都不懂。
只是他和沈氏盲婚哑嫁,洞房花烛夜第一次照面就要做那等私密事,总归有些不自在。
世家的规矩,妻子当要伺候丈夫,房中亦是如此。
谢翎有意等身边人主动,未曾想,这女子心大的很,新婚丈夫不碰她、她竟毫不在意的样子。
自顾自闭上眼睛,仿佛就要这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