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华重生了,一睁眼,回到了1993年。
闷热的风裹着筒子楼里复杂的味儿一股脑灌进来,眼前是熏黄的蚊帐,耳边传来王强熟悉的呼噜声。
她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手里紧紧攥着张被汗浸得发软发皱的纸。
摊开一看,心跳都快停了。
沱川县大美棉纺厂职工下岗通知单。
姓名:李秋华。
工种:挡车工。
原因:优化劳动组合。
通知时间:1993年7月3日。
右下角盖着厂办鲜红的圆章。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小屋。
墙上挂着1993年的美女挂历,下面猪肝色的木头衣柜有一扇门总是关不严实,竹椅上摊着她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是梦吗?她狠狠朝大腿掐了自己一把。
疼。
镜子从她颤抖的手里滑落,“啪”一声炸响,摔得粉碎。
“搞啥子名堂!”
下夜班补觉的王强被吵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不耐烦地吼她。
“看啥子看!厂里头决定好的事情,你把纸看烂了也没得转圜。你个瓜婆娘,早给你说了,做人要看得懂眼色,要机灵些,搞好和领导的关系,喊你送礼你又不去。现在好了嘛,优化组合?头一个优化的就是你这种瓜娃子,你懂不起吗?”
他皱着眉睁开眼瞄她,浑身写满了对她的嫌弃。
这些话,李秋华上一世就听过。
那时候,她委屈得同他大吵,换来的是更难听的咒骂,甚至是拳脚相加,最后她只能缩在墙角捂着脸哭。
然后拿着那点少得可怜的买断金,在家里活得越发没有地位,这种看人脸色的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差,即使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天不亮就起来做吃的,背着背篼走街串巷地卖,没挣到多少钱,也没换来半个好脸色。
王强下岗后对她更是动辄打骂,为了孩子,为了父母的面子,她只能忍,忍气吞声熬了一辈子,到最后积劳成疾,还不到五十岁就得了病,没了。
那些苦日子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闪现,又快又乱,她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
王强还在喋喋不休,仿佛她真是全世界最没用最愚蠢的女人。
但这一次,李秋华没有哭没有吵。
她冷冷地看着只穿了条短裤半躺在竹编凉席上的王强,心里那把火烧得噼里啪啦,可她清楚,男女体力悬殊,她打不过他,现在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站在地上,终于比靠在床上的王强高了一截。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李秋华突然想到这么一句。
这一次 ,一切还来得及,就当上辈子那几十年是噩梦一场。现在梦醒了,她要重新选,重新活。
“王强,”她打断他,“我们离婚吧。”
王强愣了好一会儿,像没听懂。
“你说啥子?”
“离婚。”李秋华又说了一遍,语气平静。
他像看怪物一样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冷哼一声:“你又在发啥子神经?下岗把你整疯了是不是?突然离啥子婚?你想害老子吗?让厂里人都戳我脊梁骨,说我王强势利眼,老婆刚下岗就不要了?你个瓜婆娘,脑子进水了!”
说着他就来了气,跳下床就去揪她衣领。
李秋华早有防备,退了一步躲开:“我没疯,清醒得很,离婚。”
“疯婆娘!离了婚你咋过?你能去哪儿?啊?你连个住的窝都没得!喝西北风去?少给我找架吵,小心老子真的离了你!”
厂里的这间一室一厅的房子,是按工龄和职称分配的。王强的工龄和职称确实比李秋华高些,但要不是他们两人一起申请,他一个人也分不到这么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
可听王强现在这口气,是觉得这房子完完全全就是他一个人的,根本没李秋华什么事。
要是在上辈子,李秋华肯定要被他这话激得又哭又闹,然后彻底激怒他,被他狠狠打一顿。
最后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她忍一忍,为了孩子,为了家。
现在她不傻了,她说:“厂子眼看是不行了,我要出去闯一闯,给自己谋条生路。我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街头。”
王强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咧开嘴嘲讽她:“还闯一闯?就你?一个婆娘家,学历不高,力气不大,去码头上卖苦力都没得人要你!嗯?难不成你真不要脸皮了去摆地摊,等着被撵得鸡飞狗跳吗?”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秋华弯腰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印着“大美棉纺厂”字样的粗棉布行李袋,费力地拉开有点卡顿的拉链,把自己的东西四处抓来,也来不及整理,就那么胡乱地往行李袋里塞。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把王强镇住了片刻。
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火冒三丈,他赤着脚几步跨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使劲一甩,就把李秋华摔在了地上。
“老子上了一晚上夜班,累得很!没空看你在这儿发疯!我劝你清醒点!现在是你下了岗没得钱,老子还得好好工作!不然的话,你生的那个赔钱货喝风啊?”
李秋华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
怀孕的时候,王强和他全家天天烧香拜佛盼着是个儿子,毕竟只能生这么一个。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儿,从那以后,他们全家看李秋华就更不顺眼了,仿佛是她犯了大错。
李秋华咬着牙爬起来:“王强,你看不上我女儿,不用你养。我们离婚。孩子归我。我来养,以后用不着你管。”
她走到抽屉前,从最里面拿出一个旧铁皮饼干盒子,塞进包里。
那饼干盒子里放的是她的身份证、户口本,以及她自己悄悄攒钱办好的独立存折,那里面是她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私房钱,以及厂里买断的一千多块钱,不是很多,但是她全部的底气。
将陈旧的行李袋斜挎在肩上,她转身就往外走。
王强本来还想冲上去拦,没想到李秋华好像早就预判到了,抢先猛地回身推了他一把。
王强没防备,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秋华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跑了,心里又气又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肯定是在跟自己闹脾气,肯定是回娘家躲一阵,等没饭吃了,自然就会灰溜溜地回来。
毕竟李秋华的娘家在农村,在县城里根本没有房子。
她的父母都挤在她大哥大嫂家里,帮着带孙子。
那是个两室一厅的小屋子,就算打了隔断也大不到哪儿去,根本住不下几个人。
前几天因为李秋华下岗的事情,他们两口子天天吵,天天打,孩子哭闹不休。李秋华她妈赵兰实在看不下去,就把李秋华的女儿凡凡接过去带了几天。
现在李秋华再这么跑回哥嫂家,肯定不受欢迎,嫂子肯定要给脸色看。
想通了这一点,王强认定李秋华无处可去,最后只能自己回来求他。他也懒得再去追了,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继续躺回床上,想着再眯一会儿就要去上工了。
李秋华冲出昏暗的楼道,夏日傍晚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
筒子楼隔音不好,每家每户有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谁都知道,刚才她和王强那么大吵大闹,已经有不少邻居探出了脑袋来看热闹,还有些人躲在门后窃窃私语。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视线,努力挺直了那早已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一步一步,坚定地跨出了这个曾经困死她一生的牢笼。
她穿过厂区,沿着河边那条坑洼不平的老街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再拐几个弯儿,终于到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望着眼前这几栋水泥色的低矮房屋,心里五味杂陈。
李秋华不禁想起了上辈子,自己被王强打了许多次,跑回这里,父母虽然心疼,但更多的也是劝她要忍气吞声,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就这么忍了一辈子,也没有忍出什么名堂和幸福。
她活了五十多岁,没有赚到什么钱,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她的父母就一直挤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一直挤到去世。
为了贴补家用,多挣点钱,李秋华的父亲李江河,去拉木板车给人运送货物。
1996年夏天,就是为了抢着多运一台冰箱,好多挣几块钱,被那台倾倒下来的冰箱砸了个正着,就这么撒手人寰。
母亲赵兰是在1999年冬天因病受不了折磨,也是为了不拖累自己的儿女,她选择了喝农药自杀。
那农药一瓶两瓶灌进去,死得并不容易。送到医院,要交更多的钱才能抢救,哥哥和李秋华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啊。
最后,李秋华哭着和哥哥一起把痛苦呻吟的母亲抬回了乡下老家。老人就那么硬生生挨了快两天,才极其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刻,夕阳西下,整个沱川热得吓人,像个巨大的蒸笼。
地面的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李秋华站在楼下,浑身大汗淋漓,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目光落在熟悉的阳台,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这样想来,自己已经有几十年,再也没有见过活生生的父母了。
她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站在那扇漆色剥落的黄色木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