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功当然不干。他说那块地是他父亲那辈传下来的,厂子里两百多号工人跟着他干了十几年,他不能卖。”
“那第二个方案呢?以地入股,只占10%?”侯亮平继续追问,眼神更冷。
“光明峰项目总投资听说超过百亿,10%的干股,听起来不少。但项目周期多长?
五年?八年?这期间厂子怎么办?工人怎么办?分红能不能兑现,全看山水集团脸色。
这跟把厂子和工人的命脉交到别人手里,有什么区别?这也是明抢,是钝刀子割肉!”
陈海没有反驳,只是又叹了口气。
“蔡成功也不接受。所以僵住了。”
“高小琴凭什么这么硬气?”侯亮平问,语气陡然转厉。
“就凭她有钱?就凭她是山水集团的老板?还是凭她……”他顿了顿,盯着陈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凭她和祁厅长,关系很不一般?”
“祁学长”这个称呼,在汉东政法系统,特指一个人。
陈海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
“亮平,咱们是老同学,有些话我只跟你说。山水集团能在京州,在汉东发展这么快,拿地、贷款、项目审批一路绿灯,背后要是没有过硬的关系,可能吗?
高小琴和祁学长来往密切,这在汉东,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事,不用祁学长亲自开口,下面的人,自然就‘领会’了。
所以京州城市银行才会给山水集团批那么高额度的授信,所以大风厂的股权质押贷款,
才会卡得那么死,所以之前几次调解,法院那边的倾向性才会那么明显……”
他没有说透,但每一个“所以”后面,都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
侯亮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又慢慢松开。
“陈海,”侯亮平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帮我个忙。”
陈海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询问,也有隐约的不安。
“查一下京州城市银行,最近一年,特别是最近半年,给山水集团的所有贷款审批记录。
重点是那笔以大风厂土地和股权作为质押的贷款,金额、期限、利率、审批人、签字流程、风控报告所有细节,我都要。
特别是,谁批的,谁最后签的字,整个流程有没有瑕疵,有没有违反规定。”
陈海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放在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亮平,这不合规矩!银行系统的信贷业务,不归我们反贪局直接管辖!我们有我们的权限和程序!而且,这明显是冲着……”
“冲着祁同伟去的,对吧?”侯亮平接过话头,冷笑一声。
“陈海,你我穿着这身检察服,坐在反贪局局长的位置上,是干什么的?我们查的是什么?
查的就是以权谋私!查的就是权钱交易!查的就是公权力有没有被用来为特定企业、特定人谋取不正当利益!”
他身体再次前倾,目光如炬,盯着陈海。
“如果祁同伟是清白的,他行得正坐得直,和山水集团、和高小琴只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或者私人友谊,那么银行依法依规批贷款,有什么好怕查的?
如果高小琴的山水集团是合法经营,实力雄厚,贷款手续完备,又有什么好怕查的?
我们查,就是在还他们一个清白!但如果……”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重。
“如果这里面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真有人用手中的权力,违规给特定企业大开方便之门,甚至搞利益输送那我们就更该查!
一查到底!这是我们的天职!陈海,你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陈海被侯亮平的目光和话语逼得有些喘不过气。
“话是这么说,可是亮平,这里面的水太深了!牵扯面太广了!祁学长不是一般人,他背后……”
“他背后是谁,我不管!”侯亮平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我查的是事实,是证据,是法律!陈海,我们是同学,是兄弟。我信你,才找你。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
最后几个字,问得很轻,但重若千钧。
陈海看着侯亮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深处那一丝对他这个老同学的信任和期待,内心剧烈挣扎。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陈海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肩膀似乎塌下去一点,但眼神反而清晰了些。
“我试试。但不能用反贪局的名义,不能走正规程序。我私下找可靠的人,从侧面了解一下。而且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到季检耳朵里,至少现在不能。”
侯亮平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陈海的肩膀。
“明白。谢了,兄弟。”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咚咚。”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
陈海和侯亮平对视一眼。陈海清了清嗓子:“进。”
门开了。吕梁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J,这份关于上半年渎职侵权案件总结的报告,需要你审核签字。下周一要报季检和政法委。”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那双冰冷的眼睛,却似有似无地瞟向侯亮平。
“侯副局长也在啊。怎么,刚来报到,就急着和陈J研究工作?这份敬业精神,真是值得我们学习。”
侯亮平坐在椅子上,身体没动,只是抬起头,迎上吕梁的目光。
“吕副局长不也一样敬业?这都过了下班点了,还亲自来送文件。真是事必躬亲,令人佩服。”
“分内之事,应该的。”吕梁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里的冷意更甚。
“不像侯副局长,从总J下来,眼界高,手腕活。一来就盯上大风厂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是新官上任,准备烧三把火了?”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他在告诉侯亮平,你们的谈话,甚至谈话内容,他都“知道”。
侯亮平脸上的笑容深了些,但眼神更锐利。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吕梁面前。
“吕副局长消息真是灵通。我刚和陈J聊了聊大风厂职工安置的困难,您这边就收到风了。怎么,吕副局长对大风厂的案子,也有兴趣?还是说对山水集团,更感兴趣?”
吕梁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了。侯亮平这话,反击得又快又狠。
“侯副局长说笑了。”吕梁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只是提醒一句,汉东的案子,和你在总J办的那些,可能不太一样。
这里的有些线,看着细,轻轻一扯,可能就会扯出一张你意想不到的大网。有些人,看着不起眼,随便动一动,可能就会惊出一大群你惹不起的人。
侯副局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初来乍到,还是多看,多听,少动,谨慎点为好。免得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这番话,已经近乎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了。
侯亮平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小半步,距离吕梁更近。
“谢谢吕副局长提醒。不过,我这个人,可能天生就有个毛病。越是细的线,看不见的线,我就越想扯扯看,看看它到底连着哪里。
越是看起来踩不动的小蚂蚁,我就越想踩踩看,看看它底下是不是藏着更大的蚁穴。
吕副局长在汉东工作多年,人脉广,消息灵,经验丰富。如果您知道哪条线特别‘细’,哪只蚂蚁特别‘小’,不妨给我指点指点?
我也好学学,怎么在汉东这块地方,安全地扯线,踩蚂蚁。”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死死抵在一起,谁也没有退让。
陈海赶紧站起来,走到两人中间,脸上堆起勉强的笑容。
“好了好了,吕J,报告我明天一早就看,看完签了让小刘给你送过去。
亮平,走走走,说好给你接风的,地方都订了,别让人家等。吕J,要不要一起?”
吕梁冷冷地瞥了侯亮平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办公室里重新剩下他们两人。陈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
“亮平,你这是何必非要跟他针尖对麦芒?他毕竟是老同志,是副局长,以后还要共事……”
“跟这种人,你越软,他越硬,越觉得你好欺负。”侯亮平走回椅子旁,拿起自己的外套。
“我来汉东,不是来交朋友搞关系的,是来查案的。谁心里有鬼,谁想挡我的路,我就让谁不痛快。就这么简单。”
陈海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晚饭安排在市检察院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本地菜馆,要了个小包间。
陈海做东,还叫上了侦查一处处长陆亦可。
陈海倒了三杯白酒,举起自己那杯。
“亮平,这杯,算是给你正式接风。欢迎你来汉东,希望以后工作顺利。”
侯亮平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又向陆亦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陈海,”侯亮平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菜,似乎很随意地问,“周末有空吗?”
陈海正给自己倒酒,闻言手顿了顿。
“周末?怎么,有事?”
“嗯,有点私事。我想去拜访一下高老师。来汉东工作,于公于私,都应该去跟老师报个到,听听教诲。”
陈海手里的酒瓶,差点没拿稳。他抬起头,看着侯亮平。
“高老师?你是说高书记?他现在是省W副书记,日理万机,平时日程排得很满,不一定有时间……”
“我已经让陆处长帮忙约了。”侯亮平打断他,转头看了一眼安静吃饭的陆亦可。
“对吧,陆处长?”
陆亦可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动作不紧不慢。
“嗯。下午我给舅舅打过电话了。他说侯J是贵客,又是他的学生,再忙也要抽时间。定在周日晚上,在家吃顿便饭。”
陈海彻底愣住了。他看着侯亮平,又看看陆亦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亮平,高老师他毕竟是省W领导,身份特殊。有些话,有些事,在那种场合是不是不太合适?我们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
“注意分寸?”侯亮平接过话头,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注意分寸。我就是去拜访老师,吃个饭,聊聊天。顺便请教一下老师,对丁义珍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他是汉东的副书记,分管组织和政法,对汉东的干部,对政法工作,应该有很深的见解和期待吧?”
陈海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在了桌面上。他脸色发白,看着侯亮平。
“你你要在饭桌上,问丁义珍的案子?你疯了?!那是高书记!你问他这个?你想干什么?”
“不然呢?”侯亮平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我来汉东,首要任务就是丁义珍的案子。见了主管政法的省W副书记,我的老师,请教一下他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对下一步工作的指示,这有什么问题吗?这不是很正常的工作汇报和请教吗?”
“这这能一样吗?!”陈海急了。
“那是家宴!是私人场合!你……”
“私人场合,就不能谈工作了?”侯亮平打断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陈海,我们是干什么的?是检察官,是反贪局的!查案,是我们的天职!
高老师是我的老师,更是老D员,老政法干部!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法律的重要性,比任何人都支持我们依法办案!
我去请教他,听取他的意见,既是尊重,也是工作!这有什么不对?”
他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让陈海一时哑口无言。
“亮平,”陈海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汉东的情况,比你坐在京城办公室里想象的,要复杂一百倍,一千倍!有些事,真的急不得!有些人,真的暂时动不得!你刚来,根基未稳,这么硬碰硬,会吃亏的!”
“吃亏?”侯亮平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混不吝的痞气。
“陈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这么胆小了?当年在政法大学,你是我们班最敢说敢做,最不怕事的!
查学生会那点破事,你一个人单挑整个学生会干部,差点挨处分,忘了?现在怎么了?
当了局长,坐稳了位子,反而前怕狼后怕虎了?习惯当和事佬了?还是说……”他盯着陈海的眼睛,一字一顿。
“还是说,你已经被汉东这潭水,给泡软了?给同化了?”
“侯亮平!”陈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陆亦可也站了起来,按住陈海的胳膊。
“陈J!冷静点!坐下说!”
陈海站着,死死瞪着侯亮平,眼睛因为愤怒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而布满血丝。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足足十几秒,陈海猛地挥开陆亦可的手,颓然坐回椅子上。
他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将里面满满一杯白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放下杯子,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也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亮平,”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
“你说得对。我是变了。”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但汉东,也变了。你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波纹。水底下到底有多深,藏着多少漩涡,多少暗流,多少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
丁义珍的案子,它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案子!它是一根线头,一根埋在地底深处、连着无数地雷的线头!你扯它,感觉轻轻的,好像很容易。
但你真用力一扯,炸开的可能不是一颗雷,是能把整个汉东炸上天的一串雷!
是一个你扯不动,也根本扯不起的庞然大物!”
侯亮平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扯不动,也得扯。扯不起,也得扯。不扯,这根线就永远埋在那里,地雷就永远在那里,指不定哪天,炸死的就是更多无辜的人。
不扯,我来汉东干什么?喝茶?看报?还是像有些人一样,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他转过身,看着陈海,也看了一眼陆亦可,目光清澈而锐利。
“陈海,这个周末,你陪我去。陆处长也去。我们一起去见高老师。不是去吵架,不是去逼宫,就是去看看,听听。
看看我们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师,这位汉东政法战线的老前辈,面对丁义珍这样的案子,面对可能存在的腐败和保护伞,
他到底是选择站在法律和正义这边,还是选择站在某些人、某些利益那边。”
陈海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杯中残存的酒液,久久不语。
最终,他抬起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我陪你去。”
侯亮平走回来,重新坐下,拿起酒瓶,给三个空杯都倒满酒。
“来,再喝一杯。不为什么接风,就为了我们身上这身检察服,为了汉东这片天,能清朗一点。”
三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酒,依旧辛辣。但侯亮平的心,比这酒更烈,更热。
大风厂。山水集团。祁同伟。高育良。丁义珍。
这条看似杂乱无章的线,他侯亮平,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