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14 05:37:04

零点三十七分,市一院ICU外头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王三进盯着手机里的电子表格,拇指麻木地划着。屏幕荧光映在眼镜片上,反出两片惨白的光,跟ICU里的监护屏似的,透着股冷意。

“本月已发生医疗费用:184,637.52元。”

“个人账户余额:71,208.33元。”

“信用卡可用额度:42,000元(已用78%)。”

“水滴筹累计筹款:83,452元(增长早停了)。”

手指停在最后一行公式上——当前资金能撑的ICU天数,算下来是11.4天。

十一又四分之一天。

这数儿,他睡前算一遍,醒了算一遍,每次从病房出来,蹲在走廊上还得再算一遍。像把钝刀子,悬在脑子里,一天往深里拧一点,不疼,但磨得人慌。

走廊尽头飘来阵压抑的哭声,没一会儿就被夜班护士低声劝住了。在这儿,这种声音跟空调外机的嗡嗡声似的,早成了背景音。王三进按灭手机,倒扣在腿上,往后靠在金属椅背上。椅子“吱呀”一声,细得像呻吟——连续二十三晚,他都窝在这张椅子上凑活,它快跟他一样,撑不住了。

张小可躺在12号床。急性髓系白血病,确诊时就已经是高危组,还带着个罕见的基因突变,叫什么“TP53缺失”。主治医生上个月找他谈话,语气软得不能再软:“现有的标准化疗方案……效果可能有限。”

“有限”这俩字,在医院这儿,多半就是“没什么希望”的意思。

王三进闭上眼,脑子里自动蹦出另一组数:化疗第一周期完,小可的骨髓原始细胞从87%降到79%。第二周期,降到71%。进度条慢得像蜗牛爬,但治疗费涨得跟坐火箭似的——进口靶向药,一针三万二,医保不报。

忽然就想起下午的项目复盘会。他当着整个团队的面,指着增长曲线说:“用户留存率每提0.5个百分点,年度营收就能多二百四十万。小数点后两位,决定生死。”

那时候说得斩钉截铁,现在想起来,真跟个笑话似的。

凌晨一点,护士站的呼叫铃响了一声,又悄没声儿了。王三进起身去洗手间,掬了把冷水狠狠往脸上抹。镜子里的人,眼窝陷得能装水,胡茬乱得像杂草,白衬衫领口一圈汗渍,硬邦邦的。三十二岁的人,看着跟四十岁似的。

回ICU得走一段没窗户的内部走廊。有支节能灯管坏了,忽明忽暗地闪,把影子投在墙上,一蹦一跳的。王三进低头快步走——得赶在两点前把邮箱里的工作邮件清完,明天上午还有个线上需求评审会。请假?他不敢。全勤奖、项目奖金,现在都是他的救命现金流。

就在灯光暗下去的那半秒,眼角余光瞥见点什么。

右侧墙上,大概齐肩高的地方,一个模糊的白影闪了一下。不是人影,更像……雾气聚起来的形状,边缘毛毛糙糙的,风一吹就散的那种。它沿着墙挪了两米左右,灯光再亮起来时,没了。

王三进猛地停下脚步。

盯着那片墙看。就是普通的米黄色涂料,贴了张“节约用水”的宣传画,啥也没有。

“太累了。”他跟自己说。连续二十三晚,每天睡不到四小时,出现幻觉太正常了。接着往前走,步子却慢了,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两边扫。

回到ICU外的椅子上,重新打开电脑。文档标题是《“生活+”APP第四季度商业化路径规划》。敲下第一个小标题,手指悬在键盘上,动不了了。

那个白影。

不是光影把戏。那段走廊没窗户,没移动的光源,也不可能是别人的影子——当时走廊里就他一个人。

摇摇头,想把这念头甩出去,注意力却总往那儿飘。光标在文档开头闪着,一下一下,跟心跳似的。

“请问是王三进先生吗?”

声音从侧后方来。王三进转头,看见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站在三步外。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长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扔进人堆里立马就找不着。

“我是。”王三进下意识合上笔记本。

“抱歉这么晚打扰。”男人往前走了两步,没伸手,就微微点了点头,“我姓陈,是‘文化遗产与特殊事务咨询中心’的。我们注意到,您最近可能……碰到了些不太寻常的事儿。”

王三进第一反应:骗子。第二反应:医托。脸一绷:“我不需要任何服务,谢谢。”

陈先生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没着急,从公文包里摸出张名片,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名片是哑光黑的,就一行银色的字:“陈明,顾问”,再加个手机号。没公司名,没职位,没地址。

“我们不是医疗机构,也不推销东西。”陈先生语气平平的,跟说天气预报似的,“但我们的‘咨询服务’,有时候能解决些现代医学搞不定的问题。费用按事儿算,基础调查费五千,解决问题的费用看情况,一般不低于五万。”

五万。这数儿让王三进抬了下头。

“什么意思?”

“比如总做噩梦睡不好、有没法解释的不舒服,或者……”陈先生的目光扫过ICU紧闭的门,“某些查不出原因的衰弱症状。”

王三进后颈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

“我们有套监测系统。”陈先生打断他,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特定类型的‘异常信号’出现时,我们会做初步接触。您今晚是不是在走廊里,看到什么了?”

俩人之间静得能听见呼吸。远处传来医疗推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咕噜咕噜的。

“可能是我太累了,眼花。”王三进最后说。

陈先生点点头,跟早猜到这个答案似的。又从公文包里抽了份文件——就一页纸,标题是《特殊事项处理委托协议(临时版)》。

“你可以把这个当成兼职合同。”陈先生说,“不用坐班,任务通过加密APP发你,做完在线交报告,72小时内结账。第一次任务不管难不难,保底一万。要是完成了通过考核,后续报酬会涨不少。”

王三进盯着那份协议。纸很普通,条款简单得不像话:甲方委托乙方处理指定“特殊事项”,乙方遵守基本安全规范,甲方按约定付钱。没写具体做什么,没说不能干别的,连公司盖章的地方都是空的。

“这到底是啥工作?”他问。

“你可以理解成……社会服务。”陈先生笑了笑,笑得挺模糊,“处理些城市里偶尔冒出来的‘小麻烦’。我们提供培训和基础工具。”

“违法吗?”

“完全合法,还有相关部门备案。就是工作内容特殊,不方便公开说太细。”陈先生看了眼手表,“你不用现在决定。协议和名片你拿着。想通了,随时打这个电话。第一次任务,我们可以安排在你方便的时候。”

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慢慢远了,最后没了。

王三进盯着椅子上那张黑名片,伸手拿过协议快速翻了翻——报酬支付条款写得倒清楚:乙方交了任务完成的证据,甲方72小时内把钱打指定账户,逾期按日千分之一付违约金。

还有违约金条款。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起码看着像份正经合同。

把协议对折,跟名片一起塞进电脑包侧袋。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拒绝。

就因为“保底一万”那四个字。

就因为陈先生说的,“某些难以诊断的衰弱症状”。

更因为,他想再见到那个白影,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三天后的晚上九点,王三进站在城西一个老旧小区的3号楼402室门口。

这是他接的第一个任务。通过一个界面简陋得不行的APP接的,APP叫“任务终端”。任务描述就两行字:

地点:清河小区3-402。

现象:住户说连续两周,半夜能听见卫生间滴水声,查了没漏水,而且就凌晨1到3点有这声。还伴着点头晕。

报酬:初步调查费5000元。确认是异常并解决,再追加10000元。

门开了,一个眼眶发黑的中年女人探出头。王三进照着APP里的提示说:“您好,我是陈明顾问派来检查水管问题的。”

女人把他让进屋。房子很小,一室一厅,装修是二十年前的老样式。王三进直奔卫生间。按照培训视频里教的——那视频就十五分钟,就讲了怎么用一枚特制的铜钱(APP里叫“基础探测仪”)测“异常能量残留”。

铜钱是陈先生快递给他的,还有三张黄纸、一小盒朱砂。快递发件人就是那个“文化遗产中心”。

王三进蹲在洗手池前,捏着铜钱悬空慢慢移。视频说,要是附近有“非自然能量波动”,铜钱会有点发热,还会震动。他当时觉得,这玩意儿跟街头骗术差不多,全是心理暗示。

可当铜钱移到镜子下方时,指尖真的传来一丝暖意。

铜钱在手里颤了一下,很轻,跟手机开静音时的振动似的。

王三进后背一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产品经理做用户访谈的那套流程开始问。问清楚了滴水声出现的具体时间、多久一次、女人睡得怎么样、最近家里有没有啥变故。女人说,她丈夫半年前车祸走了,这房子是他俩当年的婚房。

在卧室的旧梳妆台上,王三进看到一面镶木框的圆镜子。女人说这是婆婆留下的,一直放这儿。镜子边缘的木框上,有一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裂缝。

忽然想起培训视频最后那句话:“有些长期装着强烈情绪的旧东西,可能会变成能量聚集的地方。”

王三进心里有了数。他没敢动那三张黄纸——压根不知道咋用。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东西:一卷黑色电工胶布,一张自己打印的“安抚贴纸”——上面用电脑字体打了“净心安宁”四个字,周围加了点简单的蔓草花纹。这是他的产品思维:要是这事儿全靠心理暗示,那不如把暗示做到位。

用黑胶布把镜子缠得严严实实,背面贴上那张贴纸,然后跟女人说:“这镜子有点老化了,反射的光线可能影响睡眠。我先给你包起来,你今晚试试,要是还有声,我再过来想办法。”

女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离开小区的时候是十点半。王三进在APP上提交报告,附上缠镜子的照片和跟女人的访谈摘要。结论栏里写:“疑似旧物承载情感能量,引发居住者心理暗示。用物理隔绝加心理安抚的方式初步处理,建议后续观察。”

点击提交。

凌晨一点,手机震了一下。银行短信弹出来:

“您尾号8092的账户收到转账15,000.00元,余额86,208.33元。”

不是五千,是一万五。对方直接把“解决费用”也付了。

王三进坐在ICU外的椅子上,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足足三分钟。然后打开计算器,重新输公式:

“(总可用资金)/(日均费用)≈ 16.8天”

比昨天多了五天半。

他推开ICU的门。深夜探视时间早过了,但护士认识这个连续守了二十多晚的男人,默许他进去待十分钟。

张小可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监护仪的线。瘦得厉害,脸颊都陷下去了,但睡得挺安稳。王三进轻轻握住她的手——化疗把她的指甲盖染成了淡淡的紫色,凉冰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这么做,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APP上那句跟口号似的话:“功德所至,阴阳有序。”

没什么光效,也没声音。

但就在这一瞬间,监护仪上,张小可的心率曲线平了点,多了个平稳的弧度。血氧饱和度的数字,从95%慢慢往上爬,爬到96%,然后稳住了。

王三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看向另一台监测屏——那是实时显示血液指标的。白细胞计数:2.1×10⁹/L。三天前,这个数还是2.3。

降了。

虽然就一点点波动,说不定明天就又回去了,但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个数确实往下跳了一个百分点。

王三进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咚”地撞在墙上。

脑子里嗡嗡响,像有什么东西碎了——是以前的世界观。那个白影不是幻觉,铜钱的颤抖不是心理作用,这笔来路不明的报酬也不是诈骗——或者说,不只是诈骗。

他手抖着摸出手机,点开那个简陋的“任务终端”APP。个人中心页面里,多了一栏以前没见过的:

当前功德值:1

(注:功德可用于提升权限、兑换特殊物资,或转化为灵气温养指定对象)

下面有个小小的“转化”按钮。

王三进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护士要来换药了。他退出APP,把手机塞回口袋,最后看了眼张小可。

她还睡着,但嘴角好像松了点,有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像是放松了。

他轻轻带上门,走出病房。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边缘,好像有层薄薄的、波纹似的晃动,跟夏天太阳底下热气蒸腾时,空气扭曲的样子差不多。

这不是结束。

甚至算不上开始的结束。

就只是序幕拉开时,那声几乎听不见的、命运的轻响。

王三进靠回那张冰冷的金属椅,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光照亮他的下半张脸。他没点开工作邮件,而是新建了个文档,在标题栏敲下:

《特殊事项处理 SOP v0.1(草案)》

然后在第二行,写下第一个待办事项:

“明天给陈先生打电话,问正式培训的时间。”

“另外,申请看更高级别的任务列表。”

窗外的城市,依旧亮着密密麻麻的灯。没人知道,在这栋医院的十二楼,一个人的命运已经拐进了一条没标在地图上的岔路。

而这条路的尽头,是ICU里那个沉睡的女人,和一个刚刚开始下降的、微不足道的百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