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14 06:04:16

铁梯向下延伸的长度超出了苏明夜的预计。冰冷的金属硌着手掌,铁锈不断剥落,空气中机油和霉菌的味道越来越重。头顶入口处的最后一线微光彻底消失,整个世界沉入了纯粹的、只有手中微弱光源堪堪照亮的黑暗深渊。

除了视觉上的剥夺,听觉和“感觉”上的变化更为剧烈。那来自地下的三重声音,在进入竖井后变得异常清晰,如同在耳边擂鼓、刮擦、敲击。

“咚……咚……咚……”机械心跳声缓慢、沉重,带着一种碾压式的节奏感,似乎来源于极深的地底,可能是巨大的中央空调主机、水泵或者别的什么重型设备基础,但这声音里没有机械运转应有的振动和活力,只有一种单调的、冰冷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存在”感。

“滋啦……滋啦……沙沙……呃……啊……”电流杂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更加难以分辨的、扭曲破碎的语音片段,像是无数个老旧电台频道被强行揉捏在一起,充满了混乱的电磁噪音和痛苦的呜咽。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更近一些,就在设备层的某一处,或许是配电房、控制室或者某段布满线缆的管道。

“滴滴答答,滴——答,滴滴答答……”规律的电码声最为稳定,也最为“干净”,没有杂音,节奏清晰,一遍遍重复着一个固定的短序列。它的源头似乎指向水平方向的深处,与他们下降的方向有一定夹角。

三人下降的速度很慢,既要保证安全,又要适应这完全陌生和压抑的环境。林不语位于中间,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听”上,努力分辨着三种声音的细节和方向,脸色在警徽微光映照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

终于,苏明夜的脚踩到了坚实的水泥地面。她立刻侧身让开,警徽的光芒扫向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地下入口平台,连接着一条低矮、宽阔的拱形通道。通道两侧是裸露的砖石墙壁,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暗绿色涂料。头顶是粗大的、包裹着保温材料的管道和纵横交错的电缆桥架,有些管道还在缓慢地渗出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积着浅浅水洼的地面上,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空气潮湿阴冷,温度比上面低了至少七八度。

林不语和陈烛也先后落地。三人靠在一起,警徽和碎瓷片的光芒合并,也只能照亮前方五六米的通道范围。更远的前方和左右分岔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三种声音在这里达到了某种平衡,清晰地回荡在拱形通道中,形成一种诡异的三重奏。

“现在往哪走?”苏明夜压低声音问林不语,“哪个声音感觉最‘有路’?”

林不语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了片刻,然后有些迟疑地指向通道左侧,那电码声传来的方向:“那个滴滴答答的……感觉最‘稳’,而且,好像……这条路过去,那心跳声和电流声会稍微偏一点,不那么混杂?”她不太确定地说,“但这条路的‘感觉’……很‘空’,很长,好像没什么别的东西?”

陈烛也放开感知。的确,左侧通道除了那稳定的电码声,其他杂乱的意念“碎响”很少,仿佛是一条相对“干净”的路径。而右侧和前方深处,意念的“密度”要高得多,充满了混乱、冰冷、扭曲的情绪碎片,与心跳声和电流杂音的源头似乎纠缠在一起。

“左边。”陈烛也给出判断,“虽然不确定终点是什么,但至少路上干扰少。右边的‘污染’太重了。”

苏明夜点头,没有犹豫:“就走左边。大家跟紧,注意脚下和头顶。”

三人排成一列纵队,苏明夜打头,林不语居中,陈烛断后,踏入了左侧的拱形通道。

通道比预想的更长。脚下是粗糙的水泥地,常有积水和小碎石。两旁不时出现生锈的铁门,门上挂着模糊不清的铭牌,写着“强电间”、“弱电井”、“通风主控”之类的字样。大多数门都紧闭着,有些门缝里隐约透出极其微弱的、不祥的暗红色或惨绿色光芒,还伴随着极其轻微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的窸窣声。他们没有尝试打开任何一扇门。

头顶的管道和线缆如同纠缠的血管和神经,偶尔会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或者一阵短促的、仿佛金属疲劳拉伸的“吱嘎”声,让人心惊肉跳。有些保温材料破损的地方,露出里面锈蚀严重的铁管,表面凝结着冰冷的水珠。

电码声始终在前方引导,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虽然微弱,却坚定不移。与之相比,那机械心跳声和电流杂音,随着他们向左深入,确实逐渐被墙壁和距离削弱,变成了背景音里相对模糊的部分。

走了大约五分钟,前方通道似乎到了尽头,出现了一个“T”字形路口。电码声从左边的岔路清晰传来。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拐入左边岔路时——

“哗啦……哗啦啦……”

一阵清晰的、如同许多细小金属零件滚动、碰撞的声音,突然从右边那条黑暗的岔路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吱吱”几声尖锐短促的、像是老鼠却又没那么“活”的叫声!

苏明夜瞬间停下脚步,警徽光芒和手中的锤铲同时对准右方岔路!陈烛和林不语也立刻警觉。

声音迅速接近!只见黑暗中,猛地窜出七八个巴掌大小、动作迅捷的黑影!借着微光,勉强能看清那赫然是几只……机械老鼠?!或者说,是用各种废旧齿轮、弹簧、螺丝、铁皮边角料胡乱拼凑起来的、模拟老鼠形态的简陋造物!它们没有眼睛,只在头部位置镶嵌着两颗微微发着红光的小珠子(可能是LED?),嘴巴位置是尖锐的金属啮齿,此刻正“咔嚓咔嚓”地开合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些“机械鼠”动作极快,且毫无声息(除了刚才的滚动声和叫声),瞬间就冲到了他们面前,高高跃起,闪烁着红光的“眼睛”死死锁定三人,尖锐的金属啮齿直扑他们的脚踝和小腿!

“小心!”苏明夜低喝一声,手中锤铲横扫!砰!砰!两声,两只机械鼠被直接扫飞,砸在墙壁上,零件四散飞溅,红光熄灭。

但剩下的几只已经近身!林不语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挥舞手中的木鞭,却打了个空。一只机械鼠已经攀上了她的裤脚!陈烛眼疾手快,手中木矛猛地刺下,将那只机械鼠钉在了地上!木矛尖端卡进了金属部件的缝隙,机械鼠疯狂挣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无法挣脱。

与此同时,苏明夜脚下连踢,又踢飞两只,但最后一只体型稍大的,已经蹿到了她持警徽的左臂附近,张嘴就咬向她的手腕!

苏明夜来不及挥动锤铲,左手猛地一缩,同时将警徽的光芒瞬间催发到极限!

“嗤——!”

微弱的玄黄光芒近距离照射在机械鼠头部。那两只红珠子瞬间爆出一小簇电火花,机械鼠的动作猛地一僵,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仿佛短路般的“吱——!”声,然后“啪嗒”掉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

战斗在几秒钟内结束。地上散落着七八堆废铁零件,红光皆已熄灭。

苏明夜喘了口气,甩了甩左手手腕,那里被机械鼠的金属爪子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她看向陈烛和林不语:“没事吧?”

陈烛拔出木矛,摇摇头,只是消耗了些体力。林不语惊魂未定,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裤脚被划破,也没受伤。

“这些……是什么东西?”林不语看着地上那些精细却又诡异的零件组合,难以置信。

“像是……用废弃零件拼凑的自动攻击装置?”陈烛蹲下身,用木矛拨弄着最大那只的残骸,“但看起来很不稳定,结构粗糙。红光是动力源?还是传感器?它们是怎么运作的?又是谁……做的?”

苏明夜也蹲下查看,她用锤铲小心地撬开一只机械鼠的“躯干”,里面露出更加杂乱的电线、微型电机和一块已经烧焦的、看不出型号的微小电路板。没有电池,但有一些奇怪的、仿佛能量结晶般的黑色碎屑。

“不像现代科技的产物。”苏明夜皱眉,“倒像是……某种基于‘意念’或‘规则’驱动的东西?利用了废墟里的零件,赋予了它们最简单的‘攻击闯入者’的指令?”

这猜测让气氛更加凝重。这意味着,这地下设备层,不仅物理环境恶劣,还存在能够利用环境、自主生成低级威胁的“机制”。制造这些机械鼠的“意志”,可能就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快离开这里。”苏明夜起身,“刚才的动静可能会引来别的。”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拐入左边的岔路。这条岔路更窄,也更低矮,需要稍微低头才能通过。电码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几乎就在前方不远处。

又走了几十米,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稍微大一些的设备间。这里堆放着许多老旧的、布满灰尘的控制箱和仪表盘,墙上贴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系统图纸。房间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金属外壳的方形设备,外壳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口,里面似乎是一个老式的、指针式的仪表。

而就在这个设备的上方,天花板的电缆桥架上,挂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手摇式军用发报机。机身是暗绿色的铁壳,有些地方漆皮剥落。它的电源线和天线(如果原本有的话)都已经不见了,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但诡异的是,它那小小的信号灯,此刻正随着“滴滴答答”的电码节奏,同步闪烁着微弱的、稳定的绿色光芒!

电码声,正是从这台看起来早已废弃、无人操作的发报机上发出的!

而在发报机下方的水泥地面上,用白色的粉笔(或者其他类似的物质),画着一个大大的、标准的圆圈。圆圈里面,似乎还用粉笔画了一些简单的几何符号和箭头。

三人停在房间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苏明夜用警徽光芒仔细扫描了整个房间,除了发报机和地上的粉笔圈,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异常或威胁。那些控制箱和仪表盘都死气沉沉。

“是它……在发信号?”林不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台悬空、自亮的发报机。

陈烛感知延伸过去。发报机本身没有任何“意念”残留,它只是一个死物。但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和稳定的“能量流”,正沿着某个无形的“通道”,从不知何处灌注到这台机器里,驱动着它按照预设的、最简单的程序,重复发送那段电码。这股能量流的性质……与何尊的煌煌大气、青铜的厚重肃穆、民俗的杂乱野性都不同,它更偏向于“精确”、“规律”、“逻辑”,充满了理性的美感。

“有人在远程‘供电’和‘编程’。”陈烛得出结论,“这发报机只是一个终端显示器。真正的信号源和操控者,在别处。可能就在古代科技馆,或者与之相关的某个节点。”

苏明夜目光落在地上的粉笔圈上:“这个圈是什么意思?安全区?集合点?还是某种……标记?”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在距离粉笔圈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仔细观察。圆圈画得很标准,直径大约两米。里面的几何符号很简单,一个箭头指向他们来的方向(左边岔路),一个箭头指向房间另一头一个不起眼的小铁门,还有一个符号像是简化版的无线电波形,指向天花板的发报机。除此之外,没有文字。

“看起来像是……路标和说明?”陈烛也走过来看,“箭头指出入口,波形符号指向信号源。这意思是,来到这里的人,可以根据信号,找到方向?”

“谁画的?”林不语紧张地问,“是发信号的人吗?他们来过这里?”

苏明夜摇摇头,表示无从得知。她试着用脚尖,轻轻碰了碰粉笔圈的边缘。

没有任何反应。粉笔就是普通的粉笔(或者是类似物质),圆圈也只是个圆圈,没有触发任何机关或能量反应。

“至少看起来没有恶意。”苏明夜沉吟,“这个圈,这台发报机,似乎是专门留给后来者的‘指引’。”她看向那个箭头指向的小铁门,“那扇门后面,可能就是通往科技馆或者其他地方的路径。”

“我们要过去吗?”陈烛问。

苏明夜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那台闪烁的发报机,又看看地上的粉笔圈,最后目光落回他们来的方向。那机械心跳和电流杂音虽然被削弱,但依然存在。而这个房间,因为这个发报机的存在,周围的“意念碎响”和阴暗气息都非常稀薄,算得上一个难得的、暂时平静的点。

“我们需要信息。”苏明夜最终道,“发报机在持续发送信号,这本身就包含着信息。林不语,你说你记下了电码节奏,能试着‘翻译’或者‘理解’它想表达什么吗?不一定非要懂摩尔斯电码,用你‘听’的感觉。”

林不语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专注地“聆听”那滴滴答答的节奏。这一次,有了相对安全的环境和明确的目标,她听得更加用心。嘴唇无声地跟着节奏开合,手指也在下意识地轻轻敲击大腿。

片刻,她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我不懂密码。但这个节奏……它给我的感觉,很‘急’,但不是慌张,是……催促?好像一个人在很认真、很快速地一遍遍重复同一句话,生怕别人听漏了。内容是……内容是……”

她绞尽脑汁,试图将那种抽象的“感觉”转化成语言:“好像是……‘来这里’、‘跟我走’、‘安全’……混合在一起?不对,更准确一点是……‘路径已标示,循声可至庇护所,保持理智,规避杂波’?”

最后这几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仿佛是潜意识里直接将那节奏“翻译”成了她能理解的意象。

“路径已标示……循声可至庇护所……保持理智,规避杂波……”苏明夜重复着,眼中精光闪烁,“这完全对应了我们的处境!‘路径已标示’——粉笔圈和箭头!‘循声可至庇护所’——跟着电码声就能找到安全的地方!‘保持理智’——警告我们不要被那些混乱的意念和声音影响!‘规避杂波’——指的就是心跳声和电流杂音那些干扰!”

这个“翻译”的契合度太高了!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指引手册!

“看来,科技馆那边的人,不仅有能力维持这样一个信号节点,还对‘夜幕’下的规则有相当的了解,甚至预见到了可能有幸存者会通过地下设备层移动。”陈烛分析道,“他们留下了这个‘路标’和‘说明书’。”

“而且他们提到‘庇护所’。”苏明夜看向那扇小铁门,“门后可能就是相对安全的区域,或者通往那里的路。”她当机立断,“我们过去。但保持警惕,谁也不知道门后是不是真的安全,或者这个指引本身有没有问题。”

她示意林不语和陈烛退后一点,自己则握着锤铲,小心地走到那小铁门前。门是普通的金属门,没有窗户,门上也没有标识。她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又试着拉了拉,同样没反应。门上有一个老式的旋钮式门锁。

苏明夜握住旋钮,尝试拧动。

“咔哒。”

旋钮轻松地转动了半圈,门锁发出开锁的轻响。

门,没锁?

她更加小心,用锤铲的铲头顶住门缝,缓缓用力。

“嘎吱——”

铁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淡淡金属和润滑油味道的空气涌出。门后是一片黑暗。

苏明夜将警徽光芒照进去。门后似乎是一个更加狭窄的、向上的楼梯间?楼梯很陡,是金属网格的,通向更高处。

而就在门打开的瞬间——

“沙沙沙……滋……方位……确认……滋……生命信号……三……滋……接近B7通道口……准备接应……重复,准备接应……沙沙……”

那一直作为背景杂音的电流声里,忽然响起了一段虽然失真严重、但勉强能分辨出语义的人声广播!而且内容,分明就是在说他们!

三人瞬间汗毛倒竖!

这电流杂音里……有“人”在说话?在监控?在准备“接应”?

几乎同时,那原本稳定、规律的电码声,节奏陡然一变!变得更快,更急促!滴滴答答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而地上那个平静的粉笔圈,边缘的粉笔痕迹,突然亮起了极其微弱的、蓝色的荧光!

“退!”苏明夜反应极快,厉喝一声,同时猛地向后退去,想要把门重新关上!

但已经晚了。

那扇打开的小铁门内,那片向上的金属楼梯间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猛地亮起了密密麻麻、数以百计的、冰冷的红色光点!

如同一只只骤然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齿轮转动声、细足爬行声!

有什么东西,数量极多,正从楼梯上方,如同潮水般向他们涌来!

而那电流杂音中的“人声”,依旧在断断续续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腔调重复着:

“……接应程序……启动……清除……干扰……沙沙……欢迎来到……‘庇护所’……滋滋……”

粉笔圈的蓝光,映照着三人瞬间苍白的脸。

前有未知的红眼“潮水”,后有他们来时的、可能也并不安全的曲折通道。

那看似友好的“指引”和“庇护所”,瞬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电码声急促如警报。

心跳声沉重如丧钟。

而杂音里的“欢迎”,冰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