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未真正穿透灰雾,但光线的质地会变——从深夜的浓稠墨黑,转为黎明时浑浊的铅灰。林默站在掩体瞭望塔上,用仅剩的左手调整望远镜焦距,看着三十米外的警戒线。
右臂的断口还在隐隐作痛。不是神经痛,是能量层面的“幻肢痛”——那部分木质化的躯体虽然湮灭了,但残留在体内的能量回路仍在尝试重建连接,像被砍断的树根还在泥土中生长。他不得不每天花两小时冥想,用意念强行压制这种生长,否则断口处会长出畸形的木质结节。
距离摧毁教堂已经过去十七天。
他们逃到了约瑟夫说的旧世军事掩体——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混凝土堡垒,结构基本完好,有三层,带独立的通风过滤系统和储水罐。瘦猴在周边布下了简易的陷阱和警报器,大熊拖着伤腿修复了入口的防爆门,苏雨把教堂实验室里能搬的设备都搬来了,在第二层整理出一个简陋的医疗室和研究角。
跟着他们来的有二十三人:八个前教团战斗人员(包括那个义眼壮汉,他叫阿彪),五个后勤人员(厨师、裁缝、维修工),还有十个普通幸存者——有老人,有孩子,有在迷雾中失去一切的流浪者。人数不多,但构成了一个微型社会的雏形。
林默给这个地方取名“锚点”——既是物理上的避难所,也是心理上的稳定点。在这里,没有强制连接,没有意识控制,只有最基本的规则:贡献劳动换取食物和保护,禁止内斗,重大事务投票决定。
很理想化。他知道。
望远镜的视野里,警戒线外的灰雾突然涌动起来。不是风吹的那种自然流动,而是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雾中翻身,搅动了整片雾气。林默立刻按下通讯器:“所有岗哨注意,东侧雾流异常。瘦猴,带两个人去查看。”
“收到。”瘦猴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带着电流杂音——旧世的通讯设备在迷雾中信号不稳定。
林默继续观察。雾流的范围在扩大,从东侧逐渐向南蔓延。他能感觉到,不是用眼睛,是用体内那50%的植物意识——那部分与迷雾中的能量场有着微弱的共鸣。此刻,共鸣在增强,像远处传来的鼓点。
不对劲。
他调出掩体的监控画面。三十二个摄像头覆盖了周边三百米范围,大部分画面都是静止的灰雾,但东侧的三个摄像头开始出现雪花纹,信号干扰。
“苏雨,检查能量读数。”他对着通讯器说。
地下二层的研究角里,苏雨正盯着屏幕。她穿着白大褂——从教堂实验室拿的,洗得发白但干净。眼睛完全康复了,视力甚至比以前更好,这得感谢李修文的治疗设备和剩下的小半管泉水稀释剂。
屏幕上,能量读数曲线正在剧烈波动。“林默,检测到高浓度雾毒脉冲,源头在东南方向一点五公里处。强度……还在上升,已经超过安全阈值三倍。”
“畸变体群?”
“不是普通畸变体。”苏雨快速敲击键盘,调出频谱分析图,“能量特征很杂,至少混合了五种以上的异化类型。而且……有组织性。你看这个波动模式,像是有指挥中枢在统一调度。”
指挥中枢。林默想起母树之森那些被控制的畸变体,想起李修文的菌毯网络。
“园丁?”他问。
“不确定。但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
正说着,瘦猴的声音突然在通讯频道里炸开:“发现目标!重复,发现目标!不是畸变体,是——操!”
枪声。密集的枪声,夹杂着瘦猴的怒吼和某种……金属撞击的声音。
“瘦猴!报告情况!”林默吼道。
没有回应。只有持续的枪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约瑟夫,带一队人支援。大熊,守住入口。其他人进入战备状态。”林默抓起靠在墙边的砍刀——现在只能用左手握刀了,动作别扭,但他这些天一直在练习。
他冲下瞭望塔,穿过掩体的走廊。墙壁上贴着孩子们画的画:太阳,绿树,手拉手的小人——都是旧世课本上的图案,他们没见过真正的太阳和绿树,只能想象。画纸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被潮湿的空气浸软。
入口大厅里,人们已经动员起来。阿彪带着战斗人员在检查武器,后勤人员在搬运弹药箱,非战斗人员被引导到地下三层的安全屋。秩序井然,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
约瑟夫已经带着五个人冲出去了。防爆门半开,外面传来更激烈的交火声。
林默走到门边,向外望去。
雾比刚才更浓了,能见度不到十米。他能看到约瑟夫小队的背影,他们呈扇形散开,对着雾中射击。能量光束在灰雾中划出短暂的光轨,照亮了一些轮廓——
那些不是畸变体。
至少不完全是。
它们有近似人类的体型,直立行走,但关节处有明显的机械结构外露。皮肤是暗灰色的合成材料,有些地方已经破损,露出下面锈蚀的金属骨架。头部没有五官,只有一块长方形的黑色屏幕,屏幕上闪烁着杂乱的像素点。手臂末端不是手,是各种武器模块:转轮机炮,能量发射器,链锯,还有的干脆就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
旧世文明的战斗机器人?但迷雾爆发已经这么久了,这些机器人怎么可能还在运作?而且它们看起来……被改造过。有些机器人身上挂着血肉组织,有些的机械臂上融合了畸变体的骨刃,还有些背后拖着粗大的、像脊椎的电缆,电缆另一端消失在雾中。
“它们有战术配合!”约瑟夫在通讯频道里喊,“左边三个包抄,右边两个火力压制——操,它们会找掩体!”
一个战斗机器人突然从雾中扑出,链锯臂直劈向约瑟夫的头部。约瑟夫矮身躲过,反手一枪打碎了机器人的屏幕。机器人僵住,但立刻又有两个从侧面冲来。
林默冲了出去。左手砍刀劈向最近那个机器人的关节连接处——沈砚的记忆碎片告诉他,这是旧世战斗机器人的弱点。刀刃砍进金属,卡住了。机器人转身,能量发射器对准他的脸。
千钧一发之际,林默的右臂断口突然爆发出蓝光。
不是他主动控制的,是植物本能的应激反应。数十根细小的藤蔓从焦黑的断口处疯狂生长,瞬间缠住机器人的手臂,然后——不是吞噬,是入侵。藤蔓钻进武器模块的缝隙,刺进内部电路。
机器人剧烈颤抖,屏幕上的像素点乱闪,然后彻底熄灭。藤蔓抽出时,带出了几块烧焦的电路板。
林默愣了一秒。他没想过还能这样用。
但没时间细想。更多的机器人从雾中涌出。不是几个,是几十个。而且它们后面,还有更大的东西在移动——一个高达四米的巨型单位,下半身是履带,上半身是旋转的炮塔,炮管口径大得吓人。
“撤退!撤回掩体!”约瑟夫下令。
小队边打边退。林默用新长出的藤蔓干扰追兵,藤蔓虽然细小,但能精准地钻进机器人的关节和传感器,造成短暂的失灵。
退回掩体,防爆门关闭。厚重的金属门栓落下,外面传来机器人的撞击声。
“损失?”林默喘息着问。
“瘦猴小队……两个人没回来。”约瑟夫脸色阴沉,“瘦猴自己肩膀中了一枪,阿彪在给他处理。我们干掉了至少八个机器人,但外面还有更多。”
苏雨从楼梯冲下来:“能量读数还在上升!而且……我检测到通讯信号——那些机器人在发送数据!”
“发送给谁?”
“不知道。信号是加密的,但传输方向……”苏雨看向东南方,“和雾毒脉冲的源头一致。”
林默走到监控屏幕前。外面的摄像头大部分已经被摧毁,但还有几个在运作。画面里,机器人们没有继续攻击掩体,而是开始……清理战场。它们把被击毁的同伴残骸拖走,收集掉落的零件,动作高效得令人发毛。
然后,那个巨型单位开到掩体正前方,炮塔转向,但不是开炮——炮管顶端打开,伸出一根天线。天线开始旋转,发出低频的嗡鸣。
“它在扫描我们。”苏雨盯着数据,“穿透式扫描,在测绘掩体内部结构。”
“能屏蔽吗?”
“我试试。”苏雨跑回研究角。
林默看着屏幕上那个巨大的机器人。它的炮塔侧面,有一个模糊的涂装标志:一颗被藤蔓缠绕的地球。
他见过这个标志。在小屋外,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清理队”士兵的胸口。
园丁。或者说,园丁的代理人。
它们不是来消灭他们的,是来……测试的。
就像用棍子捅蚁穴,看蚂蚁怎么反应。
一股冰冷的愤怒从心底升起。林默握紧左拳,新长出的藤蔓在断口处不安地扭动。
“所有人听着。”他转身,面对大厅里的人们。二十几张脸看着他,有恐惧,有迷茫,有期待。
“我们被盯上了。”林默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头,“外面的那些东西,是某个更高级文明——或者说,制造迷雾的文明——派来的侦察单位。它们不会一次性消灭我们,会像猫玩老鼠一样,一点点测试我们的极限,收集数据,直到我们崩溃或者进化成它们想要的样子。”
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个人。
“我可以告诉你们,逃跑没用。它们能追踪能量标记,能预测我们的行动模式。我也可以告诉你们,投降没用——李修文就是试图投靠它们,结果变成了怪物。”
“那我们怎么办?”一个年轻女人问,她怀里抱着个婴儿,孩子正在哭。
“战斗。”林默说,“但不是硬碰硬。我们要学习它们,分析它们,找到它们的规则漏洞。然后,用它们自己的规则反击。”
他看向约瑟夫:“我们需要制定防御计划,分层阻击,拖延时间。”
看向苏雨:“你需要破解它们的通讯协议,搞清楚它们在向谁汇报,汇报什么。”
看向阿彪:“检查所有武器库存,改装,尝试用它们的零件增强我们的装备。”
最后,他看向自己右臂的断口。藤蔓已经缩回去了,但那种“生长”的冲动还在。
“而我……”他轻声说,“需要弄清楚,我到底在变成什么。”
会议结束后,林默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体三层的一个小隔间,原本是军官宿舍,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储物柜。
他锁上门,坐到床边,看着右臂的断口。
意念集中。藤蔓再次生长出来,这次他主动控制。藤蔓在空气中缓慢摆动,像触手,像根须。他能感觉到每一根藤蔓末端的“感知”——不是触觉,是能量感知,能探测到空气中的雾毒浓度,能“尝”到金属墙壁的矿物成分,甚至能隐约感应到隔壁房间人的心跳。
这不是人类的能力。
他想起母树,想起李修文,想起沈砚笔记里关于“进化路径”的描述。
超凡力量不是随机觉醒的。它受环境影响,受个体基因影响,也受……意识选择影响。在迷雾中,恐惧的人可能觉醒防御性能力,愤怒的人可能觉醒攻击性能力,绝望的人可能觉醒精神操控能力——但所有这些能力,都在园丁的预设模型内。
除非,走出一条新路。
林默闭上眼睛,尝试与体内那50%的植物意识“对话”。不是压制,是沟通。
(你想要什么?)
(生长……连接……完整……)
(完整是什么意思?)
(不再分裂……不再矛盾……统一……)
(统一成什么?人类?植物?还是别的?)
(不知道……但需要……能量……信息……)
信息。这个词让林默警觉。
植物部分在渴求信息——不只是生存所需的信息,是更广泛的、关于世界本质的信息。就像植物通过根系感知土壤成分,通过叶片感知阳光波长,它想通过林默的意识感知这个世界的真相。
也许……这是突破口。
如果植物部分的最终目的不是吞噬人类意识,而是通过人类意识来理解世界,那么两者或许可以达成某种共生协议:人类部分提供思维、情感、决策;植物部分提供感知、能量操控、适应力。不是谁统治谁,是合作。
疯狂的想法。但值得一试。
他尝试在意识中“画”出一条界限:这部分是人类领域,这部分是植物领域,中间是共享区域。就像两个国家划定边界,建立外交关系。
一开始很困难。植物本能像野兽,只想扩张领地。但林默用记忆做筹码——他开放一部分记忆碎片,让植物意识“品尝”人类的情感和经历。悲伤,喜悦,爱,愧疚……复杂的、矛盾的人类体验。
植物意识似乎被吸引了。它开始不再盲目冲击,而是像学者般“研究”这些记忆。
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平衡开始建立。
林默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右手——不,已经不能叫手了。断口处,藤蔓重新凝聚,这次不是散乱的触须,而是缓慢地构建出一个新的“肢体”雏形:五根修长的、由藤蔓编织成的“手指”,指尖是半透明的晶体。没有皮肤,没有指甲,但能握拳,能伸展,甚至能模拟出人类手掌的轮廓。
他尝试用这只新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动作还有些笨拙,但成功了。藤蔓手指精准地包裹住杯壁,没有捏碎玻璃。
【意识稳定性:55%】
【共生协调度:41%】
新数据。协调度。看来他的尝试方向是对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林默!快出来!”是苏雨的声音,带着惊慌。
林默打开门。苏雨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数据报告。
“怎么了?”
“我破解了一部分机器人的通讯协议。”苏雨喘息着,“它们在执行一个叫‘七日袭击’的程序。每一天,攻击强度会增加,测试项目会变化。今天是第一天,测试物理防御和基本战术反应。明天是第二天,会测试……”
她翻到下一页,声音颤抖:
“……会测试‘内部瓦解能力’。它们会释放精神干扰波,诱发幸存者之间的猜忌和冲突。第三天测试‘资源压力反应’,会污染水源和食物储备。第四天……”
林默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七天,七个测试项目,从物理到心理,从个体到群体,全面到令人窒息。
“最后一天呢?”他问。
苏雨指向报告最后一行:“第七天:最终压力测试。投放‘模因病毒’,诱导幸存者群体产生集体幻觉和自杀倾向,记录崩溃阈值。”
林默沉默地看着那行字。模因病毒——不是生物病毒,是信息病毒,通过声音、图像、符号传播,直接感染意识,诱发自毁行为。
园丁不仅要测试他们的生存能力,还要测试他们的精神承受极限。
“有应对方案吗?”他问。
苏雨摇头:“我还在分析,但时间太紧了。而且……林默,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
她调出另一份数据:“我在扫描机器人残骸时,发现它们体内都有‘接收器’——不是接收指令,是接收生物信号。它们在监控我们当中某些人的生理状态,尤其是……超凡者的能量波动。”
她看着林默:“你在今天的战斗中使用了新能力,对吧?它们记录了。而且根据模型预测,你的进化速度超出了园丁的预期。报告里特别标注了你,代号‘异常变量L-7’,建议……加大测试强度,必要时实施‘紧急收容’。”
紧急收容。意思是活捉。
林默看向窗外——虽然只有混凝土墙壁,但他能想象外面灰雾中那些冰冷的机器眼睛。
“七天。”他轻声说,“我们有七天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给它们一个惊喜。”林默转身,向大厅走去,“召集所有人,开会。我们要重新制定规则——不是防御规则,是反击规则。”
苏雨看着他背影,那只由藤蔓编织的新手在昏暗光线中泛着微弱的蓝光。
她突然有种预感:这七天,要么成为锚点避难所的末日,要么……成为某种全新开始的序章。
而林默,正走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
半人半植物的进化体,对抗制造迷雾的高等文明。
胜算渺茫。
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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