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筒子楼前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夏末黏稠的风里,一片片染上沉静的墨绿,又悄悄卷起焦黄的边。暑气未消,蝉鸣却已显出最后的声嘶力竭。
自那晚与洪荒那头完成那场荒诞又真实的交易,已过去月余。方唐的生活,似乎被那两粒“小还丹”悄然注入了某种温和而持久的活力,沿着既定的、平凡的轨道,滑向一个略显不同的方向。
父母身上的变化日渐明显。父亲方建国眉宇间那被生计磨砺出的深刻纹路,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稍稍熨平了些,虽然依旧清晰,却少了那份总也化不开的沉重。他不再在半夜因腰背酸痛而辗转反侧,清晨醒来时,那习惯性的、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的闷响也消失了。去刘师傅的建筑队打零工回来,虽然依旧一身灰土汗渍,眼底的疲惫却淡了许多,有时甚至还能在晚饭后,抱着方唐,用硬硬的胡茬蹭他的脸,惹得他咯咯直笑。
母亲林桂兰的变化更令人欣喜。常年操劳留下的、印在脸上的蜡黄和憔悴,被一层健康的红润悄然取代。开裂红肿、一到冬天就疼得钻心的手,如今那些细小的裂口早已愈合,皮肤虽仍粗糙,却不再触目惊心。更重要的是精气神。她眼里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散去了,做饭时偶尔会哼起模糊的小调,是方唐早已遗忘的、属于她年轻时代的旋律。晚上在灯下缝补,也不再总是一边做活一边出神叹气,针脚似乎都变得轻快了些。
家里依旧清贫,饭桌上多是青菜豆腐,难得见荤腥。父母的对话里,依旧会提及厂里越来越紧张的形势,提及哪个工友又“下了岗”,提及对未来的隐忧。但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人的绝望气息,确实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困境中依旧努力挣扎、并隐约看到一丝亮光的韧劲。
方唐知道,这是“小还丹”在缓慢而坚定地发挥作用,祛除沉疴,弥补根基,滋养着父母被生活过早耗损的元气。甲子寿元是长远的馈赠,眼下这切实可见的身体好转与精神焕发,已是天大的恩赐。他小心地藏起自己的秘密,像一个最寻常的五岁孩童,享受着父母加倍的关爱,贪婪地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平淡却温馨的日常。
只是,夜深人静时,当他躺在父母中间,听着他们安稳的呼吸声,指尖总会不自觉地探入枕头下,触碰那两样冰凉而奇异的存在。
玄黄鉴残片一如既往的温润,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链接感始终存在,却沉寂着,自那夜之后,再未传来任何信息或波动。它像一颗陷入沉睡的心脏,静静躺在他掌心,等待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而真正让方唐心神不宁,又带着难以抑制好奇的,是旁边那卷非丝非帛、非金非玉的诛仙剑阵图拓印。
它不过拇指粗细,三寸来长,材质奇异,触手冰凉。即便只是这样放着,用旧手帕小心包裹,塞在枕头最深处,方唐也能隐约感觉到一股内敛的、却令人心悸的“意”。那不是杀意,也非煞气,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凌厉到极致的“存在感”,仿佛它本身,便是“斩断”、“分离”、“锋锐”这些概念的凝结。仅仅是靠近,皮肤都会微微发紧,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极细极利的丝线,在空气中无声地切割、游弋。
通天教主说,其中蕴含他一丝剑意,洪荒金仙得观,或可斩破心魔,明晰剑途。那他一个五岁孩童,一个灵魂来自后世、对此方世界修行之道一无所知的凡人,又能从中看到什么?
这份好奇,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难以抑制。它就在那里,一个通往神话、通往不可思议力量的微小窗口,哪怕只是推开一丝缝隙,窥见一点光影,对困于平凡躯壳、知晓未来艰难却又深感无力的方唐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知道这很危险。那毕竟是通天教主的东西,哪怕只是拓印,哪怕只有一丝剑意,也绝非等闲。一个不慎,精神被其中蕴含的恐怖意念冲垮,变成白痴,恐怕都是最轻的下场。
但……万一呢?万一他这被玄黄鉴残片链接过的灵魂,有点特殊呢?万一他能领悟到一丝半点,哪怕只是最粗浅的、关于“锋锐”、“决断”的感悟,是否也能在这艰难世事中,为他,为这个家,多斩开一线生机?
这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底疯长。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到来。林桂兰去了街道办,打听有没有什么临时工的机会。方建国去了刘师傅的建筑队,据说接了郊区一个新厂房的活,要忙到挺晚。筒子楼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几个老人坐在楼下阴凉处,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方唐反锁了家里那扇老旧的木门,又仔细检查了窗户。阳光透过不太干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微尘。他爬上床,盘腿坐好,像做一件极其庄重又隐秘无比的事情。
他先拿出玄黄鉴残片,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传来,那股沉寂的链接感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是沉睡中的呼吸。这让他稍稍安心——至少,这东西还在“工作”。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枕头最深处,取出了那卷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解开手帕,那卷小小的、材质奇异的阵图拓印显露出来。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它表面的光华流转变得更加明显,时而如秋水潋滟,泛起泠泠波光;时而如玄铁沉凝,吸纳所有光线;时而又似乎有亿万缕比发丝还要细千倍、万倍的、无法形容颜色的“线”在内部穿梭交织,构筑出繁复到令人目眩神迷、又隐隐透着无尽杀伐与破灭气息的图案。仅仅是用目光接触,方唐就感到双眼一阵刺痛,仿佛有细密的针在轻轻扎刺,连忙移开视线。
不能看。或者说,不能直接用眼睛去“看”这表面的图案。通天教主说的是“观”,是“悟”,是感受其中“剑道真意”。
方唐定了定神,摒弃杂念——尽管一个五岁孩子的头脑要完全摒弃杂念几乎不可能,但他尽力回想前世加班到最疲惫时,那种放空的状态。然后,他闭上眼,尝试着,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手中的物体上。
起初,是一片黑暗与寂静。只有手心那冰凉而奇异的触感。
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觉”开始浮现。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直接的、作用于意识的“感知”。他“感觉”到一种“存在”,它无比凝练,无比纯粹,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破开一切、一往无前的“势”。
这“势”并非暴烈,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淡漠与精准。它不憎恨什么,也不热爱什么,它只是“是”。是划分清浊的那条线,是分离阴阳的那道痕,是切开混沌的那缕光。它是“界限”,是“区别”,是让“此”是“此”,“彼”是“彼”的最初与最终的原则。
在这宏大、淡漠、近乎“道理”本身的“势”中,方唐又“感觉”到了四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根同源、交织共鸣的“意”。
其一,至利至锐,无物不破。仿佛天地间一切阻碍、一切坚固、一切有形无形之质,在此“意”面前,皆如薄纸,触之即分。这是“诛仙”的利。
其二,肃杀寂灭,万物归虚。蕴含着一种令灵魂冻结的终结意味,并非残忍,而是某种必然的、清净的“无”。一切生机、一切变化、一切存在,在此“意”笼罩下,都将走向其命定的、彻底的终结。这是“戮仙”的亡。
其三,变幻无常,惑乱迷离。并非迷惑,而是一种极致的“不确定”,是无穷的可能与变化交织成的迷雾,踏入其中,方向、距离、时间、甚至存在本身的意义都将被扭曲、混淆,直至迷失。这是“陷仙”的迷。
其四,封绝镇锁,了断一切。并非禁锢,而是“隔绝”,是“定义”的终结。在此“意”之下,一切联系、一切变化、一切逃遁与转化的可能,都将被彻底斩断、封死,归于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结果”。这是“绝仙”的绝。
利、亡、迷、绝。
四道意念,并非独立,它们彼此纠缠,互为表里,构成一个浑然一体、无始无终、无懈可击的“阵”。这“阵”并非死物,它本身就是一种活着的、呼吸着的、不断生灭流转的“剑道”。方唐那弱小的意识,仅仅是被这宏大剑意最边缘、最微弱的一丝涟漪扫过,便已剧烈震荡,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他看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无数难以理解、却又仿佛直指大道本源的景象碎片:一道剑气切开混沌,清浊自分;一道剑光斩断因果,了断恩怨;一片剑幕笼罩时空,封绝万法;无尽剑意演化迷阵,惑乱诸天……
浩瀚,磅礴,精微,玄奥。每一缕意念,都远超他理解的极限。强行去“理解”,只会让他的意识像投入熔炉的雪片,瞬间湮灭。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被那无边无际、森然恐怖的剑意压迫得近乎涣散,即将被彻底弹出,或者更糟,被其中蕴含的肃杀与破灭之意同化、撕裂时,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牵引力”,从他紧握的左手中传来。
是玄黄鉴残片。
它依旧沉寂,没有主动发出任何信息或力量。但在方唐的意识与那浩瀚恐怖的诛仙剑意接触、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枚与他灵魂存在神秘链接的残片,仿佛一个锚点,一个坐标,轻轻地、却无比稳固地“定”住了他意识最核心的那一点清明。
不仅如此,在残片那温润的触感中,方唐恍惚间,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开天辟地、清浊分离的刹那。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种划分、定义、让“有”从“无”中诞生的、最原初的“力”,与此刻感知到的诛仙剑意,竟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本质上的共鸣。
都是“分别”,都是“定义”,都是“确立界限”。
只是开天辟地是创造,是建立秩序;而诛仙剑意,更像是这秩序确立之后,用于维护、用于切割、用于“执行”规则的最极端、最锋利的“工具”。
就在这点微妙的共鸣与玄黄鉴残片稳固“锚定”的双重作用下,方唐那濒临溃散的意识,奇迹般地没有被诛仙剑意彻底吞噬或排斥。他就像一个趴在湍急瀑布边缘、小心翼翼探出头的旅人,虽然无法理解瀑布的全貌、威力和其中蕴含的水流动力学原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飞溅的水珠打在脸上的冰凉,感受到水流冲击岩石的磅礴力量,以及那股一往无前、斩断一切阻碍的“势”。
他无法领悟“诛仙利”、“戮仙亡”、“陷仙迷”、“绝仙绝”的具体奥妙,也无法理解那繁复到极致的阵图变化。但他“感觉”到了那股核心的、纯粹的“剑意”。
那是一种极端凝练的、指向明确的、为达目的可斩断一切冗余、粉碎一切障碍的“锐意”。
是“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决绝。
是“一剑既出,生死两分”的干脆。
是摒弃所有犹豫、彷徨、恐惧,将全部精神、意志、力量集中于一点,然后,刺出!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错觉般的裂帛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方唐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太阳穴突突直跳,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过了好几秒,视线才重新聚焦。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卷阵图拓印依旧静静地躺在掌心,光华内蕴,并无异样。但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卷拓印之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联系。不是控制,不是理解,更像是在狂暴海洋边,记住了一朵浪花拍岸的独特韵律。
而更让他惊愕的是,他刚才“看”向阵图时,因无法承受而移开视线,此刻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旁边五斗柜的一个角落——那里放着妈妈常用的一个搪瓷盘,边缘磕破了一点,露出黑色的铁胎。
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浮现。他“看”到那磕破的缺口边缘,不再是粗糙的断裂面,而仿佛呈现出某种极其细微的、层层叠叠的“结构”,而在这些“结构”的某一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仿佛自然形成的“点”。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有一把足够薄、足够利的刀,沿着那个“点”的纹理切下去,就能用最小的力量,将那处破损修整得最为平滑,甚至……让整个盘子沿着那个“点”的纹理,裂成最规整的两半。
这感觉一闪而逝。当他凝神再看时,那盘子还是那个盘子,缺口还是那个缺口,毫无异样。
是错觉?还是……
方唐的心怦怦直跳。他尝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到旁边的搪瓷缸上,回想着刚才感知到的那股“凝练”、“锋锐”、“破开”的意念。起初毫无所获,但当他静下心来,排除杂念,努力去“模拟”那种纯粹聚焦的“感觉”时,渐渐地,那搪瓷缸光滑的表面,在他“眼中”似乎也变得不再均匀,隐约能看到一些极其微弱的、流动的“纹路”,而在某些纹路交汇或薄弱的“节点”处,散发着比周围更“容易切开”的意味。
这……难道是诛仙剑意带来的某种“视角”?不是直接赋予力量,而是让他能“看到”事物的某种“薄弱”或“关键”之处?虽然这“视角”极其模糊、时灵时不灵,且似乎只对没有生命、结构简单的物品有效,但这已经是远超他想象的能力了!
不,或许不能称之为“能力”。更像是一种极度专注和特殊意念引导下,产生的微妙直觉。就像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能一眼看出木料的纹理走向,知道从哪里下锯最省力;就像高明的医生,能通过影像看到病灶最核心的位置。而他,则是通过“感悟”那至高剑意的一丝皮毛,获得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物质“结构”或“状态”薄弱点的模糊感知。
这感知微弱、模糊、难以控制,且似乎极耗心神。仅仅是尝试了这么一会儿,方唐就觉得头晕目眩,精神更加疲惫,太阳穴的刺痛也加剧了。
他不敢再尝试,小心翼翼地将阵图拓印重新用手帕包好,和玄黄鉴残片一起,塞回枕头下最深处。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酸软,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费力。但那双乌黑的眼眸深处,却跳动着两点微弱却明亮的光芒。
这次尝试,风险极大,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收获,也远超预期。他不仅凭借玄黄鉴残片和一丝运气,在洪荒圣人的一缕剑意边缘“走”了一遭,保住了意识,还意外地获得了一种奇特的、虽然目前看来几乎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潜在意义难以估量的“视角”。
更重要的是,在感知那纯粹剑意的过程中,他仿佛也被那股“斩断”、“决绝”、“一往无前”的意念洗礼了一番。心底那些因为重生、因为无力、因为对未来的担忧而产生的彷徨、犹豫、畏缩,似乎被一把无形的、极冷的剑,轻轻刮去了一层。虽然问题依旧存在,困境并未改变,但一种清晰的、锐利的意念,如同被拭去灰尘的利刃,在他心中悄然凝聚。
不能等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动地等待,被动地享受着重生的温馨,却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束手无策。丹药改善了父母的健康,但经济的困境、时代的浪潮,并不会因此改变。他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趁现在还来得及,趁父母身体好转,精力恢复,趁那股锐气还在心头。
接下来的几天,方唐变得更加“安静”了。他不再总是趴在窗台看外面的孩子玩耍,而是常常坐在小凳子上,看似发呆,实则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晚通天教主的话,回想着感知剑意时的感觉,回想着父母日渐好转却依旧为生计发愁的面容。
诛仙剑意,斩断一切,破除迷障,一往无前。
他不需要真的去“斩”什么。但他可以借用这份“意”。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依旧粗糙,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孩童式的天真,但比起之前空有记忆却无处着力的焦灼,至少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一股推动改变的“势”。
这天傍晚,方建国比平时回来得早些,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以及更多的疲惫和尘土。林桂兰正在走廊的炉子前炒菜,锅里刺啦作响,弥漫着油香和酱醋的味道。
“回来啦?今天怎么早了点?”林桂兰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翻炒的动作没停。
“嗯,刘师傅那边今天的活完了,结了点钱。”方建国放下工具袋,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睛亮亮的。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用袖子抹了把嘴,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和忐忑说:“桂兰,我跟刘师傅打听了,他有个远房亲戚,在南方,说是……在搞什么……对,搞个体户!倒腾衣服!”
“个体户?”林桂兰关了火,转过身,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带着那个年代人们对“铁饭碗”之外一切事物的本能警惕和隐约鄙夷,“那不就是……二道贩子?投机倒把?靠谱吗?多危险啊!”
“不是以前那种了。”方建国搓着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里有光在跳动,“刘师傅说,那边现在政策松了,很多人自己干,摆摊的,开小店的,还有从南方弄些新鲜样式的衣服、电子表什么的,到北边来卖,可赚钱了!比他干建筑队强多了!”
“赚钱?哪有那么容易赚的钱?”林桂兰不信,忧心忡忡,“背井离乡的,人生地不熟,万一赔了怎么办?万一被抓了怎么办?再说,咱家哪来的本钱?”
“本钱……可以借,可以凑!”方建国语气急促起来,他走到林桂兰面前,因为激动,脸有些发红,“桂兰,你看看厂里现在这光景!这个月工资又拖了!下个月还不知道怎么样!三车间老王,技术比我差远了,不也……下了?咱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唐唐眼看着一天天大了,要上学,要吃饭,要穿衣……光靠我现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打零工,能撑到几时?刘师傅说了,他那个亲戚,去年跑了两趟南边,就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林桂兰看着丈夫因为激动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尚未洗去的尘土和疲惫,嘴唇动了动,想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她何尝不知道日子难过?何尝不担心未来?只是,离开熟悉的工厂,稳定的(虽然可能马上就不稳定了)工作,跑去陌生的南方,做那种听起来就不靠谱的“生意”,这步子迈得太大,太吓人了。
“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挣扎,“太冒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方建国打断她,双手握住妻子瘦削的肩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某种意念催生出的锐气,“桂兰,咱们不能总想着万一不行怎么办!得想着,怎么才能行!我身体现在好了,有的是力气!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就想让你和唐唐过上好点的日子!在厂里这么耗着,才是最大的冒险!等着耗干了,耗下岗了,那才真叫没路了!”
他喘了口气,眼睛紧紧盯着妻子:“刘师傅那亲戚说了,刚开始不用投太多,他带着,熟门熟路,先少弄点货试试水。就算……就算真不成,我还能回来扛水泥!但我得去试试!桂兰,让我去试试,行吗?”
林桂兰看着丈夫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往日被生活磨平棱角后的疲惫和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簇火,一簇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火。这簇火,似乎也点燃了她心底深处某些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她想起自己日渐好转的身体,想起儿子乖巧却安静得过分的脸庞,想起未来那似乎看不到头的、紧巴巴的日子。
房间里沉默下来,只有炉子里煤块轻微的噼啪声。炒菜的锅里,余温烘着菜,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方唐坐在里屋的小板凳上,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连环画,似乎看得入神。他的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父亲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那里面蕴含的决断、勇气、对改变的渴望,正是他这些天反复思量、希望看到的!是“小还丹”带来的健康底气,也是……他这些天有意无意,在父母交谈时,用稚嫩的话语,“天真”地提及“隔壁小明爸爸去了南方好像挣了钱”、“听说南方有很多新样式的衣服特别好看”之类的话语,潜移默化引导的结果吗?或许不全是,但一定有影响。
更重要的是,父亲此刻话语中那种斩断犹豫、一往无前的劲头,让方唐恍惚间,仿佛又感受到了枕头下那卷阵图拓印中,那一丝纯粹锋锐的“剑意”。虽然微弱,虽然隔着天堑,但那种内核,那种摒弃冗余、直指目标的“锐利”,何其相似!
这不是剑法,不是神通。这是一种“意”,一种“神”,一种处事的“道”。
就在这令人心焦的沉默中,林桂兰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好。你去。家里……有我。”
方建国猛地一把抱住妻子,抱得很紧,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肩膀微微耸动。林桂兰把脸埋在他沾满尘土的工装前襟,无声地流泪。
方唐依旧背对着门,看着手里早已模糊的连环画,嘴角却一点点,慢慢地,向上弯起。眼眶也有些发热。
成了。
虽然前路依旧莫测,虽然南下之路必然艰辛,但这第一步,这斩断惶惑、迈出改变的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他悄悄摸了摸枕头下。冰凉的残片和阵图拓印静静躺在那里。
洪荒的剑意,斩不断人间的柴米油盐。但那一丝透过无尽时空、被他侥幸感知的锐气,或许,真的能在人心的迷雾中,切开一道缝隙,透进一点光。
夜渐深。小小的屋子里,灯火昏黄。方建国和林桂兰压低声音,头碰头地凑在一起,就着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开始盘算家里还能凑出多少钱,该向哪些亲戚开口,去了南方第一步该怎么走……他们的脸上,有愁容,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破开迷雾、看到前路(哪怕依旧模糊)的专注,以及眼底深处,重新燃起的、属于年轻人的光。
方唐躺在小床上,听着父母压低的、却充满生机的商议声,感受着枕头下那两样东西传来的、一丝冰凉、一丝锐利的触感,缓缓闭上了眼睛。
诛仙剑意,他或许连亿万分之一都未能领悟。
但今夜,在这间狭小、陈旧、却充满希望的职工宿舍里,某种无形的、锐利的东西,已经悄然探出了头,指向了未知却不再令人绝望的明天。
第一步,已然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