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14 06:42:15

年,是踩着越来越近的炮仗声,贴着越来越红的窗花,溜进筒子楼那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楼道里的。空气里硫磺和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混合着家家户户煎炒烹炸的、一年到头也闻不到几次的油腥气,在冰冷而干燥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奇异的、躁动的氛围。这氛围里,有孩童追逐的尖叫,有主妇们为了一块肉、一条鱼在副食店门口争吵的喧哗,有男人们难得凑在一起、抽着劣质卷烟、交换着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的嗡嗡声,更有一种弥漫在骨子里的、对即将到来的、象征性的“新”与“好”的、既期待又忐忑的渴望。

对筒子楼里的大多数人家来说,这渴望,往往被“紧巴”二字压得沉甸甸的。年货要置办,新衣要添置(哪怕是旧的翻新),亲戚要走动,人情要打点。样样都要钱,样样都让本不丰盈的荷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于是,楼道里、水房边,女人们的叹息声,比往年更重了些。谁家今年发了奖金,谁家老人病了开销大,谁家孩子要上学,谁家男人工作不保……零零碎碎的家长里短,裹挟在年味儿里,发酵出生活的百般滋味。

林桂兰的日子,就在这百般滋味中,小心翼翼地、一分一厘地算计着过。方建国汇来的钱,加上她糊纸盒、接零活攒下的,勉强凑够了年货的“基本盘”:凭票买的几斤冻得硬邦邦的带鱼,一小块肥多瘦少、准备炼油炒菜的猪肉,几斤白面,一小袋花生,还有两包最便宜的、用粗糙红纸裹着的杂拌糖。新衣是别想了,她和方唐的棉袄,拆洗、翻新,补丁尽量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用剩下的碎布头拼了两个新的袖套,算是添了点“新”意。给方建国做的那件藏青色罩衫,她熬了几个夜,用最细密的针脚缝好了,托认识的、年后要南下跑车的司机师傅捎去,信里反复叮嘱,让他别舍不得穿,在外面,人靠衣裳马靠鞍。

年三十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不大,但带着浸骨的寒意,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屋里打着旋儿。炉子里的火似乎也怕了这寒冷,烧得有气无力,泛着暗红的光,暖气微弱得可怜。

对门的刘婶端着个搪瓷盆,趿拉着棉拖鞋,敲开了方唐家的门。刘婶男人是厂里运输队的,常年在外跑车,家里就她带着个比方唐大两岁的儿子铁蛋,日子也紧巴,但人泼辣爽利,和林桂兰关系不错。

“桂兰,在忙呢?”刘婶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盆子冒着热气,是半盆和好的、略显发黑的面,“借你们家炉子用用,行不?我家那倒霉炉子,不知咋了,封了一上午,咋也弄不旺,这眼看要下饺子了,火还上不来,真是急死人!”

林桂兰赶紧让开身:“快进来,刘婶,外头冷。炉子火是不太旺,你将就用,我正想着添块煤呢。”说着,就去拿靠在墙角的煤铲。

方唐正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昏暗的天光看一本破旧的连环画,闻言抬起头。刘婶家的炉子他见过,是那种老式的、炉膛比较大的铸铁炉,和自己家这个差不多,年头都不短了,经常出毛病,不是堵了炉箅,就是烟道不通,要么就是进风口调不好,费煤还不热。

刘婶一边道谢,一边把盆放在炉子边,嘴里不住地抱怨:“这破炉子,真是要了命了!老方不在家,我们娘俩这日子过得……哎,桂兰你是不知道,昨天就想生火蒸馒头,折腾了一下午,弄得满屋子烟,火苗就是窜不上来,煤也没少加,真是邪了门了!”

她说着,熟练地打开炉门,用火钩子捅了捅炉膛。暗红的煤块松动了一下,腾起一股灰,火苗依旧蔫蔫的,舔着新添的煤块,一副爱着不着的样子。刘婶又俯身,对着炉门下方的小风口用力吹了几口,呛得自己直咳嗽,火苗这才勉强旺了一点,但很快就又萎靡下去。

“你看,就这样!要死不活的!”刘婶气得直跺脚,“这大过年的,连顿饺子都煮不熟,可咋整!”

林桂兰也帮着看了看,拨弄了几下炉箅,摇摇头:“怕是炉膛里头有灰堵死了,或者烟道不顺,光添煤不行,得通一通。可这大年三十的,上哪儿找通烟囱的?”

两个女人对着那不争气的炉子发愁。年三十晚上吃不上热饺子,在这年月,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意味着来年都要“冷锅冷灶”,不吉利。

方唐放下连环画,走到炉子边。橘红色的、微弱的火光映着他黑亮的眼睛。他看着那奄奄一息的炉火,又看看刘婶焦急的脸,心里忽然一动。

炉子……结构……通风……燃烧不充分……

这些天,他一直在观察、琢磨家里这个炉子,用那种日渐清晰的、对“结构”和“节点”的直觉,去尝试优化添煤的方式,让火烧得更旺、更省煤。虽然效果有限,但也积累了一些心得。刘婶家炉子的毛病,听起来和自己家之前的情况有点像,但又可能更严重些。

要不要……试试“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有些按捺不住。这不是为了显摆,也不是为了装什么,就是单纯地想……帮刘婶一下,让这个年三十,能顺顺当当地吃上热饺子。而且,炉子是死物,结构相对固定,尝试一下,风险应该不大。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损失。

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刘婶,小声开口:“刘奶奶,我……我能看看你家炉子吗?就……看看。”

刘婶正烦着,闻言愣了一下,低头看方唐,见他小脸上满是认真,不像开玩笑,又想到这孩子平时就安静懂事,不像别的男孩那么皮实,便叹了口气,只当是小孩子好奇,也没在意,挥挥手:“看吧看吧,小心别烫着。”

林桂兰却微微蹙了下眉,她隐约觉得儿子最近有些“不同”,有时候盯着一个东西能看好久,眼神愣愣的,问他在看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她心里有点担心,是不是上次摔了头,还没好利索?可看他平时说话做事又都正常。此刻见他要凑近炉子,忙叮嘱:“唐唐,离远点看,别伸手,烫着!”

“嗯,我知道,妈。”方唐点点头,蹲下身,没有离得太近,只是隔着大概一米的距离,凝神看向那黑洞洞的炉门,以及炉子下方复杂的风门和炉箅结构。

他先平复了一下呼吸,将周围刘婶的抱怨、母亲的叮嘱、窗外隐约的炮仗声都排除在外。心神缓缓下沉,意念集中于一点:看清这炉子为什么不旺,问题出在哪里。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缕意念,投向胸口的玄黄鉴残片。没有强行“命令”,更像是一种温和的“请求”或“引导”——就像这些天他默默“感受”自家铁锅时那样。

也许是目标明确,结构相对熟悉,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温养”和“沟通”让联系更顺畅,这一次,残片的响应比预想中要快一些。一股熟悉的、微弱的暖流,顺着他意念的牵引,悄然流入双眼。

“嗡……”

视野没有完全变成那种清晰的、由线条和节点构成的奇异世界,而是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金色光晕。在这光晕笼罩下,眼前的铸铁炉子,其轮廓仿佛微微“亮”了一些,而内部结构的某些“关键”部位,则呈现出一种模糊的、黯淡的、甚至有些“淤塞”的感觉。

尤其是炉膛偏下的位置,以及通往烟囱的弯道接口处,那种“黯淡淤塞”感最为明显。而在炉箅下方、进风口附近,光晕的流动也显得异常“迟滞”,仿佛被什么东西阻挡、扰乱了。

这种“视野”极其模糊,远不如之前看铁锅内部结构时清晰,更像是一种基于“结构健康度”或“能量流通顺畅度”的、整体性的、直觉式的“标注”。但对方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看”到的问题,和他基于日常经验猜测的,大体吻合,但更“直观”——炉膛有积灰(黯淡),烟道可能不通(淤塞),进风不畅(迟滞)。而且,从光晕的分布和“黯淡”程度看,烟道弯头那里的堵塞,可能是最主要的问题。

“看”了大概两三秒钟,那种模糊的视野和轻微的晕眩感便迅速退去。方唐眨了眨眼,稳住微微发晃的身体。这次消耗似乎比观察静态物体要大,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咋了,唐唐,看出啥名堂了?”刘婶见他盯着炉子发呆,不由得好笑,随口问道,也没指望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什么。

方唐抬起头,看着刘婶,又看看母亲疑惑的眼神,心里快速组织着语言。他不能直接说“我‘看’到你炉子哪里哪里堵了”,那太惊世骇俗。他得用一个孩子能想到的、合理的“理由”。

“刘奶奶,”他指着炉子下方那个调节进风的小铁片(风门),用带着点不确定、但又很认真的语气说,“这个铁片片,是不是动不了了?我看它好像卡住了。” 风门卡住导致进风不畅,这是常见问题,也容易检查。

刘婶“咦”了一声,弯腰去看那个经常被忽略的风门调节片,用手拨了拨:“哎?是有点紧!好像锈住了?”她用力扳了扳,铁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果然活动不灵。

“还有,”方唐又指了指炉子靠墙的那一面,烟囱从那里伸出去,“刘奶奶,你家烟囱,是不是好久没掏了?我上次看见有鸟从那边飞进去。” 他编了个理由,指向烟道可能堵塞的位置。

“鸟?不能吧?”刘婶将信将疑,但炉火不旺是事实,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何况方唐指出的风门问题确实存在。“烟囱是好久没掏了,去年开春掏过一次,后来就忘了……可这大过年的,上哪儿找人掏去?”

林桂兰也皱起眉:“烟囱堵了可是大事,不光火不旺,还容易煤气中毒。刘婶,这可不能马虎。”

“那咋办啊!”刘婶更急了。

方唐看着两个大人发愁,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他“看”到的问题,主要就是积灰和烟道堵塞。如果……如果能想办法疏通一下呢?不用全部掏空,也许只要把最关键的那个弯头处弄通一点?

他目光扫过炉子边,看到刘婶刚才用来捅炉子的、一头弯的铁钩子,又看到墙角堆着的一小捆细竹竿——那是夏天用来晾衣服的,现在闲置着。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刘奶奶,”他小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天真的“建议”,“我……我看到我爸爸以前,用细棍子,从下面那个小洞(他指了指清灰口)往里捅一捅,好像就能通一点……要不,试试用这个竹竿,绑上钩子,从下面往里通通看?轻轻的,不把炉子捅坏。”

他指的清灰口,是炉子下方一个带小铁门、用来清理炉箅下落灰的洞口。从那里,用长竹竿绑上钩子,理论上可以探到炉膛偏下位置,甚至可能触到烟道的起始弯头。

刘婶和林桂兰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让个孩子捣鼓炉子?万一捅坏了,或者引起塌炉、煤气泄露怎么办?

“唐唐,别瞎出主意,危险。”林桂兰制止道。

“妈,我不乱捅,我就比划一下。”方唐说着,拿起一根细竹竿,又捡起那铁钩子,比划着,“你看,这么长,从下面这个洞进去,往上,轻轻的,要是碰到堵住的东西,就钩一下,说不定就通了呢?爸爸以前好像这么弄过。”他半真半假地说道,记忆中父亲似乎确实用类似的方法通通过炉子,但那是很久以前,而且父亲是大人。

刘婶看着方唐比划,又看看那要死不活的炉火,一咬牙:“死马当活马医!桂兰,让他试试,我在旁边看着,不行就赶紧停!总比干等着强!”

林桂兰还想说什么,刘婶已经动手了。她打开清灰口的小铁门,里面黑乎乎的,积着一层灰。方唐将铁钩子用细铁丝牢牢绑在竹竿一头,然后,在刘婶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加长了的钩子,从清灰口慢慢探了进去。

他不敢用“视野”能力,那消耗太大,而且现在也不需要。他全凭刚才那惊鸿一瞥留下的“印象”,以及这些天琢磨自家炉子积累的、对炉子内部结构的粗略了解,估算着钩子前进的方向和深度。

竹竿很长,探进去一大截。方唐小心地操纵着,感觉钩子前端在炉膛的灰烬和煤渣中穿行。碰到硬物,可能是没烧透的煤核,就轻轻拨开;碰到松软的堆积物,可能是积灰,就试着往外带一带。

一下,两下……他很小心,动作很轻,生怕捅到炉膛内壁或者炉箅。刘婶和林桂兰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就在竹竿探入到某个深度,方唐感觉钩子似乎顶到了一个相对“空”的地方,但前进受阻,好像有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堵着时,他回想起“视野”中烟道弯头处那片明显的“黯淡淤塞”感。应该就是这里了!

他调整了一下钩子的角度,轻轻往里一顶,然后手腕微微旋转,试着用钩子的弯头去“刮”或者“掏”。

一下,没动静。两下,感觉钩子刮到了什么东西,有点阻力。第三下,他用了点巧劲,手腕一拧,再轻轻一拉——

“噗——!”

一大团黑灰色的、板结的、混合着没烧完的煤核和烟灰的块状物,被钩子从清灰口带了出来,掉在地上,摔成几块,扬起一片灰尘。同时,炉膛里传来“呼”的一声轻响,像是憋了很久的气终于通了。

几乎是同时,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炉火,猛地向上一窜!橘红色的火苗瞬间变得明亮、活跃起来,欢快地舔舐着上面的煤块,发出“呼呼”的燃烧声。炉膛里的光,一下子亮堂了许多,热量也明显增强了。

“哎哟!通了!真通了!”刘婶惊喜地叫起来,也顾不上灰尘,凑到炉门前往里看,只见炉火熊熊,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

林桂兰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讶和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唐唐,你……你怎么知道那里堵了?还知道这么弄?”

方唐放下竹竿,手上脸上都沾了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早就想好的说辞:“我……我瞎想的。上次爸爸弄炉子,我好像看见他从下面捅过。我就想,刘奶奶家炉子不旺,是不是也堵了……”

“瞎想能想这么准?我们唐唐就是聪明!脑子好使!”刘婶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搂过方唐,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灰,“可帮了刘奶奶大忙了!这下饺子有着落了!等着,一会儿饺子煮好了,刘奶奶给你端一大碗过来!猪肉白菜馅的!”

炉火旺了,屋子里的温度似乎也升高了几度。刘婶欢天喜地地开始煮饺子,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林桂兰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有骄傲,有疑惑,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的欣慰。她没再追问,只当是孩子记性好,观察仔细,加上运气好,误打误撞罢了。

方唐洗干净手脸,坐回小凳子上,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刚才那一下,虽然主要是靠观察和推理,但最初发现问题的关键,靠的是玄黄鉴残片赋予的模糊“视野”。这能力,真的开始展现出它的实用性了。不仅仅是对物品内部“健康”状态的直觉判断,更重要的是,这种判断,可以通过合乎常理的方式“表达”出来,并真的能解决问题。

这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兴奋,同时又有一丝更深的不安。能力越有用,暴露的风险就越大。今天只是通个炉子,可以用“小孩子瞎琢磨碰巧了”来解释。以后呢?

他摸了摸胸口。残片温润如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视野”开启,只是它一次微不足道的呼吸。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和对门刘婶家小子铁蛋的大嗓门:“妈!妈!饺子好了没?饿死啦!”

刘婶在屋里应了一声,端着热气腾腾的第一碗饺子,敲开了方唐家的门,非要塞给林桂兰。推辞不过,林桂兰只好接了,连连道谢。

铁蛋也跟了进来,他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比方唐高半头,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他吸溜着鼻子,眼睛盯着那碗白胖胖的饺子,又看看方唐,忽然大声说:“妈!就是唐唐帮你把炉子弄旺的?他咋会的?我爸都说咱家炉子该扔了!”

刘婶笑骂:“去去去,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唐唐聪明,随他爸!哪像你,整天就知道疯玩!”

铁蛋不服气,凑到方唐跟前,上下打量他:“你真会修炉子?教我呗!我家炉子老不好烧!”

方唐摇摇头,小声道:“我……我就是瞎弄的,碰巧了。”

“瞎弄能弄好?我才不信!”铁蛋撇撇嘴,但注意力很快被饺子吸引过去,嚷嚷着饿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但方唐注意到,母亲在接过饺子时,和刘婶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些东西,让他心里微微一紧。那是大人之间,对于“异常”之事,心照不宣的、带着点探究和难以置信的微妙神情。虽然她们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很快就会被“炉子通了能吃上热饺子”的喜悦冲淡,但种子,已经埋下了。

晚上,年夜饭。虽然只有母子两人,菜也简单:一盘白菜粉条炖冻豆腐,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碗中午剩下的红烧带鱼(只有几块),主食是白面饺子。但对于这个清贫的家来说,已是难得的丰盛。林桂兰还破例开了一小瓶橘子汽酒,给方唐倒了小半杯。

“来,唐唐,过年了,咱娘俩也喝一口。”林桂兰举起粗糙的玻璃杯,里面橙黄色的汽酒冒着细小的气泡。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晶晶的,映着炉火温暖的光。

“妈,过年好。”方唐也举起杯子,和母亲轻轻碰了一下。汽酒甜丝丝的,带着橘子香精的味道,并不好喝,但这一刻的仪式感,却让这简单的滋味变得无比珍贵。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渐渐连成一片,噼里啪啦,远远近近,宣告着旧岁的终结,新年的来临。电视是奢侈品,筒子楼里只有一两户条件好的人家有,传来模糊的晚会歌声和笑声。

母子俩静静地吃着饭。林桂兰不时给方唐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她看着儿子,忽然轻声说:“唐唐,今天……多亏了你刘奶奶才能吃上热饺子。”

方唐点点头,没说话。

“你爸要是在家,肯定也高兴。”林桂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过他在外边也好,学了手艺,还能挣点钱。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兴许就能回来了。”

“嗯,爸肯定能学好手艺,挣大钱。”方唐用力点头,语气坚定。

林桂兰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对,我儿子说得对。”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林桂兰拿出那件赶工做好的、藏青色新罩衫,最后检查了一遍针脚,然后小心地叠好,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放在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仿佛这样,远方的丈夫就能看到。

“睡吧,唐唐,明天初一,早点起,妈带你去给楼里几个相熟的叔叔阿姨拜年。”林桂兰吹熄了灯,只留下炉口一点暗红的光。

方唐躺在被窝里,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鞭炮声,闻着空气里残留的、淡淡的硫磺和饭菜香味,掌心贴着胸口的玄黄鉴残片。温润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稳定。

今天,他用这能力,帮邻居通了一个炉子,换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和母亲一个欣慰的眼神。这只是开始。未来,这能力还会带来什么?是更多的“机缘”,还是意想不到的麻烦?铁蛋随口的话,刘婶和母亲交换的那个眼神,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提醒着他,秘密就像炉火,既能带来温暖,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视。

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黑暗中,仿佛能看到父亲在南方昏暗的裁缝铺里,对着灯光,抚摸那块坚韧的牛皮;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着生活的缺口;而自己,掌心躺着来自洪荒的碎片,眼中偶尔能窥见世界的另一重“真实”。

三条线,在各自的道路上延伸。年关的“骨”,是清贫,是分离,是挣扎求存。而穿越这“骨”相的,是父亲摸索的技艺之“道”,是母亲手中的针线之“韧”,也是自己这枚残片所指引的、朦胧未明的“机缘”之“线”。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寂静。新的一年,在寒冷的冬夜里,悄然而至。方唐闭上眼睛,在残片温润的包裹中,沉沉睡去。梦里有温暖的炉火,有饺子升腾的热气,还有远处,父亲踏着晨光归来的、模糊而坚定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