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上的数字缓慢跳动:18…19…20…
邱莹莹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手里拎着的超市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白。袋子里装着一把挂面、两包榨菜、三盒打折酸奶——这是她和关雎尔接下来三天的晚餐预算。下午六点半,超市的生鲜区开始打折,她们抢到了最后一份五块钱的鸡胸肉。
“樊姐今晚又不回来吃饭了。”邱莹莹说,声音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显得有些空。
关雎尔“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带子。包里有她今天从公司带回来的未完成的报告,明天早上九点前要交给主管。她的肩膀微微塌着,眼镜片后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昨晚熬到两点。
电梯在21楼停顿了一下,门开了,外面空无一人。
门又缓缓合上。
就在闭合到只剩一掌宽时,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突然插了进来。
电梯门受到感应,重新向两侧滑开。
“等等等等——!”
清脆的女声先于人影冲了进来。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中年男人不满的嘟囔。
邱莹莹和关雎尔本能地向后退,后背贴到了电梯冰凉的镜面墙壁。
三个人涌进电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行李箱——不是邱莹莹那种用了四年的磨砂蓝帆布箱,而是光亮的金属材质,最大的那个印着某个奢侈品牌的logo,在电梯顶灯的照射下反着冷冽的光。箱子一共有五个,堆得像座小山。
然后是气味。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真皮和某种昂贵木材的气息瞬间填满了原本只有超市塑料袋味的狭小空间。
最后才是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和邱莹莹差不多年纪,但气质截然不同。她穿着一件oversize的黑色机车皮衣,里面是缀满亮片的银色吊带,牛仔短裤的边缘故意做了破旧处理,露出白皙的大腿。脚上是限量版的运动鞋,鞋帮上的烫金编号在灯光下隐约可见。她耳垂上挂着夸张的几何形耳环,随着她按电梯按钮的动作叮当作响。
22楼。她按了,和邱莹莹她们同一层。
女孩身后,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男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微胖但保持得宜,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浅蓝色衬衫。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际线有些后退,但更添了几分威严。此刻他正皱着眉,目光挑剔地扫视电梯四壁——那上面有些细小的划痕,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身材纤瘦,穿着香槟色的丝绸套装,颈间系着同色系的丝巾。她的妆容精致,眼角有些许细纹,但被巧妙地遮盖了。手上拎着的手包小巧玲珑,金属扣是某个奢侈品的经典设计。
电梯门缓缓合上。
狭小的空间瞬间变得拥挤。五个行李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面,邱莹莹和关雎尔被挤到了最角落。超市塑料袋摩擦发出窸窣声,邱莹莹下意识地把它往身后藏了藏——袋子上印着打折超市的logo,鲜艳又廉价。
“这小区也太破了。”
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浑厚,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他说话时没有压低音量,仿佛角落里的两个女孩不存在。
“你看看这电梯,”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头顶,“顶灯都发黄了,照得人脸色蜡黄。空间这么小,搬个家都费劲。”
女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老曲,少说两句。”
“我说的是事实。”被称作老曲的男人不依不饶,“绿化少得可怜,我从进来到现在,就看见门口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树。楼间距跟鸽子笼似的,对面楼在阳台晾什么内裤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语气软了些,但依然不满:“筱绡,这种地方配得上我女儿吗?家里那么大别墅不住,非要搬来这种……这种……”
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平民小区?”那个叫筱绡的女孩转过头,挑起一边眉毛。她的眉毛修得很精致,眉尾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加掩饰的张扬。
“爸,您别挑了。”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电梯角落里的两个女孩。那是很快的一瞥,但邱莹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打量了一遍——从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到超市打折买的T恤,再到因为挤地铁而有些凌乱的马尾。
那目光里没有恶意,但也没有温度。像在打量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这小区藏龙卧虎呢。”曲筱绡收回目光,语气轻快,“我今天去车库看了,B2层停着一辆限量版保时捷911,沪A的牌照,数字特别好。能买得起那车的人住这儿,这地方能简单吗?”
曲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定是哪个暴发户买的,不懂享受,就爱显摆。”
“显摆也是本事啊。”曲筱绡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总比有些人想显摆还没得显摆强。”
电梯继续上升。
21楼到22楼,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但邱莹莹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紧紧贴着电梯墙壁,能感觉到镜面的冰凉透过薄薄的T恤传到背上。关雎尔站在她旁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鞋是她大学时买的,鞋底已经磨薄了。
两个女孩交换了一个眼神。
邱莹莹的眼睛在说:这就是2203的新邻居吧?
关雎尔的眼神回应:白富美啊,说话都这么霸气。
邱莹莹抿了抿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她爸妈把这儿说得一文不值……”
关雎尔微微侧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咱们住这儿,岂不成了他们眼里的穷鬼?”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进邱莹莹心里。她忽然觉得手里的塑料袋格外沉重,那五块钱的鸡胸肉、打折的酸奶、廉价的挂面,此刻都成了某种耻辱的证明。她想起父亲昨天打来的五千块钱,想起电话里他小心翼翼的语气:“莹莹,不够再跟爸说。”
不够。
永远都不够。
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连电梯都被嫌弃“太破”的小区里,她手里攥着的一切,似乎永远都不够。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
22楼。
门缓缓打开,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22楼的楼道和所有楼层一样:米黄色的墙壁有些地方剥落了,消防栓的玻璃门上有灰尘,地面是普通的瓷砖,有些裂纹。
但在曲父眼中,这一切都成了罪证。
他率先走出电梯,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瓷砖,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曲母跟在他身后,高跟鞋敲击地面,声音清脆。曲筱绡走在最后,她没有立刻跟上父母,而是转过身。
那一刻,邱莹莹和关雎尔还站在电梯角落里,像两个误入他人领地的闯入者。
曲筱绡的目光再次落在她们身上。
这次她看得仔细了些——从左到右,从穿着到表情,从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到肩上的帆布包。她的目光里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好奇,像在观察两个陌生的物种。
然后她笑了。
那不是礼貌性的微笑,也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那是很鲜活的一个笑容,眼睛弯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带着点玩味,又有点“既然撞见了那就打个招呼吧”的随意。
“嗨。”
她开口,声音清脆,像玻璃珠落在瓷盘里。
“我叫曲筱绡。”她说,手指指了指2203的方向,“以后就是邻居啦。”
顿了顿,她补充了四个字:
“多多关照。”
说完,她转身,皮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耳环叮当作响,限量版运动鞋踩在地面上没有声音——鞋底太软,太贵,贵到连走路都悄无声息。
她追上了父母,三个人走向2203。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传来,然后是门打开的吱呀声,说话声,行李箱被拖进去的摩擦声。
最后,门关上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
邱莹莹和关雎尔还站在电梯里。电梯门因为长时间未关闭,发出“滴滴”的提示音。那声音尖锐,急促,像在催促她们做出反应。
关雎尔先动了。她走出电梯,帆布鞋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邱莹莹跟着出来,手里的塑料袋晃了晃,酸奶盒子碰撞发出闷响。
声控灯熄了。
黑暗笼罩下来。
两个女孩在黑暗里站着,谁也没有去跺脚唤醒灯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在角落幽幽发亮,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对面2201的门上——那扇门上方,摄像头红色指示灯稳定地闪烁。
“她……”邱莹莹终于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有些哑,“她长得真好看。”
关雎尔没有回答。
“那件皮衣,”邱莹莹继续说,声音里有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向往,“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要三万多。”
“她耳环是某品牌的新款,”关雎尔轻声说,“我上周路过专柜,看见了。”
两个女孩再次陷入沉默。
黑暗里,只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远处隐约传来2203内的说话声——曲父还在抱怨,曲母在安抚,曲筱绡在笑。那些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模糊,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邱莹莹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手里的塑料袋。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她曾为抢到打折商品而窃喜。现在,在22楼黑暗的楼道里,那点窃喜荡然无存。
“关关。”她轻声说。
“嗯?”
“我们……”邱莹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们真的能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吗?”
关雎尔没有立刻回答。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尽管黑暗里根本看不清。这是她的习惯动作,紧张时、无措时、需要思考时,她都会擦眼镜。
重新戴上眼镜后,她说:“不知道。”
诚实得残忍。
“但我爸说过,”关雎尔继续说,声音平稳了些,“人生就像爬楼梯。有人坐电梯,有人走楼梯。坐电梯的快,但容易错过风景。走楼梯的慢,但每一步都算数。”
邱莹莹笑了,笑声短促,带着点自嘲:“咱们这算走楼梯?”
“算。”关雎尔说,“而且我们才走到22楼。”
她说着,抬起脚,重重踩在地面上。
声控灯应声而亮。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两个女孩都眯了眯眼。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们能清楚地看见彼此的脸——疲惫,稚嫩,但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固执的、不肯熄灭的光。
“走吧,”关雎尔说,“回去煮面。我饿了。”
邱莹莹点点头,拎着塑料袋走向2202。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2203的门紧闭着,门牌号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2201的门也紧闭着,摄像头静静注视。
而她和关雎尔站在2202门口,手里是廉价的晚餐,肩上是沉重的明天。
电梯已经下去了,数字在跳动,载着新的人,新的故事,新的碰撞。
在这个叫做欢乐颂的小区里,在这个平凡的22楼,三个房间,三扇门,三个世界。
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而她们,都是台上的演员,笨拙地,固执地,演着自己的角色。
门开了,灯光溢出,温暖昏黄。
门又关上,将走廊留给寂静,留给黑暗,留给那个沉默闪烁的红色指示灯。
电梯的数字继续跳动,像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