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四十三分,2202室。
客厅的顶灯关着,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灯罩是米黄色的,光线温暖但昏暗,勉强照亮沙发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阴影在墙角堆积,像沉默的观众。
关雎尔坐在餐桌前——那张桌子兼作书桌、饭桌和一切需要桌面的用途。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蓝白交错,让她的眼镜片反射出两片冷光。她正在上网课,耳机里传来讲师平稳的语速,讲解着某个财务模型的搭建要点。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过她的视网膜,钻进大脑,然后在某个地方卡住。她已经盯着同一页课件看了七分钟,但什么也没看进去。
因为邱莹莹在客厅里踱步。
从沙发到餐桌,五步。从餐桌到冰箱,四步。从冰箱再回沙发,五步。循环往复,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仓鼠。她的拖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节奏混乱,透着一股焦躁。
关雎尔摘下耳机,揉了揉眼睛。眼皮很重,像灌了铅。她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23:43。明天早上八点要到公司,她还有三页报告没写完。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关关。”
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近,几乎贴着她的耳朵。
关雎尔吓了一跳,转身。邱莹莹站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五件衣服,堆得像座小山。那些衣服的颜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暧昧——白的发灰,粉的发暗,蓝的发黑。
邱莹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焦虑和期待的光芒,像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灼灼地烧着。
“快帮我选选!”她把衣服往餐桌空着的一角一放,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明天!明天要和白主管一起上培训课!穿哪件能让他眼前一亮?”
关雎尔的目光落在那些衣服上。
第一件是白色衬衫,最普通的款式,小翻领,纽扣是塑料的,在光线下泛着廉价的色泽。袖口有些磨损,领子后面有洗不掉的黄渍。
第二件是粉色连衣裙,荷叶边领口,裙摆到膝盖上方三寸。面料是聚酯纤维的,挂着吊牌时看起来挺括,但洗过几次后就开始起球。邱莹莹去年买的,当时她说“装嫩就要彻底”。
第三件是蓝色条纹T恤,优衣库的打折款,99元。第四件是黑色A字裙,淘宝买的,腰围有点大,邱莹莹用别针在背后别了一下。第五件是米色针织开衫,袖子已经有些拉长了。
五件衣服,摊在桌上,像五个沉默的选项。
关雎尔拿起白色衬衫,对着灯光看了看。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检查一份重要文件。
“这件太普通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像办公室工装。白主管每天在办公室看得还不够多吗?”
邱莹莹脸上的光暗了一度。她抢过衬衫,抖开,在自己身上比划:“哪里普通了?你看这版型,多修身!”
“修身是因为你瘦。”关雎尔实话实说,“但白衬衫就是白衬衫,穿不出花来。”
“那这件呢?”邱莹莹拿起粉色连衣裙,在身前比划。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荷叶边在灯光下投出颤动的影子。
关雎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像在评估一件艺术品。
“太幼稚了。”她说,语气平静但残忍,“莹莹,你都23岁了。穿这个去培训课,别人会以为你是实习生——不,实习生都不会穿这么嫩的。”
邱莹莹的手垂下来。连衣裙的裙摆拖在地上,但她没注意。她盯着关雎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几秒钟后,她把连衣裙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怎么办呀?”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但强忍着,“我暗恋白主管三个月了,好不容易有独处机会。培训课啊关关!一整天!就坐在他旁边!”
她开始在餐桌前踱步,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更急,更乱。
“他成熟稳重,还是部门骨干,手底下管着六七个人。上次年会,他上台发言的样子,你是没看见——穿西装打领带,说话有条有理,台下那些女同事眼睛都直了。”
关雎尔重新戴上耳机,但没按播放键。她只是让耳机挂在脖子上,像个装饰。她知道邱莹莹需要听众,需要把这些话倒出来,像倒掉一桶快要溢出来的水。
“要是他能看上我……”邱莹莹停下来,双手撑在餐桌上,身体前倾,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眼神里有光,有梦,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憧憬,“那我就不用担心转正的事了。在公司里有人罩着,房租可以换个好点的,每个月还能给爸妈寄点钱……”
“莹莹。”关雎尔打断她。
邱莹莹没听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而且白主管昨天还帮我修打印机呢!整个办公室那么多人,他就帮我一个人修。肯定是……”
“你小声点!”关雎尔提高声音。
这次邱莹莹听见了。她眨眨眼,像从梦里被拽出来,眼神有些茫然。
关雎尔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禁忌的秘密:“樊姐说了,办公室恋情风险高。尤其是你这种职场新人,还在试用期。万一……”
“万一什么?”邱莹莹皱眉,“樊姐就是想太多。她自己在相亲市场打转,就觉得全世界谈恋爱都要算计。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没错。”关雎尔说,声音更轻了,“但喜欢上司,可能就有错了。”
餐桌上的电脑屏幕暗了,进入休眠状态。那片蓝光消失后,客厅里只剩下落地灯昏黄的光晕。阴影变得更浓,更深,把两个女孩包裹在狭小的光明里。
邱莹莹盯着那五件衣服,看了很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粉色连衣裙的荷叶边,一下,又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重新亮起来。
“对了!”她说,声音又恢复了活力,“等樊姐回来,让她帮我选!她眼光最毒!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她一眼就知道!”
关雎尔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她只是重新打开电脑,按亮屏幕。蓝光再次映在她脸上,那些财务模型重新出现,像从未离开过。
邱莹莹开始收拾衣服。她把五件衣服一件件叠好,动作很认真,像在准备什么重要的礼物。叠好之后,她没有放回房间,而是抱着它们走到樊胜美的卧室门口。
门紧闭着。门把手是金色的,有些掉漆,露出下面的银色金属。
邱莹莹盯着门把手看了几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挂了上去。五件衣服叠在一起,沉甸甸的,把门把手压得微微下弯。最上面是那件白色衬衫,领子翻出来,像一个沉默的提问。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利贴——黄色的,印着卡通小熊——还有一支笔。咬开笔帽,在便利贴上写字。字迹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面:
“樊姐救命!明天见男神,选战袍!”
写完,她把便利贴贴在衬衫领子上。黄色在白色布料上格外醒目,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两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五件衣服挂在门把手上,便利贴在风中微微颤抖。她满意地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很亮,很灿烂,带着23岁女孩特有的、对爱情毫无保留的憧憬。
关雎尔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了一眼。她看见邱莹莹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那扇门,那堆衣服,那个便利贴。她的侧脸在阴影中显得柔和,稚嫩,像从未被现实打磨过的玉石。
然后关雎尔低下头,重新戴上耳机。
讲师的声音再次传来,平稳,枯燥,讲解着风险控制的七十二个要点。那些要点像一道道栅栏,把世界分割成可计算和不可计算,可控和不可控。
但爱情不在那些栅栏里。
爱情在门外,在那堆衣服里,在那张便利贴上,在一个23岁女孩亮得惊人的眼睛里。
关雎尔盯着屏幕,但什么也没看进去。她想起自己大学时暗恋过的学长,想起那份从未说出口的心事,想起后来听说他去了美国,娶了导师的女儿。
她推了推眼镜,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又删掉。
窗外,夜深了。
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像一场缓慢谢幕的演出。但2202室还亮着灯,一盏落地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挂在门把手上的、关于爱情的提问。
邱莹莹回到客厅,倒在沙发上。她抱着抱枕,眼睛盯着天花板,嘴角还挂着笑。
她在想象明天的培训课。
想象白主管坐在她身边的样子。
想象他会不会注意到她的衣服,她的头发,她今天特意涂的唇膏。
想象一切可能发生的、美好的、像偶像剧一样的情节。
关雎尔继续上网课,但每隔几分钟就会抬头看一眼沙发上的邱莹莹。她的眼神复杂——有关心,有担忧,有一种过来人看初学者的了然。
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混在讲师枯燥的讲解声里,几乎听不见。
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它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涟漪扩散,触碰到墙壁,触碰到那扇挂着衣服的门,触碰到便利贴上那些用力写下的字。
然后消失。
只剩下呼吸声,键盘敲击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的鼾声。
夜还长。
梦还亮。
而明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