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5:32:56

下午六点四十分,19号楼电梯内。

电梯门缓缓闭合,将楼道里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金属门板上的倒影扭曲变形,像一幅抽象画。顶灯发出稳定的白光,照亮了这个不足三平方米的狭小空间。

五个人。

安迪站在最前面,靠近控制面板。她依然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套裙,但外套的纽扣解开了,丝巾也松了些,露出锁骨的一小片皮肤。公文包拎在右手,左手拿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未读邮件的列表。

曲筱绡站在她斜后方,靠着电梯的镜面墙壁。她今天没抱猫,手里只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手包。眼睛盯着电梯门上的数字显示屏,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这世界真有意思”的玩味。

樊胜美、邱莹莹和关雎尔站在最后面。

邱莹莹还在为刚才楼下的事兴奋,嘴巴不停地说着白主管今天的种种细节——他怎么在茶水间“偶遇”她,怎么“顺手”递给她一杯咖啡,怎么“不经意”地提起明天有个行业沙龙可以带她去。

关雎尔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但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樊胜美则看向电梯墙壁上的安全检验合格证——那张纸有些发黄了,有效期到去年十月,已经过期八个月。

电梯开始上升。

轻微的嗡鸣声,钢缆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机器运转时特有的、稳定的震动。这些都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不会被注意到。

就像生活本身。

数字跳动:1…2…3…

邱莹莹说到白主管帮她修改PPT时,电梯突然晃动了一下。

不是轻微的颠簸,是那种明显的、横向的晃动,像被人从侧面推了一把。五个人的身体同时倾斜,又同时调整重心站稳。

灯光熄灭了。

完全的黑暗,像被扔进了墨水瓶里。连电梯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弱光线都消失了。只有控制面板上的几个按键还发着微弱的红光,像黑暗里的几颗猩红的眼睛。

黑暗持续了两秒。

然后灯光重新亮起,但比刚才暗了些,发出一种病态的、发黄的光。顶灯里的灯管有一端在闪烁,频率很快,让整个电梯间的光线都在微微颤动。

“怎么回事?”邱莹莹的声音最先响起,尖细,带着明显的惊慌,“电梯坏了吗?”

没有人回答。

因为电梯开始下坠。

不是自由落体,而是那种失控的、带着金属摩擦尖啸的下坠。失重感瞬间攫住每个人的胃,像有一只冰冷的手从喉咙伸进去,抓住了内脏往下拽。邱莹莹的尖叫声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压抑的呜咽。

下坠持续了大概半层楼的高度。

然后电梯猛地停住了。

不是平稳的停止,是那种急刹车的、粗暴的停止。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的身体往前冲,又往后倒。曲筱绡的后背重重撞在镜面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关雎尔跪倒在地,手里的帆布包甩出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笔记本、笔、充电宝、还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

电梯停住了。

停在半空。

现在可以清楚地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在电梯井里刮擦着墙壁。还有钢缆晃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电梯厢体本身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动物。

灯光依然在闪烁,明灭不定。

五个女人站在这个颤动的铁盒子里,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关雎尔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挣扎着爬起来,眼镜歪了,但她顾不上扶正,踉跄着扑向控制面板。手指颤抖着,在按键上寻找。

“别慌,”她的声音也在抖,但努力保持镇定,“我按呼救按钮!”

她找到了——那个红色的、画着铃铛图案的按钮。按下。

没有反应。

她又按了一次,用力地,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按键里。

这一次,控制面板上的扬声器里传来电流的杂音,然后是物业工作人员模糊的声音:“您好……滋滋……电梯出现故障……维修人员正在赶来……滋滋……请耐心等待。”

声音断断续续,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但至少,外面的人知道了。

邱莹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在发抖。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闪烁的灯光里收缩又放大。

“我看过新闻,”她的声音很小,但每个人都听得见,“有的电梯会直接坠到一楼……砰!里面的人……还有的会困在里面好几天,没吃没喝,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

她没说完,但那个省略号比任何具体描述都更可怕。

樊胜美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她的手指紧紧抓着墙壁上的扶手,指关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盯着电梯门缝——那里应该有一点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

曲筱绡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她的表情还算镇定,但呼吸明显急促了。她看了一眼安迪——安迪依然站在原地,背脊挺直,手里还拿着那个公文包,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的眼睛在动。

快速扫视电梯内部——顶灯、控制面板、地板、天花板。然后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计算什么。

邱莹莹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猛,很快,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

“不行!我们不能等!”她说着,开始拍打电梯门,“来人啊!救命!我们被困在里面了!来人啊!”

她的拍打很用力,手掌拍在金属门上发出“砰砰”的闷响。电梯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微微晃动,那种晃动很轻微,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丝晃动都让人胆战心惊。

“莹莹,别——”关雎尔想阻止她。

但已经晚了。

邱莹莹因为情绪激动,在拍门时下意识地跳了一下。

就是这一跳。

电梯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这次不是轻微的颤抖,是那种左右摇摆的、幅度很大的晃动。所有人都在瞬间失去平衡,像在暴风雨中的船上。顶灯闪烁得更厉害了,随时可能彻底熄灭。金属摩擦的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尖啸,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断裂。

“别跳!”

一个声音炸响。

不是尖叫,不是呼喊,而是一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喊声。

安迪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邱莹莹。那目光里有严厉,有警告,还有一种压倒性的权威。

“所有人!”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盖过了金属摩擦声,“背靠电梯壁!现在!”

没有人动。

或者说,没有人反应过来。

安迪自己先动了。她迅速走到最近的墙壁边,转身,背脊紧贴墙壁。膝盖弯曲,形成一个半蹲的姿势。双手抬起,交叉抱在脑后。

“照做!”她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

樊胜美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听从了那个声音,踉跄着走到对面的墙壁边,背靠上去,模仿安迪的姿势。

然后是关雎尔。

最后是曲筱绡——她犹豫了一秒,但电梯又一次晃动让她做出了决定。她走到安迪旁边的墙壁,背靠上去,膝盖弯曲。

只有邱莹莹还站在原地,双手抱着头,眼睛紧闭,像在等待末日降临。

“邱莹莹!”安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直接点名,“靠墙!现在!”

那声音里的命令感太强了,强到打破了邱莹莹的恐慌。她睁开眼睛,踉跄着走到最后一面空着的墙壁边,背靠上去,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蹲下。

五个人,背靠四面墙壁,围成一个正方形。

灯光还在闪烁。

电梯还在微微颤抖。

但那种剧烈的晃动停止了。

安迪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她的呼吸很平稳,很均匀,和周围急促的喘息声形成鲜明对比。

“听着,”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但依然清晰有力,“电梯有防坠装置,不会直接坠落。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卡在了安全钳上。”

她顿了顿,确保每个人都在听:

“现在深呼吸。慢慢地,深深地。吸气——呼气——”

她自己先示范了一次。吸气,胸腔扩张;呼气,缓慢而绵长。

樊胜美跟着做了。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里那种濒临崩溃的恐慌开始褪去。曲筱绡也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安迪,眼神复杂。

关雎尔和邱莹莹还在发抖,但呼吸的节奏慢慢跟上了。

“好,”安迪继续说,声音平稳得像在会议室里做报告,“保持这个姿势。背靠墙壁可以分散冲击力,膝盖弯曲可以缓冲。双手抱头保护头部。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不要乱动,节省体力。”

电梯里安静下来。

只有呼吸声——一开始急促,混乱,然后慢慢变得平稳,规律。

还有灯光闪烁的滋滋声。

曲筱绡盯着安迪,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有疑惑,有好奇,还有一种被打乱节奏的不甘心。终于,她开口,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怎么知道这些?”

安迪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依然平视前方,看着对面墙壁上自己的倒影。镜面里的女人背脊挺直,表情平静,像一尊雕塑。

几秒钟后,她说:

“我学过急救知识,也了解电梯结构。”

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在哥伦比亚商学院念书时,有一门课叫‘危机管理与决策’。其中一章专门讲密闭空间突发事件的应对。电梯故障是典型案例。”

她顿了顿,补充道:

“数据统计显示,电梯困人事故中,93%的伤亡不是因为坠落,而是因为被困者的恐慌行为——拍打、跳跃、试图强行开门。真正的危险不是机器,是人的不理性。”

这些话很冷静,很客观。

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冷静本身就成了一种力量。

樊胜美看着安迪。她的目光从安迪挺直的背脊,移到她平静的脸,再移到她那双稳定地抱着头的手。然后她自己的手指慢慢放松了,呼吸也更平稳了。

曲筱绡也没再说话。

她依然靠着墙,膝盖弯曲,双手抱头。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安迪,像在重新评估这个几分钟前还被自己称为“小三”的女人。

灯光闪烁的频率慢了下来。

最后稳定在一个昏暗但持续的亮度。

电梯也不再颤抖了,只是静静地悬停在那里,像时间本身被按下了暂停键。

五个人保持着那个姿势,背靠墙壁,围成一个正方形。

没有人说话。

只有呼吸声,平稳地,规律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起伏。

墙上的镜面倒映出五个女人的身影——有人脸色苍白,有人眼神复杂,有人嘴唇紧抿,有人眉头深锁。

但至少,没有人再恐慌。

安迪闭上眼睛,继续深呼吸。

她的脑子里快速计算着:电梯从22楼下坠半层,现在大概停在21楼和22楼之间。呼救按钮已经按下,物业知道情况。维修人员最快需要多久?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氧气足够。温度正常。

只要保持冷静,就没事。

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其他人。

樊胜美也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动着,像在祈祷什么。关雎尔盯着地板,但呼吸已经平稳。邱莹莹还在发抖,但幅度小了很多。

而曲筱绡……

曲筱绡还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镜面里相遇。

这一次,曲筱绡的眼神里没有了挑衅,没有了戏谑。只有一种专注的、近乎审视的凝视。

安迪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前方。

电梯井深处传来隐约的敲击声,像维修人员已经到了。

但声音还很远。

时间还在缓慢流淌。

在这个悬停在半空的铁盒子里,五个原本平行的人生,第一次被迫交汇在同一时空,同一危机,同一面墙壁前。

而有些东西,就在这沉默的等待中,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