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13:02

从林静母亲家吃完饭回来的路上,车里的空气凝固得像冬天的冰。

岳母做的菜很丰盛,八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席间,老太太不停给两人夹菜,絮絮叨叨地说着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学,谁家抱了孙子,话里话外都是对下一代的热切期待。林静一直微笑着应和,程波则埋头吃饭,偶尔点头附和。

回程是林静开车。程波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拉成一道道模糊的暖黄色线条,像记忆里那些已经褪色的温暖时刻。

“我妈今天说得有点多,你别往心里去。”林静突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会。”程波说,“她说得对,我们这个年纪,是该考虑孩子的事了。”

林静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了一下。“程波,我们到家了。”

不是“回家”,是“到家了”。微妙的用词差异,程波敏锐地捕捉到了。

客厅的灯比平时更亮些,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放大了每一处细节——沙发扶手上磨损的痕迹,茶几玻璃下的细微划痕,墙角那盆绿萝枯黄的叶片。

两人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换衣服洗漱。林静放下包,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我们说说话。”

程波在她旁边坐下,但保持着半个人的距离。这个距离足够礼貌,足够安全,也足够疏远。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钟表的秒针走动声格外响亮,咔嗒,咔嗒,每一声都像在倒计时。

“你想先谈什么?”最终是程波打破了沉默。

林静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幅结婚照上。照片是八年前拍的,在海边,两个人都笑得灿烂,眼里有光。那时程波还没戴眼镜,林静的头发还是及腰的长发。

“程波,你爱我吗?”林静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个问题太直接,太沉重。程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爱吗?八年前肯定是爱的,不然不会结婚。但现在呢?那种心跳加速的悸动,那种非你不可的执着,那种想和对方分享一切的渴望,还在吗?

“我不知道。”程波最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现在这种感情还算不算爱。”

林静点点头,像是预料到这个答案。“我也不确定我还爱不爱你。但这八年,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面对生活中的大小事。你生病时我照顾你,我难过时你陪着我。这种陪伴,这种习惯,算不算爱的一种?”

程波思考着她的话。是啊,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他们熟悉彼此的口味、作息、小习惯。他知道她睡前一定要喝半杯温水,她知道他起床后第一件事是揉眼睛。他们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系在地下交错,枝叶在空中相触,但本质上还是独立的个体。

“林静,你觉得我们幸福吗?”程波反问。

林静苦笑,“如果幸福意味着不吵架、不离婚、有房有车、工作稳定,那我们很幸福。但如果幸福是指...心里那种充实感,那种被理解被看见的感觉,那种早晨醒来对一天充满期待的心情...那我很久没有过了。”

“我也是。”程波低声说。

两人又沉默了。窗外的风声渐起,吹得窗框轻微震动。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寒潮,气温会降到零下五度。

“程波,我想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林静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程波感到心脏猛地一沉,但奇怪的是,同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一直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落下,虽然会受伤,但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待。

“分开是指...?”

“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林静的声音很平静,显然已经考虑了很久,“我妈那边有个空着的小房子,离她近,也方便照顾她。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我们的事,想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那我们...”

“还是夫妻,法律上还是。”林静说,“只是暂时分开住。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约定一个时间,比如三个月,或者半年,然后再坐下来谈,看是要继续努力,还是...还是好聚好散。”

程波看着她。林静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表情坚定。这一刻,她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妻子,而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程波问。

“从上海回来之后。”林静转头看他,“你从上海回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不是说变坏了,是变得更...疏离。就像身体在这里,心在别处。我看着你每天准时回家,准时吃饭,准时睡觉,像完成一套固定的程序。那种感觉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程波想辩解,想说自己很努力在回归正常,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林静说得对,从上海回来后,他确实像在扮演一个角色——好丈夫的角色。

“对不起。”程波说。

“不用道歉。”林静摇摇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分开住,也许能让我们都清醒一点,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你什么时候搬?”

“明天吧。东西不多,我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和衣服就行。”林静顿了顿,“家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水电费、房贷,还是像以前一样从共同账户扣。你需要什么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程波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对话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两人该去洗漱,该上床睡觉,像过去八年一样。但今晚注定不同。

“今晚我睡客房吧。”林静站起来。

“我去客房吧,你睡主卧。”程波也站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释然,有悲伤,也有解脱。

“那...晚安。”林静说。

“晚安。”

林静转身走向主卧,在门口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程波,这八年,谢谢你。”

门轻轻关上。程波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熟悉的门,突然意识到,这是八年来第一次,这扇门在他面前关上,把他隔绝在外。

程波在客厅坐了很久。夜越来越深,气温越来越低,但他感觉不到冷。他环顾这个家,这个他和林静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空间。

沙发是他们结婚第二年买的,跑了三家家具城才选到都满意的款式。茶几是林静看中的,程波当时觉得太小,但林静说“小而精致”。电视墙是两人一起刷的漆,程波负责高处,林静负责细节,完工后手上都沾了洗不掉的乳胶漆。

墙上的婚纱照,床上的四件套,厨房的锅碗瓢盆,浴室成对的牙刷杯...每一样东西都记录着他们的共同生活,每一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们曾在一起”。

程波起身,走到书房,打开那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是他在上海写的那些纸,还有那张名片。他拿出名片,看着背面已经模糊的房间号,想起那个雨夜,想起小英在电话里颤抖的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结果伤害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林静说得对,他们都需要时间和空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程波以为是林静,但屏幕上显示的是“英子”。

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上海今天下的雪。雪不大,薄薄地覆盖在街边的梧桐树上,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程波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他想回复,想说“合肥也降温了”,想说“我可能要分居了”,想说很多很多。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发,只是将手机放在桌上,看着屏幕慢慢变暗。

窗外真的开始下雪了。合肥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晚,也来得都冷。雪花在路灯的光晕中缓缓飘落,悄无声息,却改变着整个世界的样貌。

程波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在雪地上投下短暂的光带。远处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像黑夜中孤独的灯塔。

他想起八年前和林静刚搬进这个小区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夜。那天他们刚刚打扫完新房,累得瘫在地板上。林静说:“程波,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啊?”

程波当时回答:“住到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

林静笑了,说:“那可得好好布置,这可是我们要住一辈子的地方。”

一辈子。当时觉得那么长,现在却觉得那么短。

主卧的门突然开了。林静穿着睡衣走出来,看到程波站在窗边,愣了一下。

“还没睡?”

“嗯,看雪。”

林静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也看向窗外。两人肩并肩,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个礼貌的陌生人。

“记得我们刚搬来时,也下过这样一场雪。”林静轻声说。

“记得。”程波说,“当时你说,雪花每一片都不一样,就像人和人。”

林静微微笑了,“你还记得。”

“记得很多事情。”程波说,“记得你喜欢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汤包,记得你冬天脚总是冰的,记得你生气时会抿嘴唇,记得你开心时眼睛会弯成月牙。”

林静转头看他,眼中有什么在闪烁。“那为什么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程波沉默了很久。“也许是因为记得太多过去,却忘了看看现在。”

林静点点头,重新看向窗外。雪越下越大,已经在地面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程波,如果我们真的分开了,你会后悔吗?”林静问。

“会。”程波诚实地说,“后悔没有更早和你好好谈谈,后悔把太多事藏在心里,后悔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无话可说。”

“我也是。”林静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后悔总是把工作、把妈妈放在你前面,后悔把抱怨藏在心里不说,后悔把我们的婚姻当成理所当然。”

两人又沉默了。雪夜格外安静,能听到雪花落在窗玻璃上的细微声响。

“不早了,去睡吧。”林静轻声说。

“好。”程波应道。

林静转身走向主卧,在门口停下。“程波,如果...如果三个月后我们决定继续在一起,我们要重新开始,像刚认识那样,重新了解对方。”

“好。”程波点头。

林静进去了,门再次关上。但这一次,程波觉得那扇门不再是隔绝,而是一个开始——一个让他们各自成长、各自思考的开始。

程波回到客房,躺在陌生的床上。床垫的硬度,枕头的味道,都和他习惯了八年的不同。他看着天花板,上面有盏简单的吸顶灯,是他和林静一起选的。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小英,这次是一条语音消息。

程波点开,小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程先生,上海下雪了,不大,但很美。突然想起合肥,想起您。希望您一切都好。晚安。”

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地上。

程波听着那条语音,一遍,两遍,三遍。然后他按住录音键,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指。

他没有回复。

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关掉灯。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和雪花飘落的无声影像。

程波闭上眼睛,想起林静刚才说的话:“我们要重新开始,像刚认识那样,重新了解对方。”

也许这就是分居的意义——不是结束,而是一个间隔,一个停顿,一个让两个人都能喘口气,看清自己和对方的机会。

雪还在下,覆盖着城市,覆盖着记忆,覆盖着所有复杂的情感。在这个寒冷而安静的冬夜,程波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快乐,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接受——接受生活的不完美,接受婚姻的复杂性,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局限性。

他知道明天醒来,林静会收拾行李离开。他们会开始一段各自的生活,各自面对各自的孤独和成长。

但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看清对方,看清这段婚姻是否还有继续的可能。

窗外的雪,无声地落着,落在屋顶上,落在树枝上,落在行人的肩头。它覆盖一切,又终将融化。就像生活中的艰难时刻,终会过去,留下的是被洗涤过的真实。

程波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在即将入睡的边缘,他模糊地想,三个月后,会是什么样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至少,他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承认问题存在,并愿意为之努力的第一步。

这就够了。至少今晚,够了。

雪继续下着,像时间本身,安静,持续,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