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13:16

分居第二周的周五,凌晨两点十七分。

程波被手机铃声吵醒。不是微信,不是短信,而是刺耳的通话铃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上海号码——那串他几乎能背下来的数字。

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消散。

“小英?”程波接通电话,声音因为刚醒来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还有雨声——很大的雨声,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着什么硬质表面。

“程先生...”小英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被雨声淹没,“对、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

“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程波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客房陌生的墙壁。

“我...我在医院。”小英的抽泣更明显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打给谁...”

程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哪个医院?你受伤了?”

“华山医院...急诊。我、我没受伤,是...”她顿住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些,“是我弟弟。他...他从宿舍楼上摔下来了。”

程波感到一阵寒意。“严重吗?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还在抢救。”小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医生说要手术,要交钱,很多钱...我所有的钱都汇回家了,卡里只有三千多...医院说要先交五万...”

“五万?”程波已经下床,开始找衣服,“你等一下,我马上处理。你把医院的具体地址、科室、你弟弟的名字都发给我。还有你的银行卡号。”

“程先生,我不能要您的钱...”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程波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救人要紧。快点发过来,我马上转钱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小英压抑的哭声。“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别哭,先发信息。我挂了电话就处理。”

挂断电话后,程波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快速穿好衣服,打开手机银行。凌晨两点二十分,银行转账会有延迟吗?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转过这么大一笔钱。

手机震动,小英发来了信息:华山医院急诊科三楼手术室,程浩(我弟弟),还有一串银行卡号。

程波没有犹豫,立刻操作转账。五万,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但也不是拿不出来。确认转账成功的提示出现时,他松了口气,然后给小英回电话。

“钱转过去了,应该很快到账。你现在在哪?急诊大厅?”

“嗯...我在手术室外面等。”小英的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浓重的鼻音,“程先生,这笔钱我一定会还您的,我...”

“以后再说。”程波打断她,“你弟弟怎么摔下来的?严重吗?”

小英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四楼阳台摔下来的...他们宿舍楼阳台栏杆坏了,学校一直没修。他晚上晾衣服,不小心...”她的声音又哽咽了,“医生说他脊椎受伤,腿骨骨折,颅内出血...要马上手术...”

四楼。程波感到一阵眩晕。四楼摔下来,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你一个人在医院?”

“嗯。我妈身体不好,我没敢告诉她。学校那边...老师说会派人过来,但到现在还没来。”小英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助,“程先生,我真的很害怕...如果他...如果他有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别胡思乱想。”程波说,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现在医学发达,医生会尽力的。你在那等着,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嗯...”小英应了一声,然后轻声说,“程先生,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非亲非故,您没必要...”

“别说这些了。”程波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合肥也在下雨,冬夜的雨冰冷而绵密,“你现在需要有人支持,而我刚好能帮上忙,这就够了。”

电话那头又传来压抑的哭声。程波静静地听着,没有催促,没有安慰,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重要的是有人听着,有人在乎。

雨声在电话两头交织,上海和合肥,两个城市,同一场冬雨。

“程先生,”小英终于止住哭泣,声音变得很轻,“您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像一场漫长的雨,没有晴天。小时候爸爸去世,妈妈生病,我辍学打工;长大了做这行,被人看不起,还得装作无所谓;现在弟弟又...有时候我真的想问,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程波感到喉咙发紧。他想说“你没错”,想说“生活不公平”,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最后,他只是说:“小英,你不是一个人。至少现在,我在这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谢谢您。”小英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这句话我好像说过很多次了,但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用谢。”程波说,“你现在要做的是保持冷静,等医生出来。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不够再跟我说。如果需要转院或者找专家,我也可以帮忙联系。”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

“小英,”程波打断她,“让我帮忙。至少这样,我能觉得自己还有点用。”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小英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她想起了程波说过的话——关于婚姻的疲惫,关于生活的无力感,关于那种“卡在中间”的状态。

“程先生,”她轻声说,“您是个好人,真的。”

程波苦笑。好人?他不知道。他只是在做任何正常人都会做的事——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仅此而已。

“你弟弟多大了?”程波问,试图转移话题。

“二十一,今年大三,学计算机的。”说到弟弟,小英的语气温柔了些,“他很聪明,是他们专业的前几名。他说毕业后要进大公司,赚很多钱,然后带我离开上海,回岳阳开个小店...”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他不能有事...他是我所有的希望...”

“他不会有事。”程波坚定地说,“二十一岁,年轻,身体底子好,恢复能力强。你要相信医生,也要相信你弟弟。”

“嗯。”小英吸了吸鼻子,“程先生,您能...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吗?一个人在这里等,时间过得好慢...”

“好。”程波重新坐到床边,“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行...说说您最近吧。您和太太...还好吗?”

这个问题让程波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小英会在这时候问这个。

“我们...暂时分居了。”他最终诚实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小英惊讶的吸气声。“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她搬去她母亲那边住,我们都需要时间和空间,好好想想。”

“是因为...因为我吗?”小英的声音有些紧张。

“不是。”程波立刻否认,“是我们自己的问题,积压太久了。和你没关系。”

但真的没关系吗?程波问自己。如果没有遇见小英,如果没有那些动摇的时刻,他是否还会这么轻易地同意分居?他不知道答案。

“程先生,对不起...”小英低声说。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让您的生活变得更复杂了。”小英的声音里满是愧疚,“如果不是我,您可能还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至少不会这么快...”

“表面的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程波说,“就像一栋外表光鲜的房子,里面已经腐朽了,迟早要塌。早点发现问题,早点面对,也许是好事。”

小英沉默了一会儿。“您总是这样,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是吗?”程波笑了,“我倒觉得自己一直在逃避责任。”

“不是的。”小英说得很认真,“您对工作负责,对家庭负责,现在甚至对我这个陌生人负责。您只是...太累了,累到不知道该对谁负责,该怎么负责。”

程波没说话。窗外的雨还在下,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泪水。他突然想起林静搬走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夜。

“小英,”程波说,“如果有一天,你弟弟康复了,你攒够了钱,离开了现在的工作,你会做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叹息。“我想开个小店,卖岳阳特产。我们那里有种鱼干特别好吃,还有豆干,芝麻糖...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岳阳的味道。”

“听起来不错。”

“程先生呢?如果您可以重新选择,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太沉重,程波想了很久。“不知道。三十六岁了,好像已经过了可以重新选择的年纪。只能尽量把现在的路走好。”

“三十六岁还年轻呢。”小英轻声说,“我妈妈三十六岁的时候,刚失去丈夫,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但她挺过来了,现在虽然身体不好,但至少我们都长大了。人生还长,程先生,一切都来得及。”

这番话从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孩口中说出来,有种奇特的重量。程波想起小英的经历——失去父亲,辍学养家,做最不堪的工作供弟弟读书。她有资格说“人生还长”,因为她真的从谷底一点一点爬上来。

“小英,”程波说,“你很坚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不坚强不行啊。”小英苦笑,“没有退路的人,只能往前走。”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漫无边际——岳阳的洞庭湖,合肥的包公祠,上海的东方明珠。时间在对话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深黑转为墨蓝,雨势渐渐小了。

凌晨四点零五分,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小英急促的声音:“医生出来了!程先生,我先挂了!”

电话被匆忙挂断。程波握着手机,坐在床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他看了看时间,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小英哭泣的声音,医院冰冷的走廊,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二十一岁男孩,此刻正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手机一直安静着。程波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但没有新消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凌晨五点,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停了,城市在晨雾中苏醒。程波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渐渐有了人烟——晨跑的人,送报纸的人,早起摆摊的人。

平凡的一天即将开始。但有些人,有些家庭,这一天将永远改变。

手机终于震动了。程波几乎是扑过去拿起来的。

是小英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字:“手术结束了,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但还要观察。谢谢您,程先生,真的。”

程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他回复:“太好了。你也要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累垮了。”

“嗯。程先生,您也再睡会儿吧,打扰您一整夜了。”

“没关系。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对话结束了。程波放下手机,重新躺回床上。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而充满生机。

新的一天开始了。

程波闭上眼睛,终于感到睡意袭来。在即将入睡的边缘,他想,人生就是这样吧——有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有绝处逢生的希望;有无助的哭泣,也有温暖的援手;有漫长的黑夜,也有终究会到来的黎明。

他不知道自己和林静的婚姻会走向何方,不知道和小英的关系会如何发展,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未知的挑战在等待。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清晨,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解决了所有问题的轻松,而是接受了生活复杂性的坦然。

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程波没有立刻去看,他知道,无论是什么消息,他都会面对,都会处理。

因为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成长,这就是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人的代价。

窗外的鸟鸣更响了,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