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13:56

离婚协议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签的。

没有特别的仪式,没有见证人,程波只是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已经放了三十七天的文件,翻到最后一页,在“男方”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为一个八年的婚姻画上了具有法律意义的句号。

签完字,程波拍了张照片发给林静。三分钟后,林静回复:“收到。我明天签好寄给你。”

“好。”程波回复。

对话结束。

程波把协议放回抽屉,锁上。然后他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七分。窗外阳光很好,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办公桌上,把键盘和鼠标的阴影拉得很长。

他继续工作,处理一封关于下季度预算的邮件。一切如常,就像刚刚只是签了一份普通的文件,而不是决定自己婚姻命运的协议。

离婚冷静期,三十天。

法律规定的缓冲期,给冲动离婚的夫妻一个后悔的机会。但程波知道,他和林静不是冲动。他们的问题积累了八年,不是三十天能解决的。

冷静期的第一天,程波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上班,开会,吃午饭,下班,健身,回家。他甚至在健身房多做了两组卧推,私教说他“今天状态不错”。

冷静期的第七天,林静把签好字的协议寄回来了。程波收到快递,拆开,确认她的签名,然后把两份协议一起收进文件袋。他给林静发了条消息:“收到了。”

“嗯。”林静回复,“你还好吗?”

“挺好。你呢?”

“还行。”

对话再次结束。

冷静期的第十五天,程波去了趟银行,把林静应得的存款转给了她。转账成功时,他想起结婚第三年,他们一起攒钱买下现在这套房子。当时站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林静说:“程波,我们要在这里住一辈子。”程波说:“好。”

一辈子。多轻率的承诺。

冷静期的第二十天,程波的母亲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他和林静是不是闹矛盾了。程波说:“妈,我们可能要离婚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母亲说:“儿子,你想清楚就好。妈只希望你幸福。”

挂断电话,程波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烟雾在冬夜的冷空气中迅速消散,像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

冷静期的第二十五天,小英转来了这个月的2000元。附言:“程先生,弟弟开始康复训练了,很辛苦,但他很努力。希望您一切都好。”

程波收了钱,回复:“加油。你们也是。”

他想起林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对小英那么好。他说不知道。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在她身上,他看到了某种坚韧,某种在绝境中依然努力向上的生命力。那种生命力,是他这个在温室里长大的中年人缺乏的,也是他敬佩的。

冷静期的第三十天,也是最后一天。

程波醒来时,窗外在下雨。冬雨绵绵,不大,但很冷。他躺在床上,听着雨声,突然想起离婚冷静期开始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在法律意义上,这是给夫妻反悔的时间。但在程波这里,这是让他彻底接受现实的时间。

他起床,洗漱,做早餐。煎蛋时,他耐心地等蛋白凝固,然后小心地翻面。蛋黄完整地保留着,圆润饱满。他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技巧,不再需要林静在旁边指导。

吃完早餐,程波穿上外套,准备去民政局。今天是冷静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他们需要去正式办理离婚手续。

出门前,他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整理衣领。镜中的男人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瘦了一些,但精神不错。三十六岁,眼角有细纹,鬓边有白发,但眼神平静,没有怨恨,没有悲伤,只有接受现实的坦然。

手机震动,是林静:“我到了,在门口等你。”

程波回复:“马上到。”

民政局的离婚登记处和结婚登记处在同一栋楼的不同楼层。程波走上楼梯时,听到二楼传来欢快的笑声——有人在拍结婚照,新娘的白纱在走廊里一闪而过。

三楼很安静。走廊里只有零星几个人,都低着头,沉默着。空气里有种压抑的气氛,和二楼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林静站在窗口前,穿着深色大衣,头发扎得很整齐。看到程波,她微微点头。

“来了。”程波走到她身边。

“嗯。”林静从包里拿出证件,“材料都带齐了。”

两人在等候区坐下。前面还有两对夫妻,一对在低声争吵,另一对背对背坐着,中间隔着一米宽的距离,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

“你最近怎么样?”林静轻声问。

“挺好。你呢?”

“也还好。”林静顿了顿,“妈妈知道我们要离婚了,哭了好几天。我安慰她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对不起。”程波说。

“不用。我们都做了选择。”林静看着自己的手,“程波,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我们有没有可能不走这一步。”

“结论呢?”

“结论是,也许我们早该离婚了。”林静的声音很平静,“不是因为我们不爱对方了,而是因为我们爱的方式,已经不适合彼此了。你需要的和我需要的不一样,我们都在勉强自己适应对方,结果两个人都累。”

程波点点头。她说得对。他需要的是平静,是稳定,是不被打扰的空间。林静需要的是关注,是表达,是情感的互动。他们都给不了对方真正需要的东西。

“叫到我们了。”林静站起来。

办理手续的过程很快。交材料,签字,按手印。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好了。离婚证三十天后可以来领。这段时间如果改变主意,可以来撤销。”

“谢谢。”程波说。

走出民政局时,雨已经停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但云层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两人站在门口,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八年的婚姻,在法律程序上只需要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剩下的,是漫长的消化和适应。

“我送你?”程波问。

“不用,我开车了。”林静说,“你呢?回公司?”

“嗯,下午还有个会。”

“那...保重。”

“你也是。”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林静转身走向停车场。程波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心痛,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让他落泪的平静。

手机震动了一下。程波以为是林静,但屏幕上显示的是小英。

“程先生,弟弟今天能不用拐杖走十米了。他很开心,说要第一个告诉您。希望没有打扰您。”

程波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林静消失的方向。两个女人,两种人生,两种完全不同的联系。一个正在退出他的生活,一个正在更深地进入。

他回复:“太好了。替我恭喜他。”

然后他收起手机,走向自己的车。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程波深吸一口气,感到肺部充满凉意。

发动汽车前,他又看了一眼民政局的大门。那栋楼里,每天都有新人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走进来,也有旧人带着破碎的梦想走出去。婚姻的开始和结束,都在这里完成,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轮回。

而他,刚刚完成了一个轮回。

车驶入街道,汇入车流。程波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一首老歌:“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他跟着哼了几句,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比想象中轻松。不是解脱的狂喜,而是放下重担后的释然。就像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可以放下来,喘口气,看看周围的风景。

下午的会议很顺利。程波提出了新的方案,得到了领导的认可。散会后,同事小李拍着他的肩说:“程经理,你今天状态不错啊,方案做得这么漂亮。”

程波笑了笑:“可能今天天气好吧。”

晚上,程波没有去健身房。他去了那家和林静最后一次吃饭的粥铺,点了一碗白粥加咸菜。老板娘认出了他,多送了一小碟花生米。

“一个人啊?”老板娘随口问。

“嗯,一个人。”程波说。

粥很热,米香浓郁。程波慢慢地吃,感受着食物温暖胃部的感觉。店里客人不多,电视里在播放晚间新闻,讲的是春运的事。

快吃完时,手机震动。是林静发来的消息:“我到家了。今天谢谢你,这么平静,没有让我难堪。”

程波回复:“应该的。你也保重。”

然后是小英的消息:“程先生,弟弟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您来上海时,亲自给您泡一杯茶。他说他学过茶艺。”

程波看着这条消息,突然意识到,在上海,有两个人正在等他。一个是他帮助过的年轻男孩,一个是那个在雨夜里哭泣的女孩。

而在这里,在这个他生活了三十六年的城市,他刚刚结束了一段八年的婚姻,即将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吧。结束意味着开始,失去意味着获得新的可能。没有绝对的坏,也没有绝对的好,只有不断的变化和适应。

程波喝完最后一口粥,结账,走出粥铺。街道上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他沿着街道慢慢走,不急着回家。

路过一家花店时,他走进去,买了一小盆绿萝。店员说:“这个好养,不用经常浇水,有点阳光就能活。”

程波拿着那盆绿萝回到家,放在书房的窗台上。绿萝的叶子翠绿饱满,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给绿萝浇了点水,水滴顺着叶片滑落,像眼泪,又像晨露。

然后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邮件——关于明年工作计划的邮件。他写得很认真,很投入,仿佛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这封邮件写好。

写完后,他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他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雨后的夜空很干净,能看到几颗星星,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

手机安静了,没有人再发消息来。程波享受着这份安静,这份独处的自由。

他想,离婚冷静期结束了。法律程序上的冷静期结束了,但心理上的冷静期,可能才刚刚开始。他需要用更长的时间,去消化这八年的记忆,去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去思考未来的方向。

但他不着急。

他有的是时间。

烟抽完了,程波回到屋里,洗了澡,躺在床上。他拿起床头那本看了很久但一直没看完的小说,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

小说里写道:“人生就像一条河,有时平缓,有时湍急,但总是在向前流。你不能停在原地,只能跟着水流,去往未知的远方。”

程波看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然后他关掉灯,闭上眼睛。

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渐稀疏,夜晚越来越深。在这个普通的冬夜,在这个刚刚结束婚姻的男人家里,一切都平静而有序。

生活还在继续。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而程波知道,无论未来怎样,他都会面对,都会接受,都会尽力活好每一天。

这就够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