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06:27:30

赵志刚离开后,李明远在工位上坐了整整十分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那里因为常年的翻动已经起毛。窗外,城市的暮色渐浓,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一张巨大的、洒满金粉的黑纸。

“李叔,还不走啊?”张晓琪背着亮闪闪的小包,探过头来,“六点半了。”

李明远这才回过神,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微信,是妻子发来的:“妈说心口有点闷,我带她去社区医院看看,晚饭你自己解决。”

他回复了一个“好”字,开始收拾东西。黑色公文包是十年前公司年会的纪念品,皮质已经开裂,他小心地把笔记本放进去,拉上拉链。

“李叔,你那个笔记本,”张晓琪迟疑了一下,“能借我看看吗?就今晚,明天还你。”

李明远的手停在拉链上:“这...”

“我想学习学习!”女孩眼睛亮起来,“真的,我觉得你那才是真正的客户管理。现在的系统冷冰冰的,就是个数据库。但你这个...是活的。”

活的。这个词刺痛了李明远。这笔记本里的许多人,也许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甚至不在这个世界了。那些记录,不过是些褪色的标本,夹在时间的书页里,偶尔被翻阅,扬起一阵带着霉味的灰尘。

“拿去吧。”他把笔记本递过去,“小心点,有些页面快散了。”

“保证完好归还!”张晓琪像接过宝贝一样抱着笔记本,“谢谢李叔!”

走出售楼部,晚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气息。李明远没有直接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街慢慢走。这条街他走了三十年,看着它从双向四车道的普通马路,拓宽成八车道的景观大道;看着路边的梧桐树从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又在城市改造中被移走,换成整齐但毫无个性的银杏;看着老旧的居民楼被推倒,一栋栋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拔地而起。

街角那家面馆还在。三十年前,他经常和同事在这里吃午饭,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肉多汤浓。现在,面馆还在,但招牌换了,价格变成二十五元,味道也不一样了。

他推门进去,老板娘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李大哥?好久没来了!”

是原来的老板娘,老了,胖了,眼角堆满皱纹,但笑容没变。

“小刘,”李明远也笑了,“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你以前常来,总坐那个角落,一边吃面一边看资料。”老板娘在围裙上擦擦手,“老样子?牛肉面?”

“老样子。”

面端上来,汤色清亮,牛肉薄薄几片,葱花倒是撒得大方。李明远吃了一口,味道确实不如从前,但有些东西还在——比如老板娘会偷偷给他多加一勺汤,比如墙上那张泛黄的菜单,价格是用钢笔写的,后来用圆珠笔修改,再后来贴上打印的价格标签,一层盖一层,像地质断层。

“李大哥,还在卖房子?”老板娘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

“嗯,还在。”

“真好啊,能干这么久。”老板娘感叹,“我家那口子,前年中风,店差点开不下去。儿子说关了算了,去跟他住。可我舍不得,开了三十五年了,关了,我干什么去?”

李明远点点头。他懂那种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这家店,是舍不得那个开了三十五年店的自己。关了店,那个“面馆老板娘刘玉兰”就不存在了,只剩下“某某的母亲”、“某某的妻子”,一个没有名字的附属品。

“你儿子呢?该上大学了吧?”老板娘问。

“高三了,明年高考。”

“真快啊。”老板娘眼神恍惚,“你第一次来我这儿,还是个毛头小子,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一晃,你儿子都要上大学了。”

面吃完了,李明远要付钱,老板娘死活不收:“这顿我请!你好久不来,就当老朋友聚聚。”

推让不过,李明远只好作罢。走到门口,老板娘突然叫住他:“李大哥,你要是有空,帮我问问,这店面房东还要不要续租?合同下个月到期,我想再签三年,可房东说这地段要涨租金,涨百分之四十。我...我拿不出啊。”

她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口,双手在围裙上搓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李明远看着她,想起三十年前她泼辣地骂偷懒伙计的样子,想起她把吃白食的小混混骂出店门的样子。时间真是个残忍的东西,它不声不响地磨损一切,等你发现时,已经锈迹斑斑。

“我帮你问问。”他说。

“哎,谢谢,谢谢!”老板娘连连鞠躬。

走出面馆,天已经完全黑了。李明远打开手机,通讯录里找到“房东陈先生”,拨过去。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背景音很吵,有唱歌声和碰杯声。

“谁啊?”不耐烦的声音。

“陈先生,我是李明远,新世界地产的。您还记得吗?您那套紫金公寓的房子,2018年我帮您租出去的...”

“哦,李经理啊,什么事?”语气缓和了些。

“是这样,您那间面馆的租客刘大姐,想续租,您看租金方面...”

“面馆?”对方打断他,“那间不租了。已经有买家在谈,整栋楼要拆,建商业综合体。你让她早做打算吧。”

“可是合同还没到期...”

“到期就不续了呗。我说李经理,你什么时候改行做中介了?房产中介还不够你忙的?”那边传来笑声,还有女人的娇嗔,“行了,我这边还有事,挂了。”

电话断了。李明远站在街边,看着面馆温暖的灯光。玻璃窗上贴着红色剪纸:“开业三十五周年,感恩回馈”。老板娘正在收拾桌子,动作有些迟缓,擦完一张桌子,要扶着腰歇一会儿。

他没有进去告诉她这个消息。至少今晚不。

回到家已经九点。妻子和母亲还没回来,家里黑漆漆的。李明远打开灯,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局促。墙壁有些发黄,墙角有雨渍的痕迹,家具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沙发扶手磨破了,用同色布打了个补丁。

他换了拖鞋,走进厨房。水池里泡着早饭的碗,他卷起袖子洗了。冰箱里没什么菜,只有半棵白菜,几个鸡蛋,还有昨晚的剩饭。他炒了个白菜,热了剩饭,独自坐在餐桌前吃。

手机亮了,是妻子发来的微信:“妈要住院观察两天,血压太高。我先陪夜,你明天早点来替我吧。在人民医院心内科9床。”

李明远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他想问“严重吗”,想问“钱够吗”,想问“医生怎么说”,但最后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饭后,他洗了澡,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视开着,是房地产广告,年轻的主持人眉飞色舞地介绍新楼盘:“...智能化社区,人脸识别门禁,全屋智能家居,给您未来感十足的生活体验...”

他拿起遥控器,换台。另一个频道在放老电影,《天堂电影院》。正好放到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多对小托托说:“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难多了。”

李明远关掉电视。寂静瞬间涌上来,填满房间的每个角落。他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施工的噪音——这座城市永远在建设,永远在拆除,永远在更新,像一条不断蜕皮的蛇。

阳台上,那盆枯萎的月季还在。是王阿姨送的种子,他种下后一直没发芽,花盆就放在角落,渐渐被遗忘。他走过去,想把它扔掉,手碰到花盆时,却愣住了。

枯死的茎干旁边,冒出了一点新绿。很小,很嫩,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他蹲下来,仔细看。真的是一株新芽,从干裂的泥土中钻出来,顶着两片小小的、鹅黄色的叶子。这盆花他至少半年没浇过水,以为早就死透了。

可它居然活了。

李明远就那么蹲着,看了很久。然后他起身,去厨房接了杯水,小心地浇在花盆里。水很快被干渴的泥土吸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儿子。

“爸,奶奶怎么样了?”李浩宇的声音有点喘,像是在走路。

“血压高,住院观察两天。你妈在陪夜。”李明远顿了顿,“你晚自习结束了?”

“刚结束。爸,那个研学活动...要是家里紧张,我就不去了。”

李明远心里一紧。儿子从小懂事,太懂事了。小时候看到喜欢的玩具,从来不说“我要”,只会站在柜台前多看两眼,然后说“我们走吧”。中考前,同学们都报补习班,他说“我自己能学”。现在,他说“我就不去了”。

“去吧。”李明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钱的事,爸爸想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爸,其实不去也没关系,就是去周边城市转两天,没什么意思。”

“去吧。”李明远重复,“高三了,这是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去吧。”

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李明远打开手机银行,余额显示:3852.33元。儿子的研学费800,母亲住院押金至少要2000,这个月房贷3200,水电燃气大概500,生活费...他不敢往下算。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个铁盒子,装着这些年收到的名片。他一张张翻看,那些名字有些还记得,有些已经模糊。律师、医生、企业老板、政府官员...都是他辉煌时期的“人脉”。那时他以为,这些名片是资源,是机会,是未来的保障。

现在,它们只是一叠印着名字的纸片。

他找到一张名片:王振华,宏达建筑集团总经理。那是2010年,王振华在他手里买了三套商铺,一次性付款,两千多万。交房那天,王振华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李,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李明远盯着名片,手指在号码上摩挲。他需要钱,很需要。儿子研学,母亲住院,下个月的房贷...像一根根绳子,慢慢勒紧。

他拿起手机,输入那串号码。手指悬在拨打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十年了,对方还记得他吗?就算记得,一个十年没联系的人突然打电话借钱,算什么?

窗外的施工声停了,夜更深了。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疲惫,苍老,眼神闪烁。

最后,他把手机放下,没有打那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李明远提前一小时到了医院。母亲在睡觉,脸色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妻子趴在床边,也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缴费单。李明远轻轻抽出来,上面写着:预交金2000元。

他走到护士站,用信用卡又交了3000。卡是很多年前办的,额度只有两万,已经刷了一半。护士打单子时,看了他一眼:“你是9床家属?医生让家属来了去一趟办公室。”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话很快:“病人血压控制得不好,长期服药依从性差,这次是情绪激动引发的急性升高。需要住院调理一段时间,调整用药方案。另外,我们建议做个全面检查,看看有没有其他问题。毕竟这个年纪了。”

“全面检查要多少钱?”

“大概四五千吧,看具体项目。”医生翻着病历,“你是儿子?跟你妹妹商量一下,尽快决定。血压这么高,很危险。”

“我没有妹妹。”李明远说,“就我一个。”

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那...你和你爱人商量一下。不过要快,病情不等人。”

回到病房,妻子已经醒了,正在给母亲擦脸。见到李明远,她压低声音:“医生怎么说?”

“要住院观察,调整用药。还建议做全面检查,四五千。”李明远顿了顿,“妈昨天为什么情绪激动?”

妻子看了母亲一眼,拉着李明远走到走廊:“隔壁刘阿姨,她儿子给她买了套新公寓,带电梯的,在新区。妈昨天去看了,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说拖累我们了,这么多年还让我们住老房子,她心里难受...”

李明远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又是房子。他卖了一辈子房子,帮无数人安了家,自己的母亲却因为房子的事自责。

“检查要做。”他说,“钱我想办法。”

“你哪来的办法?”妻子看着他,眼里有血丝,“信用卡都快刷爆了,下个月房贷...”

“我说了,我想办法。”李明远打断她,声音有点硬。

妻子不再说话,转身回了病房。李明远在走廊站了一会儿,摸出烟,想到这是医院,又放回去。他走到楼梯间,那里有个小窗户,能看到医院的花园。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几个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慢慢散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手机震动,是经理的电话。

“李哥,你在哪儿?今天上午有个重要客户,点名要你接待。赶紧过来!”

“经理,我在医院,我妈住院了,我...”

“客户十点到,是总部介绍过来的大客户,点名要你!”经理的声音不容商量,“李哥,这个月你的业绩还差多少,你自己清楚。这个客户要是成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要是放鸽子,别说我没帮你。”

电话挂了。李明远盯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扭曲的脸。窗外的阳光很刺眼,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早晨,他第一次带客户看房。那个客户是个刚结婚的年轻老师,带着怀孕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李经理,这套房子,我们...我们能买得起吗?”

那时他说了什么?他说:“放心,我来帮你们想办法。”

后来,他真帮他们申请了优惠,做了贷款方案,交房那天,小夫妻拉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谢谢。那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个“谢谢”,他记了很多年。

现在,他需要有人对他说:“放心,我来帮你想办法。”

可是没有。

售楼部里,气氛不同寻常。几个年轻销售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看到他进来,立刻散开,眼神躲闪。经理迎上来,表情严肃:“李哥,你总算来了。客户在VIP室,是总部王董亲自介绍的,千万不能搞砸。”

“什么客户?”

“姓周,做外贸的,想买套大平层给父母住。要求就一个:安静,周边环境好,适合老人。我寻思你手头不是有几个老客户资源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推荐,哪怕不是咱们的项目,只要客户满意,王董那边就好交代。”

李明远愣住了:“推荐别的项目?这不是...”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经理压低声音,“王董的朋友,伺候好了,以后资源少不了。伺候不好...”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VIP室里,坐着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正在泡茶。见李明远进来,他点点头,没起身:“李经理?坐。老王说,你是这行的老人,靠谱。”

“周总过奖了。”李明远坐下,拿出资料,“我根据您的需求,筛选了几个项目...”

“不忙。”周总抬手打断,递过来一杯茶,“先喝茶。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朋友送的,尝尝。”

茶很香,但李明远喝不出味道。他脑子里全是医院的缴费单,母亲的病容,儿子说不去研学的样子。

“李经理做这行多少年了?”周总突然问。

“三十年。”

“三十年。”周总重复,若有所思,“那我买房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入行了。1999年,我在城西买的第一套房,八十平米,十五万。那时候觉得是天价,现在看,跟白送一样。”

李明远点点头。1999年,他已经是金牌销售,每个月能卖五六套。十五万的房子,他能拿三千提成。那时三千块能买很多东西,现在,只是一瓶好一点的酒,一顿像样的饭,儿子研学费用的零头。

“我父母今年都八十了,住老小区六楼,没电梯。”周总慢慢说,手指摩挲着茶杯,“每次看他们爬楼梯,我心里就难受。想给他们换套房,说了好几年,老爷子死活不同意,说住惯了,舍不得老邻居。今年老爷子摔了一跤,腿脚不利索了,这才松口。”

他抬眼看向李明远:“李经理,你父母还健在吗?”

“母亲在,父亲前年走了。”

“那你应该懂。”周总叹了口气,“人老了,就像旧家具,看着还能用,其实这里松了,那里坏了,经不起折腾。我们做子女的,能做的有限,无非是让他们住得舒服点,少受点罪。”

李明远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想起她说“拖累你们了”时的表情。他喉咙发紧,喝了一大口茶,烫得舌头发麻。

“周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自己的,“我手头确实有几个适合老人居住的项目,不过...不全是我们的盘。”

“哦?说说看。”

李明远打开手机,调出几个楼盘的资料:“这个在新区,周边有公园,医院也近,但离市区远,老人如果喜欢热闹,可能会寂寞。这个在市中心,配套成熟,但密度高,有点吵。这个...”他顿了顿,“这个是我一个老客户的小区,不算新,但物业管理好,老人多,社区活动丰富,邻里关系融洽。就是房源少,价格也不低。”

周总仔细看着,最后手指停在第三个选项上:“这个不错。有房源吗?”

“我帮您问问。”李明远说,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刘建军,那个自闭症孩子的父亲。他住在那个小区,上周朋友圈还提到楼上邻居要卖房移民。

他走到外面打电话。刘建军很快接了,听明来意后,很热心:“李经理,您可问着了!我楼上那家,上个月刚挂出来,但没通过中介,就贴了张告示在电梯里。我帮您问问?”

十分钟后,刘建军回电:“问清楚了,房东急售,价格可以谈。我把您电话给他?”

“不用,您把他电话给我,我联系他。太谢谢了,刘先生。”

“谢什么,当年要不是您,乐乐也住不上这么合适的房子。该我谢您。”

挂了电话,李明远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当年刘建军签合同时的样子,手有些抖,字写得特别认真。乐乐趴在样板间的鱼缸前,整整看了一个下午。交房那天,刘建军握着他的手,很久没松开。

“李经理,我嘴笨,不会说话。但这份情,我记着。”

原来,情分真的能记这么多年。

回到VIP室,周总已经喝完一壶茶。“怎么样?”

“有一套,顶楼,带阁楼,房东急售,价格可以谈。我带您去看看?”

看房的过程很顺利。房子保养得很好,房东是一对老教授,要跟儿子去国外,急着出手。周总看中了阁楼,说老爷子喜欢养花,那里可以改成阳光花房。价格谈得也快,比市场价低了百分之十,房东只要求全款,一周内付清。

“就这套了。”周总当场拍板,对李明远说,“李经理,麻烦你帮忙办手续。佣金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周总,这套房子不是我们公司的项目,我...”李明远想解释,按照公司规定,他不能私下成交。

“我知道。”周总摆摆手,“老王都跟我说了。你放心,佣金我单独付你,不走你们公司账。你帮我父母找到了好房子,这是你应得的。”

回售楼部的路上,李明远一直在算。这套房子总价六百八十万,按照行规,中介费一般是两个点,十三万六千。就算只拿一半,也有六万八。儿子的研学费,母亲的检查费,下个月的房贷...都解决了。可是,违规操作。一旦被公司知道,开除是轻的,很可能在这个行业都混不下去。他五十岁了,被开除,还能做什么?

车停在售楼部门口,周总下车前,突然说:“李经理,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说。”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在人。但这年头,太实在,吃亏。”周总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过来人的了然,“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吃过亏。后来明白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犯法,不害人,为自己打算,不丢人。”

他拍拍李明远的肩:“佣金我明天打给你。至于怎么跟你们公司说,你自己把握。老王那边,我会打招呼。”

周总走了。李明远站在路边,手里攥着那张写有房东电话的纸条,指尖被汗水浸湿。六万八,能解燃眉之急。违规,可能断送职业生涯。

手机响了,是妻子:“医生又催了,说检查要尽快做。你...你问到钱了吗?”

远处,那栋他刚带周总看过的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顶楼的阁楼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问到了。”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明天就交钱,做检查。”

挂掉电话,他走进售楼部。经理立刻迎上来:“怎么样?周总满意吗?”

“满意。”李明远说,“定了另一套,不是我们的项目。周总说会跟王董解释。”

经理的表情瞬间复杂,有失望,有恼怒,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不是我们的项目...也行吧,只要王董那边没问题。那你...”他打量着李明远,“你怎么跟周总说的?”

“我说我可以帮忙联系,但交易要合规,让他找正规中介签合同。”

经理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拍拍他的肩:“老李啊老李,你呀...行吧,这事儿就算过了。不过这个月你的业绩还差一大截,得抓紧了。”

李明远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工位。张晓琪凑过来,小声说:“李叔,笔记本还你。我昨晚看了大半,你真是太厉害了!那个刘先生,你还帮他儿子找过特殊学校?还有这个赵阿姨,她女儿高考前,你还帮忙联系过补习老师?”

“都是顺手的事。”李明远接过笔记本,很轻,又很重。

“这哪是顺手的事,这是用心。”张晓琪眼睛亮晶晶的,“李叔,我觉得你做这行,真的不是为了卖房子。你是为了...帮人。”

李明远没说话。他翻开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记录,像一座沉默的墓碑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个家,一段人生,一些悲欢离合。他见证过,参与过,然后继续往前走,把那些名字留在纸页间,像夹在书里的干花,留着形状,没了香气。

“小张,”他突然说,“如果你有机会,能挣一笔快钱,但要做一些...不太合规的事,你会做吗?”

张晓琪愣住了,想了想,认真地说:“那要看多快,看什么事。如果只是打擦边球,不害人,又能解决急用...我可能会。但如果是坑人害人,那多少钱我也不干。”

“为什么?”

“因为我爸说过,人活着,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做了不能做的事,晚上睡不着觉的。”女孩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很老土?”

“不老土。”李明远也笑了,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你爸说得对。”

他打开电脑,开始写周总这单的跟进记录。在“备注”栏里,他写道:“客户已购他处房产,非我司项目,已向经理报备。建议:加强高端适老住宅产品线,市场有需求。”

写完后,他点开手机银行,看着那个刺眼的余额。3852.33元。距离下个月还贷日,还有二十三天。

窗外的阳光移到了工位上,照在那本黑色笔记本上。他翻开扉页,三十年前写下的那句话还在:“未来不是等来的,是卖出来的!”

三十年后,他在这句话下面,补了一句:

“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他合上笔记本,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很久没拨的号码——他大学同学,现在开网约车。电话很快通了。

“老陈,是我,李明远。你上次说,晚上跑车缺个代班的?现在还要人吗?”

“老李?你要跑车?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晚上七点到十二点,我能跑。一天三百,对吧?我干。”

挂了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桌上投下一道金黄色的光带,灰尘在光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

张晓琪探过头:“李叔,你晚上要去跑滴滴?”

“嗯,赚点外快。”李明远笑笑,“怎么,看不起?”

“不是不是!”女孩连忙摆手,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敬佩,又像是心疼,“就是...就是觉得你好拼。”

“人活着,总得拼点什么。”李明远说,开始收拾东西,“对了,小张,你昨天说的那个短视频,讲客户故事的那个,我觉得可以试试。你有空教我吗?”

张晓琪瞪大眼睛,随即用力点头:“有!有有有!我今晚就帮你弄!”

李明远走出售楼部时,天边晚霞正红。他拿出手机,给周总发了条信息:“周总,感谢信任。但佣金我不能收,建议您通过正规中介签约,保障权益。另,我认识一位可靠的律师,如需审查合同,我可推荐。”

点击发送。然后,他打开网约车司机端APP,点击“开始接单”。

手机很快响起:“您好,订单来了,从中央公园到高铁站,是否接单?”

“接单。”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这辆旧车是五年前买的,为了接送儿子上下学。现在,它要陪他度过很多个夜晚了。启动,挂挡,缓缓驶入车流。

后视镜里,售楼部的大招牌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高楼之间。前方,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条流动的星河。

等红灯时,他看了一眼手机。周总回复了,只有四个字:“佩服。谢谢。”

他把手机放回支架,绿灯亮了。踩下油门,车汇入流光溢彩的街道,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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