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的报道,在那个星期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城市周刊》的电子版在清晨发布,标题朴实无华——《三十年房产人:我是城市记忆的保管员》。但文章本身扎实的细节、克制的笔触,以及李明远那张饱经风霜却眼神温和的照片,迅速抓住了读者的心。到了中午,文章已在本地社交媒体上被大量转发。到了晚上,几个全国性的房产、人文类公众号注意到了这股来自地方的热度,纷纷转载、评论,将热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张晓琪的微信从早晨开始就没停过,她兴奋地给李明远发来一串串截图和链接:“李叔!火了!真的火了!你看阅读量!”“这篇评论写得太好了,说您是‘行业里的守夜人’!”“微博上也有话题了,#三十年房产人#,好多人在讨论!”
李明远划拉着手机屏幕,那些不断跳动的数字、热烈的评论,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一种不真实感。他习惯了在售楼部的沙盘前、在客户挑剔的目光下、在深夜寂静的网约车里,那种具体而微的、甚至带着压力的真实。而现在,他的名字、他的故事、他笔记本里那些原本只属于他和客户之间的私人记忆,被摊开在无数陌生人面前,被阅读,被评说,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他有点惶恐,好像自己珍藏多年的旧物件,突然被拿到聚光灯下展览,每一道划痕都被放大、解读。
更直接的冲击来自现实。周三下午,当他像往常一样走进售楼部时,立刻被一种异样的气氛包围。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疏离。几个平时走得近的年轻销售围上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李叔,这下成名人啦?以后得多罩着我们啊!”“李叔,你那本子真是宝藏啊,改天给我们也看看,学学经验!”
经理老方把他叫进办公室,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行啊,明远,不声不响搞这么大动静。”老方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锐利,“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林记者笔头硬,把你捧得也挺高,‘城市记忆保管员’……啧,这名头。”
李明远心里一紧,知道重点来了。“方经理,我……”
老方摆摆手,打断他:“别紧张,好事。起码对咱们项目来说,是好事。现在这年头,流量就是王道。你这‘三十年’的人设,接地气,有故事,比请什么明星代言都强。集团那边也注意到了,刚才营销总监还打电话来问。”
他弹了弹烟灰,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明远,你是老员工,有资历,有口碑。现在又有了这波关注度。‘星耀城’马上要开了,正是用人的时候。集团的意思,是想给你加点担子,除了销售,可能还想让你参与一些品牌宣传、客户活动,把你的个人形象和项目绑定得更深一些。当然,待遇上肯定也会体现。”
李明远愣住了。他预想过这篇文章可能带来的麻烦,比如公司的问责,比如同事的嘲讽,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机遇”。加担子?参与品牌?这听起来像是某种晋升的前兆,是他这个年纪、这个位置的人几乎不敢再想的可能。可这机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轻盈,像一片羽毛,落在“城市记忆保管员”这个刚刚被赋予的、沉甸甸的头衔上,让他感到一阵失衡。
“经理,我……我就是个卖房子的,别的也干不了。”他讷讷地说。
“谁天生什么都会?”老方笑了,拍拍他的肩,“你那些故事,不就是最好的营销素材?现在客户买房子,买的早就不只是钢筋水泥了,买的是故事,是情怀,是身份认同。你这‘三十年’的经历,你这本子里的温情,正好对路。好好想想,抓住机会。对了,”老方像是忽然想起,“晚上别安排别的事了,营销总监从总部过来,点名要和你吃个饭,聊一聊。地方我定好了,就咱们仨,随便聊聊。”
走出经理办公室,李明远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售楼部里,客户比往日似乎更多了些,喧嚣声嗡嗡地钻进耳朵。他走到自己的工位,还没坐下,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您好,是李明远李老师吗?”一个年轻、略显急促的男声。
“我是,您哪位?”
“李老师您好!我是‘万家灯火’自媒体工作室的,在网上看了您的报道,特别受触动!我们想邀请您做一期专访,深度聊聊您这三十年的从业经历和感悟,我们平台用户主要是城市中产,对房产和城市人文话题特别关注,流量非常好,对您个人品牌和项目推广都会有很大帮助……”
李明远有些招架不住:“呃,谢谢,不过我最近工作比较忙……”
“李老师您别急着拒绝!我们可以配合您的时间,线上线下的形式都可以!另外,我们还可以策划一系列短视频,把您笔记本里的故事拍成情景短剧,肯定能爆!我们可以先签个意向协议,报酬方面绝对从优……”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个,刚放下,又一个电话进来,是本地一家广播电台,想做一期晚间谈话节目。紧接着,微信开始不断跳出新的好友申请,备注五花八门:“XX地产营销总,寻求合作”、“XX文化传媒,想购买您故事改编权”、“李老师,我是您的粉丝,想跟您学卖房”……
李明远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通知,感到一阵窒息。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一抬头,却见张晓琪从门口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古怪,朝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张晓琪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李叔,外面……有人找你。”
“谁?”
“说是你以前的客户,姓周,叫周建国。他说……看了报道,专门从外地赶回来的,想见你一面。”
周建国?李明远在记忆里快速搜索。这个名字很普通,三十年里,他接触过的姓周的客户不少。他跟着张晓琪走到接待区,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头发花白的男人,拘谨地坐在最靠边的沙发上,脚边放着一个陈旧的旅行包。男人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搓着手,脸上是激动又有些怯懦的神情。
“李、李经理……还认得我吗?”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李明远仔细看去。那张脸被岁月雕刻得粗糙,皱纹很深,但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的轮廓。记忆的闸门猛地打开——2001年,城西“翠湖苑”,那个因为妻子重病急需用钱,不得不卖掉刚住进去没两年的新房,又在同一小区买了套最小、最便宜、朝向最差的顶楼单身公寓的货车司机。他记得那天签合同时,这个叫周建国的汉子,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眼圈通红,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他说:“李经理,谢谢您帮我周转。房子小了,破了,但好歹还在这个小区,离孩子学校近。家……没散就行。”
“周师傅?”李明远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那双手粗糙、干裂,像老树皮,却很有力。
“是我!是我!”周建国的眼圈瞬间红了,“李经理,您还记得我!真好,真好……我、我在网上看到那文章,里面有我的事儿,虽然就提了一句,说有个客户为了给妻子治病卖房……我一猜就是我!我让儿子帮我查,才知道您在这儿……”
原来,周建国的妻子当年手术成功,挺了过来,虽然身体一直不太好。女儿后来考上了大学,现在在省城工作。他自己还在开货车,只是从长途换成了短途。日子依然清苦,但一家人平平安安。他说,这些年搬过几次家,但那套翠湖苑的顶楼小房子一直没舍得卖,也没租,就那么空着,偶尔回去看看。“那是我们一家最难的时候的窝,有感情。”他说,“李经理,我这次来,没别的事,就是想当面谢谢您。当年要不是您帮我紧着办手续,又帮着跟开发商那边说情,缓了几天付款,我媳妇那手术可能就耽误了……这恩情,我记了二十年。”
说着,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竟要弯腰鞠躬。李明远连忙扶住他,喉咙也哽住了。“周师傅,别这样,千万别……那都是我该做的。嫂子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强。”
他请周建国坐下,张晓琪默默端来两杯水。周建国打开了话匣子,讲他这些年的奔波,讲女儿的出息,讲老房子的空置,也讲对这座变化太快的城市的陌生。“我这次回来,差点找不到路。以前拉货常走的那条道,全没了,起了老高的楼。还是问了警察,才摸到这儿。”他憨厚地笑着,从随身的旧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薯。“自家地里种的,甜。李经理,您别嫌弃。”
看着那几个沾着新鲜泥土的红薯,李明远心里那点因报道走红而产生的眩晕和不安,瞬间被一股温热、坚实的东西压了下去。所有的流量、关注、可能的“机遇”,在这一刻,都比不上眼前这份朴素的、跋涉而来的感激。他接过红薯,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阳光的味道。
“周师傅,中午别走了,我请你吃饭。”
“不了不了,不耽误您工作。我这就得赶回去,下午还有趟短活儿要跑。见到您,心里这块石头就落了地。”周建国执意不肯,背起旅行包就要走。李明远送他到售楼部门口,看着他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的背影,汇入街上的人流,很快不见了。
“那就是文章里写的客户?”张晓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轻声问,眼里有光。
“嗯。”李明远点点头,看着手里的红薯,“这就是‘温度’。”
张晓琪若有所思。
下午剩下的时间,李明远尽量屏蔽了那些不断涌入的电话和信息。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接待了两组预约看房的客户。奇怪的是,当他和客户谈起户型、谈起采光、谈起小区规划时,脑子里会不由自主地闪过周建国那套顶楼小公寓的窗户,闪过母亲阳台上的月季,闪过面馆刘姐那口用了三十五年的锅。他发现,自己介绍房子的角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只是强调数据、前景和投资回报,他会不自觉地多说一句:“这个阳台虽然不大,但摆两把椅子,看看夕阳,挺舒服。”或者,“厨房这个拐角,可以做个小小的早餐台,一家人挤着吃早饭,热闹。”
客户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一组客户临走时,那位女主人特意对他说:“李经理,你和别的销售不太一样。你让我们觉得,这房子不只是个房子。”
李明远只是笑笑。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在营销总监即将到来的“面试”前,这种过于“人性化”的倾向是否显得不够“专业”。但他控制不住。那篇报道,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让那些被他刻意封存、认为“不合时宜”的情感与记忆,重新流淌了出来。
傍晚,他按时来到老方订好的酒店包间。营销总监姓赵,是个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眼神锐利的女人,一身得体的职业装,说话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寒暄过后,很快切入正题。
“李经理,你的报道我仔细看了,也看了相关的一些传播数据。非常好。”赵总监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现在是一个需要故事、需要IP的时代。你‘三十年房产人’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极佳的故事富矿。你那本笔记本,更是绝佳的‘道具’。集团很看好你身上这种独特的、有温度的特质,这和我们‘星耀城’想要打造的‘品质生活、情感归宿’的理念是高度契合的。”
她侃侃而谈,从个人品牌打造,谈到与项目营销的结合点,谈到短视频矩阵、直播带货、线下沙龙、媒体专访……一系列李明远听得似懂非懂的名词和计划,从她嘴里流畅地吐出,像一份早已拟好的商业蓝图,而他,李明远,是这张蓝图上一个被标亮的、需要嵌入的部件。
“我们初步设想,是围绕你打造一个‘房产人生’的IP,把你的经历、你的故事、你的价值观,进行包装、输出,形成我们项目独特的文化标签和情感链接。你的直播可以继续,但内容需要更系统化,更贴合项目节点。比如,接下来可以做一个‘老李带你看星耀’的系列,不光是看房子,更是看你眼中这个区域三十年的变迁,看一个‘家’的营造过程。你那本子里的故事,可以精选一些,做成精美的图文或短视频,作为我们的客户增值服务内容……”
李明远听着,手里的筷子渐渐停了下来。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抽离感。他仿佛看到另一个“李明远”被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贴上标签,摆上展台,成为某种精致的、可供消费的“标本”。那个“李明远”说着策划好的台词,做着设计好的动作,展示着被筛选过的、充满“情怀”和“温度”的往事,一切都在为“星耀城”的销售服务。而他真实的、琐碎的、充满挣扎与汗水的三十年,他那本记录着悲欢离合、记录着无数家庭具体而微的希望与困顿的笔记本,都将成为这个“标本”的注脚和装饰。
“赵总监,”在老方鼓励的目光和赵总监暂停喝水的间隙,李明远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声音有些干涩,“谢谢集团和您的看重。只是……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就会实实在在地卖房子。您说的这些,直播啊,IP啊,我可能……做不来。我也怕,到时候搞不好,反而给项目添乱。”
赵总监笑了,那是种包容的、带着优越感的笑。“李经理,你太谦虚了。现在这个时代,不会可以学。我们有专业的团队来支持你,策划、文案、拍摄、推广,你只需要配合,做最真实的你自己就行。你最大的价值,就是你的‘真实’和‘三十年’的厚重感。这份厚重感,是任何年轻漂亮的销售都替代不了的。至于卖房子,”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显推心置腹,“你放心,只要这个IP立住了,影响力上去了,你卖房子会比现在轻松十倍、百倍。客户会因为信任你这个人,而信任你推荐的房子。这不比你一家一户、磨破嘴皮去推销高效得多?”
高效。这个词刺痛了李明远。他想起了周建国跋涉而来的感谢,想起了面馆刘姐抚摸着旧锅时颤抖的手,想起了妻子在深夜等他归家时疲惫的侧脸。这些,能用“高效”来衡量吗?他三十年积累下的“厚重感”,最终是为了更“高效”地推销房子吗?
老方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脸上堆着笑,对赵总监说:“总监您说得对,明远就是实在,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这事儿对他、对项目都是大好事,他肯定能做好。明远,对吧?敬总监一杯,谢谢总监给你这个机会。”
李明远端起酒杯,杯中的液体晃动着,映出包厢顶部华丽水晶灯破碎的光影。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老方暗示的、赵总监描绘的、看似光鲜的“机遇之路”,一条或许能让他摆脱经济窘迫、获得某种“成功”认可的捷径。另一边,是他熟悉的、泥泞的、充满具体烦恼却也脚踏实地走了三十年的老路,那条路上有周建国的红薯,有母亲的月季,有客户签合同时颤抖的手,也有深夜跑车时车窗上凝结的雾气。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赵总监,方经理,”他放下酒杯,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谢谢你们的看重和规划。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需要点时间……好好想一想。想想我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又想把什么……卖给大家。”
包间里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下。赵总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从容:“当然,应该的。这么大的事,是需要慎重考虑。不过李经理,时代不等人,机会窗口开得也快,关得也快。希望你能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来,吃菜,这家店的招牌鱼做得不错。”
接下来的饭局,李明远吃得食不知味。他能感觉到老方偶尔投来的、带着些许担忧和催促的目光,也能感觉到赵总监优雅谈笑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不耐。他像个提线木偶,说着应景的话,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灵魂却仿佛飘到了半空,冷冷地看着这场关于“李明远”这个“标本”的展览筹备会。
饭局终于散了。赵总监有专车来接,她再次和李明远握手,力度适中,笑容完美:“期待你的好消息,李经理。相信我们能一起,做点有意思、也有价值的事情。”
目送车子驶离,老方才长长出了口气,掏出烟点上,递了一支给李明远。“明远,你刚才……有点轴了。”他吐着烟圈,语气复杂,“赵总监是集团的红人,她提的方案,基本就是集团的意向。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IP,你知道现在打造一个个人IP多值钱吗?”
“我知道,方经理。”李明远也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辛辣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烦乱,“可我就是觉得……别扭。好像我这个人,我这点经历,被放到秤上,论斤论两地估价,然后包装打扮,摆出去卖。我那些客户……周师傅那样的,他们的故事,也能这么卖吗?”
老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街上流光溢彩的车河。“时代不一样了,明远。以前咱们卖的是房子,是家。现在,什么都得变成‘产品’,变成‘内容’,才好卖。你,我,咱们的经验,咱们的故事,也都是‘产品’的一部分。你能被看上,说明你有价值,这是好事。至于别扭……”他苦笑一下,“咱们这个年纪,在这个行当里,还能被需要,能被‘利用’,就不错了。多少人想被‘利用’还没机会呢。”
这话很现实,也很残酷。李明远无言以对。他明白老方的意思,也理解赵总监的逻辑。在这个一切追求效率、追求变现的时代,他这点“情怀”和“故事”,能被资本看到并试图利用,似乎已经是一种“幸运”。
“你再好好想想,”老方拍拍他的肩,“别跟机会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我先走了,你路上慢点。”
老方也打车离开了。李明远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有张晓琪发来的信息:“李叔,和周师傅吃饭了吗?他大老远来,真不容易。对了,刘姐面馆的视频素材我初步剪了个小样,发你邮箱了,你有空看看。还有,直播好多观众在问,什么时候再讲新故事。”
他一条条看着,没有立刻回复。他又点开林悦发来的那篇报道,拉到末尾,看着那几行字:“……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历史,保存记忆,传递温度。”
书写历史,保存记忆,传递温度。
他现在面对的,似乎是一个选择:是把自己和这些“历史”、“记忆”、“温度”一起,打包成光鲜的“标本”和“IP”,去换取一个更轻松、或许也更“成功”的未来?还是继续做那枚沉默的、生锈的、可能很快就被遗忘或替换的“钉子”,固执地、笨拙地,钉在原来那面或许即将被推倒的墙上,直到自己彻底失去价值,或者墙轰然倒塌?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璀璨的夜空。那些灯火背后,是无数个像周建国、像刘姐、像他母亲、也像他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在努力地、认真地活着,守护着各自微小而珍贵的“念想”。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妻子的信息:“和领导吃饭怎么样?别喝太多酒。妈今天精神很好,说月季又开了两朵。早点回来。”
简单的几句话,带着熟悉的烟火气,瞬间将他从那种漂浮的、被审视的“标本”感中拉了回来。他依然是李明远,一个普通的丈夫、儿子、父亲,一个为房贷、医药费和下个月生活费发愁的中年男人。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肺腑。然后,缓缓地,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回复,先给妻子:“嗯,没喝多少。马上回。”
接着,给张晓琪:“视频我晚点看。直播……等我消息。”
最后,他找到周建国的微信(刚刚分别时加上的),发了一条信息:“周师傅,到家了说一声。红薯很甜,谢谢。保重身体。”
做完这些,他收起手机,走向自己那辆老旧的、用来跑网约车的轿车。打开车门,坐进去,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气息包裹了他。插上钥匙,仪表盘亮起微弱的光。他没有立刻发动,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发动机启动前那种绝对的寂静。
车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而迷离。但他的心里,那枚钉子,在经历了短暂的摇晃和锈蚀剥落后,似乎又往墙体的深处,坚定地、沉默地,钉入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