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远在千里的北境军营。
少年卸下玄甲,露出半边结实的麦色胸膛,肋下赫然插着半支残箭,鲜血淌个不停。
军医皱着脸,“魏小将,这箭若是再偏个半分,你可就……我给你拔出,你万万不可动!”
魏承意躺在行军榻上,任由军医将倒钩箭拔出,伤口的血噗嗤往外冒,整个过程他的眉头未皱一丝。
疼痛,麻木地传遍了他全身。
他的手,落在腰间的荷包上。
副将孟河沉着脸,“你真是不要命了,那么凶险的地势也敢一个人往里闯!这什么荷包脏成这样,非得去捡回来,你到底有几条命啊?臭小子……”
魏承意紧抿着唇,闭上了眼。
边关四年的风沙,刀尖舔血,几度没了性命,可他从来不怕。
因为他全部的念想,都在这里了。
——二郎,别怕。
——只要嫂嫂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下你。
——我们二郎,长大了呢。
嫂嫂,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支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常常想起——
逃亡的那个雪夜,她不过及笄年岁,用一根红色发带将长发束成男子的发髻,粗布宽袍掩去了少女身形所有的曲线,越发显得单薄纤细。
明明她也怕得发抖,却拖着他奔了数十条街,躲在狂风暴雨的破庙一隅。
她把唯一的外套给了他,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他遮风挡雨。
他一直哭,她便一遍遍在他耳边,耐心地哄着他,“二郎别怕,嫂嫂在……”
为了生活,她卖掉娘亲留给她的白玉簪,给他买了过冬的棉衣和食物。
她会为了保护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挥舞着砖头,一副要同人拼命的疯样……此后数年,她所有的艰辛和困顿,都是为了他。
可她分明可以一走了之,分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所以,在魏承意的年岁里,没有一个女子能美过自己的嫂嫂,胜过她分毫。
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忽然,营帐外又传来号角声,有士兵冲进来喊道,“不好了!敌袭!”
“怎么回事?”孟河连忙上前。
“敌军率兵夜袭,将军带着精锐部队去迎战,但那蛮族却是声东击西,派了死士火烧我方粮仓,守军被打个措手不及,仓促应战,节节败退!”
孟河一口脏话喷出,“那帮贼子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是想要来一招釜底抽薪啊!”
“我去!”魏承意苍白着脸一跃而起。
孟河看到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溢出血,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套上满是血污的玄甲,一把抓起佩剑往前走。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但那双眼眸却深邃如寒潭,此刻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正蠢蠢欲动地闪着光。
“你不要命了?将军说了,让我好好看着你!”孟河追着他出了营帐。
魏承意的脚步生风,猛地回头,因摘下头盔而垂落的马尾迎风而动,鬓边碎发跳跃,仍带着几分张扬的少年气。
“他敢来釜底抽薪,我便敢直捣黄龙!”
孟河心头一震,有些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你是想……”
“正是!”
魏承意勾唇道,“他们夜袭必然带着大队人马,我们军心不稳只是因为粮仓被烧,很快将军便会扭转战局。而我,只需要十数人,就可以深入敌营,将他们的主帅毙命!”
孟河转念又觉得危险,“可是,若那是蛮族设的陷阱,等我们往里跳呢?!不行不行……还是等将军回来定夺吧。”
“我等不及了。”魏承意坚决道,“就算是陷阱,我也要突出重围!”
“这一仗,他们必败!我们必胜!到时候,我们便可回归故土了!”
“你……”孟河看着他坚定而决然的模样,又想起多年不见的家人,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呢喃了一句。
“你家里到底有谁在?从没听你提过……”
魏承意信心满满地看着孟河,“你去救援粮仓,我去点兵——夜袭敌营!”
“好!”孟河的心头一震,与他三次击掌,“平安归来!”
夜色的掩映下,魏承意带着十名精锐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迂回穿插,来到敌营腹地,躲过巡逻兵,溜进营地内。
他点了五人去火烧敌方粮草,带着剩下四人往溜去主帐。
暗处,是他们的身影。主帐暴露在月色下,左右两侧搭了几层草垛,魏承意看了几眼,灵敏地嗅出几丝不对劲,又观察到营地左右两侧的高台——分明没有站人,却借着月色看到细微的灰尘掉落。
魏承意知道,这八成是个陷阱。
可他们若是现在离去,反而是骑虎难下,反而会被敌人一举包围。
既然如此,不如准备将计就计?!魏承意和另外四人讲了自己的主意,慎重道,“事关生死,你们要考虑清楚。”
“可,魏兄弟,你的脸色很不好,咱们赢得了吗?”
“信我,能赢。”
“娘西皮的,那咱们就干一票大的!”
“好!”
黑夜,如约而至。
蒙军的粮仓被烧,一片混乱之际,主帐前的草垛后,守株待兔的士兵们有些焦躁不安。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接着便消失了,草垛后的士兵们立时整装以待,紧握着手中的兵刃。
就在这时,两名黑衣人呜呜咽咽地跑了出来,他们大喊道,“蛮夷贼子,拿命来!”
一时间,两侧高台上的弓箭手立时探出身子,拉弓射箭,咻咻将人射倒。
草垛后的士兵呼声震响,一窝蜂跳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挥刀斩敌。
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阵箭羽却直直地朝他们的面门射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顿时混乱不已!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蒙古蛮族爆发出一连串骂人的话,再看向地上那两个被塞着嘴、绑着手的黑衣人,分明就是自己人啊!
又是一阵骂爹骂娘的蒙古语,看来连高台上的弓箭手也早就被换掉了!
靠!他们在自己的营帐被敌人算计了!
混战之中,一道黑影如风掠过。
魏承意挥舞着手中长刀,眼神炙热而狠厉,一刀一下,将人击毙。
风吹起他墨色的披风,猎猎作响,霎时间,他已来到主帐之前,刀光乍起,血溅四方!
涌来的士兵越多,他杀得越起劲,手中的长刀像是死亡之镰,周身的气势压迫,竟然轻而易举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入主帐!
紧接着,主帐内传来一声惨叫,魏承意拿着人头走了出来。
“你们的主将已死,还不速速投降!”
敌军溃散,尽数跪地投降。
此战,魏承意以重伤为代价,逼得蒙古蛮族退兵,赢得了胶着二十年之久的苦战,保住了北境命脉。
一战成名!
捷报传回京城,圣心大悦,特旨召荆北军凯旋受封。
回归!
彼时,胜仗的消息传到扬州城已是一月后,君归酒楼又因为“魏小将”三个字热闹了起来,无不是称赞其“以一敌百”的气魄和奇袭的胆量!
沈令仪默默地听着,背身到柜后,眼眶微微湿润。
——二郎,你终于要回来了吗?真是太好了。
她仰着头,不让激动的泪水掉下,换上那抹招牌式的笑容,转身,高高一挥手,紫色衣袖在空中落下一个弧度。
“今天,给各位送上一壶美酒助兴!”
“好!”宾客众欢喜。
偏偏这时,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又是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