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3:17:50

第20章

趁着还在杭州,江若霖觉得有些事也许可以庭外解决。

她想起苏曼之前话语里并未完全斩断的情分,以及陈景明在被抓那一刻流露出的慌乱与或许存在的悔意,试探着建议苏曼:“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以律师的身份,去找陈景明谈一谈。他现在刚被拘押,赌债的事情也暴露了,又还有个乱七八糟杀人案件,正是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向他明确提出离婚的要求,看他是什么反应。如果他因为惧怕法律责任,或者真的心生悔意,愿意协议离婚,那是最好的结果,省去了对簿公堂的诸多麻烦和不确定性。”

苏曼抬起头,眼中重新聚起一点微光。是啊,如果他能答应,如果他能就此收手......毕竟,那是她曾经托付终身的人。

“而且,”江若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也可以通过谈判,尽量为你争取一些经济上的保障。分号是你父亲的心血,必须保住。如果他愿意签字画押,承认错误并放弃对分号的任何权利,哪怕我们在财产上做一点点让步,比如帮他还掉一部分合情合理的债务,或者给他一笔有限的‘安置费’,只要能换来自由身和保住核心产业,也是值得的。这比指望法官在法庭上给出绝对公平的财产分割要现实得多。”

苏曼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眼神复杂:“好,若霖,就按你说的办。你去跟他谈......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如果......如果他真的知道怕了,肯改......我也不是......不能给他留一丝余地。但分号,绝不能有失。”

这话语里的挣扎与最后的底线,让江若霖和郑木兰都心下恻然。她们明白,这已是苏曼在情感与现实夹缝中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我明白。”江若霖握住苏曼冰凉的手,“交给我。你先回去休息,等我消息。”

夜色深沉,杭州城在雨后显得格外静谧。江若霖望着远处巡捕房方向隐约的灯火,知道另一场没有硝烟的谈判即将开始。

与沈敬尧那种纯粹的权势碾压不同,与陈景明的交涉,将更多是心理的博弈与人性的试探。这浮世中的恩怨纠葛,远比法律条文本身更加错综复杂。

巡捕房的介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不出两日,苏家洋布行少东家陈景明因赌债挟持赌场账房、意图侵占妻产的消息,便成了杭州乃至上海小报争相报道的热门话题。

即便巡捕房再三警告知情者守口如瓶,奈何码头旧仓那夜动静不小,何况还牵扯这一桩杀人案,伙计、巡捕、商会人员混杂,风声终究是漏了出去。

上海的报纸向来不吝于用最夸张的笔触描绘豪门秘辛。

不过几天功夫,各种版本的“故事”便充斥街头巷尾。

有的尚算贴近事实,提及陈景明赌债缠身、铤而走险;有的则开始肆意发挥,将苏曼描绘成“驭夫无术”的怨妇,将尸体描写成爱而不得的男小三,甚至隐晦暗示苏曼早已出轨,才逼得丈夫走上绝路。

更荒谬的是,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流言,竟将郑木兰也拖下水。一份三流小报以醒目标题刊登了一篇名为《码头夜惊魂:两女争一夫?郑家千金与苏家老板娘情陷赌徒恩怨局,情郎一朝露面被烧杀》的报道,内容极尽编造之能事,绘声绘色地描写了郑木兰与苏曼如何在码头仓库为了陈景明“大打出手”,陈景明一怒之下杀死两人情郎并纵火,言辞香艳,情节离奇,仿佛笔者亲眼所见。

“简直是一派胡言!”郑木兰气得将报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这些人的笔是浸在粪坑里的吗?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写!”

苏曼看着那份报纸,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不怕自己名声受损,却连累了最好的朋友,这让她内心充满了愧疚与无力感。“木兰,对不起,都是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郑木兰打断她,怒气未消,“是那些烂了心肝的人胡写!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江若霖默默捡起那团报纸,展开抚平,看着上面不堪入目的字句,眉头紧锁

她想起崔文莉案时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今情景重现,甚至更为恶劣。

在这个信息混杂、人心浮躁的都市里,真相往往敌不过猎奇,清白轻易就被流言玷污。没有人在乎事实究竟如何,他们只想看一出符合他们想象、能满足他们窥私欲的“好戏”。

就在这满城风雨之际,江若霖准备动身去巡捕房拘留所见陈景明,正式与他谈判离婚事宜。

动身前,她鬼使神差地又去问了下小元爷的口风。

小元爷正倚在西湖边亭子上,半眯着眼晒太阳,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听到江若霖的打算,他撩起眼皮,慢悠悠地开口:“你要去找陈景明摊牌?”

“是,”江若霖点头,“苏曼已经下定决心,我想趁他现在刚被拘押,心神未定,尽快把离婚条件谈下来。”

小元爷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劝你别去。”

“为什么?”江若霖不解,“现在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

“时机?”小元爷嗤笑一声,“你以为是趁他病,要他命?我看你是去捅马蜂窝。”

他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江若霖:“陈景明是什么人?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赌徒最怕什么?不是输钱,是断他翻本的念想,是堵死他所有的路。之前他或许还存着一点从苏曼这里软磨硬泡拿到钱、甚至拿到分号地契的妄想。你现在直接以律师身份,拿着离婚协议去找他,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他,苏曼铁了心要抛弃他,他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你觉得,一个走投无路、颜面扫地的赌徒,会怎么做?”

江若霖心头一凛。

小元爷继续冷静地分析:“他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在拘留所里就跟你大吵大闹,把事情彻底搞僵?会不会出去后,因为怨恨,更加疯狂地纠缠苏曼,甚至做出更极端的事情?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你现在去,不是解决问题,是激化矛盾。苏曼想要的是安稳脱身,保住分号,不是跟一个疯子不死不休。”

这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江若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小元爷的分析切中要害。

她只考虑了法律程序和谈判技巧,却低估了人性在绝境中的不可控。崔文莉案的失败,让她对法庭判决心生阴影,急于寻求庭外解决,却险些忽略了潜在的风险。

带着这份沉重的思量,江若霖回到旅馆,将小元爷的话转述给苏曼,并结合目前法律环境下离婚诉讼的艰难,委婉地提出建议:“苏曼,或许......我们可以再缓一缓。或者,你再找个机会,以妻子的身份,私下再和他谈一次?毕竟夫妻一场,若能体面解决,总好过对簿公堂。就算上了法庭,法官首要也是调解,结果未必比私下谈更好。”

然而,苏曼的反应却出乎江若霖的意料。

她看着江若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难以置信:“若霖,你是在劝我忍吗?还是你觉得,他差点毁了分号,把我逼到那个地步,我还应该给他机会?”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以为你和木兰一样,是支持我、理解我的。是不是因为崔文莉的案子输了,你就怕了?不敢再接这种棘手的官司,不敢再跟这些烂人烂事对抗了?”

江若霖愣住了,心中涌起一阵委屈和苦涩。她没想到苏曼会这样误解她。她的谨慎和劝告,是基于对现实和人性的理智判断,却被视为怯懦和退缩。

“苏曼,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解释。

“那是什么意思?”苏曼打断她,眼圈泛红,“我只想知道,这个离婚案,你还能不能帮我打?如果你觉得难,或者怕影响你的名声,你可以直说。”

“我......”江若霖百口莫辩,一肚子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曼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黯淡。

与此同时,上海滩的另一个新闻也开始悄然传播,并逐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连杭州也传得沸沸扬扬。

位于外滩十三号的一家新开业的“隆计保险公司”,以其新颖的险种和大规模的宣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报纸上整版刊登着他们的广告,险种琳琅满目:人身保险方面,有人寿保险、终身保险、养老保险、教育保险、婚嫁保险、资富保险、团体保险等;财产保险方面,水险有船壳平安险、船壳尽失险、运输平安险、水渍险、海盗险、兵险,火险有厂栈险、房产险、货物险;此外还有汽车险、飞机险、兵灾险、盗窃险、信用险......种类之齐全,覆盖面之广,在上海保险界可谓首屈一指。

经过这样铺天盖地的宣传,一时间,前往咨询和投保的人络绎不绝。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家声势浩大的保险公司的老板,并非什么陌生的洋人或者本地巨贾,而正是那位曾经受伤被小元爷所救、后来悄然离开上海的王启。

他换下了那身半旧的中山装,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出现在外滩十三号装修一新的公司里,从容地应对着各方来客,眉宇间依旧是那份沉稳,却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气度。

小元爷是在西湖边听几个茶客闲聊时得知这个消息的。

"听说了吗?上海外滩十三号新开了家保险公司,排场大得很!马上就要来杭州开分公司了呀......"

"隆计保险?老板姓王,据说来头不小,跟几家洋行都有往来。"

"险种那叫一个全,连飞机险都有!这年头谁坐飞机啊,真是财大气粗......"

"王老板?"小元爷沏茶的手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叫什么名字?"

“报纸上都有的呀,你自己看好......”

"我知道的,好像叫......王启?对,王启。"

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小元爷却觉得四周突然安静了。

他慢慢将热水注入茶壶,水汽氤氲中,眼前浮现出那个雨夜——王启肩头渗血靠在他家陋室的土墙上,气息微弱却眼神锐利;伤好后在他卦摊附近默默守护的身影;还有临别时那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这才过去多久?三个月?半年?

一个被追杀、身无分文的"过客",摇身一变成了外滩金融新贵?开保险公司不是摆摊算命,需要巨额资金、人脉网络、专业团队,还要打通租界工部局和各大洋行的关系。

王启哪来的钱?哪来的人脉?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起王启睡梦中的呓语——"名单"、"转移"、"叛徒";想起他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警惕和藏在温和下的锋芒。

小元爷捏了捏袖中那几枚算卦的铜钱,第一次觉得,这里的迷局,他有些算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