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城市在沉睡,但陈默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疯狂闪烁,像一颗濒死恒星最后的爆发。震动声短促而密集,嗡嗡嗡地敲击着出租屋的寂静。
他靠在床头,没有开灯,任由手机屏幕的光在脸上跳跃。微博、微信、财经APP的推送像潮水般涌来,每条标题都带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惊叹号:
“独家:通达证券‘白名单’黑幕曝光,系统性欺诈震惊金融圈!”——财经头条
“监管紧急约谈!通达证券股价开盘跌停,百亿市值蒸发!”——证券时报
“内部人士爆料:实习生举报引爆行业炸弹,投资者连夜排队赎回!”——第一财经
“‘稳健型’理财实为庞氏骗局?通达证券千名客户联名维权!”——澎湃新闻
陈默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一条条点开。报道里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但“内部实习生”“风控观察组成员”“匿名举报人”这些标签像一支支没有射出的箭,悬在空中,指向他所在的方位。
报道的深度超出他的预期。有媒体甚至挖出了三年前“稳健盈”产品设计会议的纪要,上面赫然写着:“目标客户:55岁以上退休群体,风险厌恶型。销售策略:强调‘稳健’‘保本’,淡化底层资产风险。”
另一篇报道附了张照片:通达证券总部大楼门口,十几个中老年人举着白底黑字的横幅:“还我养老钱!”“通达欺诈,天理难容!”照片里有个老太太蹲在地上抹眼泪,旁边站着个穿西装试图解释的年轻员工,表情无助。
陈默盯着那张照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认识那个老太太——是客户群里的一位张阿姨,六十四岁,买了十五万的“稳健盈四号”,那是她给孙子攒的出国留学钱。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消息。他点开,是大学同学群里在疯狂讨论:
“卧槽!你们看新闻了吗?通达证券炸了!”
“听说是个实习生举报的?牛逼啊!”
“牛逼啥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哥们以后别想在金融圈混了。”
“不过确实该爆,我姨妈买了他们家产品,亏了八万,气得住院了。”
“所以那实习生到底是谁?有没有人知道?”
陈默默默退出群聊。手指有些发抖,不是害怕,是疲惫。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这三个月,他像在黑暗中独自掘井,一铲一铲,挖得满手血泡,终于挖到了涌泉——但那涌泉喷出来的,是滚烫的岩浆。
他知道,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他,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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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零五分,天色还是铅灰的。陈默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衬衫——母亲买的,穿了快一年了,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对着洗手间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刮胡子,刀片钝了,在皮肤上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
六点二十五分,他走出出租屋。楼道里感应灯坏了,他摸黑下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走出单元门时,冷风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他裹紧了那件穿了三个冬天的薄棉服。
通达证券所在的老写字楼,今天气氛格外诡异。楼下聚集了七八个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在寒风中跺脚取暖。陈默低着头想绕过去,一个眼尖的女记者突然冲过来:“先生!您是通达证券的员工吗?能说两句吗?关于‘白名单’系统您了解多少?”
话筒几乎戳到他脸上。陈默侧身避开,快步走进大楼。保安老刘——那个平时总给他塞茶叶蛋的大爷——今天脸色凝重,看见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拉开了闸机。
电梯里空无一人。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脸: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下巴上新刮的伤口渗着血珠,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七楼电梯门开,走廊里已经站了两个人:公司行政主管和一名集团法务部的律师,都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得像来参加葬礼。
“陈默,”行政主管声音干涩,“总经理让你直接去一号会议室。”
“好。”
一号会议室是公司最大的会议室,平时只有开年会或接待重要客户时才用。陈默推门进去时,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
长桌主位是总经理,他今天没穿西装外套,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领带松了一半。左手边是集团法务总监、合规总监,右手边是两位陌生面孔——中年男人,穿着深色夹克,表情冷峻,面前摆着印有“中国银保监会”字样的笔记本。
墙上投影着三块屏幕:左边是通达证券股价走势,那条惨烈的绿线像悬崖跳水,从开盘的14.37元一路垂直下坠到11.92元,跌幅17%,成交栏显示“卖一”位置堆积着超过两亿股的抛单;中间是客户热线呼叫量统计,曲线呈九十度直角飙升,旁边的数字不断跳动:等待接入客户数 1427;右边是社交媒体舆情监测,关键词“通达证券 欺诈”的热度指数像火山喷发般冲顶。
房间里烟雾缭绕——银保监会的专员正在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四五个烟蒂。
“陈默,”总经理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坐。”
陈默在长桌最末尾的空位坐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质疑,有愤怒,也有一种复杂的……同情?
“今天凌晨,财经头条、第一财经、澎湃新闻等七家媒体同步曝光了公司‘白名单’系统的内幕。”总经理调出一篇报道,投影在中间屏幕,“报道里引用的证据——产品设计纪要、内部协议、资金流向图——和你提交给集团的调查报告,高度重合。”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默脸上:“这些证据,是你泄露给媒体的吗?”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空调出风口的风声、服务器机房的嗡鸣、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无限放大。
“不是。”陈默回答,声音平静,“我只提交给了集团审计组和总经理办公室。我没有联系过任何媒体。”
“那这些报道怎么解释?”法务总监推了推眼镜,“记者连三年前的会议纪要都能拿到,连‘特殊客户服务协议’的扫描件都有!这些材料,只有公司最高密级档案室才有!”
“我不知道。”陈默说,“也许是集团调查组里有人泄露,也许是其他利益相关方想借机把事情闹大,也许是……”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是有人觉得,只有把事情曝光在阳光下,才能真正推动改变。”
银保监会的两位专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那位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威严:“陈默,我们查过你的背景。江北财经学院毕业,绩点3.8,无家庭背景,无行业资源。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陈默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来,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不是准备好的话术,是准备好的真心。
“我知道后果。”他看着那位专员,“股价崩盘,客户挤兑,集体诉讼,公司声誉扫地,可能被吊销牌照,几千员工失业。”
“那你还做?”法务总监忍不住插话,“你一句‘保护信任’,就能抵消这百亿损失?”
“我不是来抵消损失的。”陈默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我是来止损的。现在暴露,比三年后整个‘白名单’系统爆雷、底层资产全线违约、客户血本无归要好!现在整改,比公司彻底崩盘、被监管强制接管要好!”
他站起来,走到投影屏幕前,指着那条垂直下跌的股价线:“这条线很痛,但它是真实的痛。而‘白名单’系统制造的,是虚假的繁荣——用普通客户的钱,给关系户输血,用新客户的钱,填旧客户的坑。这种繁荣能维持多久?一年?两年?等到庞氏链条断裂的那天,崩塌的就不只是股价,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财务安全,是整个行业残存的那点信任!”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烟灰缸里一支烟还在缓缓燃烧,青烟笔直上升。
“你太理想化了。”合规总监摇头,“金融行业不是慈善机构,要生存,就要有灰色的灵活性……”
“灰色的灵活性?”陈默打断他,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怒气,“张总监,您知道‘稳健盈三号’的客户平均年龄吗?六十二岁!他们很多人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他们信的是公司墙上‘诚信为本’四个大字!您说的‘灰色’,对他们来说,就是一辈子的积蓄打水漂!”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口碑档案”,翻到其中一页,举起来:“李建国,五十二岁,纺织厂下岗工人,八万块养老钱买了‘稳健盈’,因为客户经理说‘比银行利息高,绝对安全’。如果他不认识我,如果我没有提醒他风险,他那八万块现在可能已经亏了百分之三十!”
他又翻一页:“刘阿姨,六十二岁,儿子尿毒症,每周透析,五万块救命钱放在货币基金里,客户经理非要她转成‘高收益理财’。如果她转了,如果她儿子下个月没钱透析——”
陈默的声音哽住了。他停了几秒,把册子重重放在桌上:“这些不是数字,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敲键盘、开会议、算佣金的时候,能不能想一想,我们管理的,是这些人孩子的学费、父母的药费、自己养老的底气?”
会议室里久久无人说话。
窗外,天色完全亮了。冬日的晨光照进房间,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色的灰烬。
终于,银保监会那位年长的专员掐灭了烟。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种沉重的穿透力:“陈默,你说的,我们都懂。但现实是,现在全市场都在骂通达是‘骗子机构’,投资者信心崩盘,连锁反应已经开始。你准备怎么收场?”
陈默转身,直视他:“我不收场。我只负责点火——点一把烧掉虚假繁荣的火。至于火灭之后是废墟还是新生,那要看公司、看监管、看行业的选择。”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建议,立即启动三件事:第一,设立‘客户权益保障基金’,用公司自有资金先行垫付受损失客户的合理诉求;第二,全面公开‘白名单’系统调查进展,每日发布公告,重建透明度;第三,主动申请监管入驻,彻底清查所有产品,该停的停,该改的改,该承担的责任,绝不推诿。”
总经理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看向银保监会的专员:“王处,您看……”
“就按他说的办吧。”王处叹了口气,“已经是这样了,藏着掖着死得更快。主动整改,争取从宽处理。”
他看向陈默,眼神复杂:“年轻人,你这条路,选得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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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持续到上午十点。散会时,陈默走出会议室,发现整个办公区像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坐在工位上,但没人工作——电脑屏幕上是股价图、新闻页面、客户投诉系统。目光齐刷刷投向他,那目光里有愤怒,有怨恨,有恐惧,也有极少数的一点点……敬佩?
张经理站在茶水间门口,手里捏着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他今天没穿西装,一件皱巴巴的 polo 衫,头发凌乱,眼袋深重。看见陈默,他走过来,脚步有些踉跄。
两人在走廊中央相遇。四周的同事屏住呼吸。
“你满意了?”张经理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你看看股价!你看看那些打电话来骂娘的客户!你看看我们这些人——干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现在全完了!全被你一把火烧光了!”
陈默看着他。这个三个月前还意气风发、拍着桌子骂他“不懂规矩”的男人,此刻像个输光一切的赌徒,眼里布满血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张哥,”陈默轻声说,“我不是为了毁掉谁。我是为了救——救那些可能因为我们的错误而倾家荡产的客户,救这个行业最后那点信誉,也救……”他顿了顿,“也救我们自己。如果我们继续装睡,等真的爆雷那天,我们不是失业,是可能坐牢。”
“坐牢?”张经理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现在就不坐牢了?‘白名单’系统我是签过字的!我也推过那些产品!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我告诉你,这行里,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
“那就一起把绳子解开。”陈默说,“向监管坦白,配合调查,该担的责任担起来。也许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张经理摇头,眼神空洞,“我四十六了,房贷还有十年,孩子上初中,一年补课费五万……重新开始?我拿什么开始?”
他转身,拖着脚步走向楼梯间。背影佝偻,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陈默站在原地,胸口发闷。他知道张经理说的部分是现实——这场风暴会卷走很多人,包括那些也许并不那么坏、只是被系统裹挟着往前走的人。
但他也知道,有些脓疮,不切开,只会烂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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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半,陈默的手机震动。是客户D王建军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张截图——是通达证券刚发布的《致全体客户的公开信》,承认公司管理存在重大漏洞,宣布全面整改,并设立“客户权益保障基金”。
下面附了一句话:“小陈,这是你推动的吗?”
陈默回复:“是公司集体的决定。但真相能公开,是所有坚持说真话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几分钟后,王建军回:“我投的‘新能源车ETF’这几天也跌了,但我没慌。因为我知道,至少我选了个说真话的顾问。钱可以再赚,信任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对了,我几个老同事听说了你的事,都说想找你开户。他们说不求多高收益,就求个踏实。”
陈默盯着屏幕,眼眶发热。
他打开“口碑档案”,翻到王建军那一页,在已经写满的纸页边缘,用最小的字写下:
“1月4日,风暴中。
客户发来消息:‘钱可以再赚,信任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或许,就是金融行业最朴素的真理。
而我们用太多复杂的游戏,忘记了它。
火在烧,但废墟里,开始长出新的芽。”
他合上册子,靠在椅背上。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桌上,那本牛皮纸册子在光里泛着温暖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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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通达证券股价在触及10.88元的历史低点后,开始有资金入场抄底。收盘报11.25元,跌幅收窄至12%。客户热线排队人数从高峰期的两千多人下降到八百多。
下午四点,公司发布第二份公告:聘请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德勤作为独立第三方审计机构,全面清查所有产品。同时,首批“客户权益保障基金”五千万已到位,开始受理赔偿申请。
傍晚五点,陈默正准备离开,总经理从办公室出来,叫住他。
“明天上午十点,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总经理递来一份三页纸的发言稿,“你代表公司,向媒体和公众说明情况。”
陈默接过,快速浏览。稿子写得很官方,通篇“深表歉意”“严肃整改”“加强内控”,但没有一句触及核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一个实习生能发现而整个风控体系失明?行业的系统性漏洞到底在哪?
他抬起头:“我能自己写吗?”
总经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陈默第一次看到他真正放松的笑容,带着疲惫,也带着释然。
“你从来就没按规矩来过,不是吗?”总经理说,“从你拒绝忽悠客户,到你坚持风险匹配,到你举报‘白名单’……你每一步,都在打破规矩。”
“因为有些规矩,是错的。”陈默说。
“那就写吧。”总经理拍拍他的肩,“写你想写的,说你想说的。让所有人都知道——通达证券这把火,不是要烧成灰烬,是要烧出一个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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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陈默回到出租屋。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在床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
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远处的大厦广告牌上,还滚动着“通达证券,值得托付”的标语——那是上个月刚换上的新广告,现在看起来像个残酷的讽刺。
陈默对着手机,轻声开口:
“大家好,我是陈默,通达证券的一名普通员工。”
“三个月前,我以实习生的身份加入公司。我学到的第一课是:金融行业,信任比黄金更珍贵。客户把积蓄托付给我们,托付的不仅是一串数字,是一个家庭的教育梦想、医疗保障、养老尊严。”
“但我很快发现,有些人在滥用这份信任。‘白名单’系统不是一天建成的,它是无数个‘小事’堆积的恶果——一次风险提示的省略,一次收益承诺的夸大,一次对违规行为的视而不见。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只是系统里的小螺丝,直到有一天,整个机器开始绞碎信任。”
“我举报,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害怕——害怕有一天,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在乎的每个人,也会成为被这个系统收割的对象。我无法在知道真相后,选择沉默。”
“这把火烧得很痛。痛在股价,痛在声誉,痛在每个受影响的人心里。但我想说:有些火,必须烧。烧掉虚假的繁荣,才能看见真实的废墟。而在废墟上,我们才能重新种下名为‘诚信’的种子。”
“通达证券正在经历阵痛。我们会设立保障基金,会全面整改,会接受最严格的审计。这不是终点,是起点——一个重新学习如何对得起‘信任’二字的起点。”
“最后,我想对所有的投资者说:请继续监督我们,用最苛刻的眼光。因为只有被监督的权力,才不会腐化。只有被质疑的行业,才能进步。”
“我是陈默,我是金融行业的从业者。我相信,这个行业可以更好——只要我们不再装睡,只要我们敢说真话,只要我们记得,我们管理的,是人间的烟火,不是冰冷的数字。”
他按下停止键。录音时长:4分37秒。
没有修饰,没有煽情,只有平静的陈述。但这平静之下,是三个月的挣扎、抉择、孤独,和最后那点不肯熄灭的坚持。
陈默把录音文件保存,重命名为:“火种”。
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冬夜的寒风灌进来,冷得刺骨,但也清醒。
他望向远处。城市灯火中,通达证券的大楼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知道,那栋楼里,正在发生一场蜕变——痛苦的、艰难的,但不可避免的蜕变。
而他,是那个点燃火种的人。
火会烧毁很多东西,但也会照亮前路。
在火光中,他看见的不是终结,是开始。
一个行业重生的开始。
一个年轻人走出一条不同道路的开始。
一个关于“信任”的故事,被重新书写的开始。
陈默关窗,回到桌前,打开台灯。
光很暖。
而他知道,从今以后,他要做的,就是守护这光——不再让它在虚假的繁荣中黯淡,而是在真实的废墟上,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