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满心困惑藏于心,转而望向幽寒梦和九头蛇的方向。那里潮汐族正围绕在她俩身旁,月光洒落,将人影与潮波染成一片温润的白。潮汐族人不再如从前那般脸上带有半分敌意,反而轻笑着向她们递来贝壳串成的饰物,孩童们绕着她赤足奔跑,笑声如浪花般清脆。
潮汐族的长老站在不远处,手中权杖轻点地面,海浪便温柔地卷起,托起一圈光环,缓缓套在幽寒梦的手腕以及九头蛇的蛇尾——那是潮汐族认可的信物,象征着盟约与共融。
见此场面,司清翌忽然觉得胸口一滞。他收回目光,忍不住再次询问青菡:“青姨,那潮汐族的诅咒,真的没办法解除吗?”
“清翌,你忘了先前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司清翌闷闷道:“我记得,可这不是事出有因嘛。海神对我的父亲痴心一片,为他做了这么多。如今他的子民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我只是……只是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青菡叹了一口气:“办法不是没有,只需借用你一滴神血。”
“一滴血?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可知道,神血不是凡物。它是你生命的精华,每一滴流失,都会让你与这个世界……疏远一分。”
“可我流过的血也不少,我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平时流的血和我所说的神血,终究是不同的。”青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司清翌:“它们大多是凡血,是血肉之躯的损耗。你会痛,会伤,但你的神魂根基未动。可我所说的一滴神,指的是你神魂本源的精粹。它不是流淌在血管里的液体,而是你与这方天地共鸣的根基。”
青菡见司清翌仍是一脸困惑的模样,她的指尖指向司清翌胸口位置:“听不懂是吗?那我打个比方。你平时流的血就像是枝叶上的露水,太阳一晒便干了,树本身无损。可我所说的神血,是深埋地底的根须,是维系你与这个世界相连的命脉。每失去一滴,就如同斩断一根根须,你便会感觉这个世界对你而言,变得模糊一分,疏离一分。”
她收回手,语气沉重:“你会开始忘记一些事,一些人,一些刻骨铭心的感觉。你会站在人群之中,却感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你会听到最熟悉的呼唤,却想不起那声音的主人是谁。那不是身体的虚弱,而是‘存在’的消散。”
青菡看着司清翌,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清翌,你明白了吗?你是否真的愿意为了一个族群的未来,赌上自己作为‘司清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全部印记?你是否真的愿意成为那个拯救了世界,却最终被世界遗忘的孤魂?”
青菡的话在司清翌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以为的流血,不过是凡人皆可承受的皮肉之苦,却从未想过自己体内还流淌着如此沉重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可青菡说,每一次跳动,都在消耗着他与这个世界最本源的联结。
“原来……我的血,是这样重要的东西吗?”司清翌喃喃自语。
他抬起头,看向青菡:“如果每一次动用神血,都会让我忘记一些东西,那我该用什么去记住我为何要这么做?留影石可以吗?我记得它能记录影像。”
他以为牺牲是壮烈的,是被人铭记的。可如果连“为何牺牲”都忘记了,那这份牺牲,又算什么?
“留影石不过是修真界寻常之物,它所记录的,不过是过眼云烟般的画面,终究是外在的、浅薄的,也会被世界意志抹去。”她顿了顿,指尖泛起一抹微光,轻轻点在司清翌的眉心。
“而你此刻的迷茫,你内心的挣扎,你选择牺牲时那份沉重的决心,这些真正支撑你走下去的东西是留影石无法承载的。当你的神血流失,记忆开始消散,外在的画面无法唤醒你内心深处的初衷,甚至可能成为迷惑你的幻象。”
她收回手,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庄重:“清翌,当你得知了神血的重要性后,我问你,你可还会坚持先前的选择?”
“若救了潮汐族,你却忘了自己为何要救他们,忘了我,忘了元空古境的大家,忘了所有让你成为‘司清翌’的过往。这样的代价,你,可还愿付?”
这一刻,司清翌沉默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若失去了这些,他还是他吗?
良久,他重新睁开眼。那双眸子,褪去了最后一丝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青姨,若救他们,需要我付出遗忘的代价,”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周围的一圈,从潮风澜、潮海眷……再到宗长临、君浔璟,最后,重新落回青菡那双饱含沧桑的眼睛里。
“那便忘了吧,若我的遗忘能换来他们的新生,若我的遗忘能为海神做点什么。那么,这份代价,我认了。”他挺直了脊背,小小的身躯在此时竟显得无比高大。
“要在彻底遗忘之前,我能记住我选择这么做,是因为我愿意,这就够了。”他语气轻松了些,踮起脚,抬手抚上青菡的发丝,替她理了理鬓边散落的一缕。
“瞧您,眉头都快能夹死蚊子了。不就是一滴血嘛,至于说得那么沉重,好像天要塌了一般。”
司清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指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从她眉间拂去:“再说了,我要是真遗忘了,不还有你们在我身旁?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真的忘记。”他指尖停在她耳后,轻轻将那缕发丝别好。
青菡的身体微微一僵,她没想到司清翌会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回应她的忧虑。
清翌收回手,站稳脚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你啊,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天若真要塌下来,还有我这‘血厚’的顶着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出“砰砰”的轻响,那双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依赖:“我相信你们会在遗忘时,轻轻推我一把,告诉我——司清翌,你曾是个愿意为别人点亮星光的人。”
深海的光笼罩着他年轻的面庞,那笑容坦然又纯粹,就好像方才那个还在挣扎的灵魂,只是青菡的错觉。可她知道,那不是错觉。这份轻松,正是他在直面了最深的恐惧后,依然选择坚守的温柔。
青菡看着他,眼中泛起微澜,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眼前这个少年,真正地长大了。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庇护的孩子,而是成为庇护他人的那道光。
“好,我们会做你遗忘时的眼睛,时间长河里的每一粒砂也都会见证你的选择。而我,青菡,会一直在你身旁,直到你不再需要有人提醒。”
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默默地将先前唤出的“时间之忆”收回识海,那是一块不规则晶体。说是晶体,但更像是一团被凝固的时光。呈现出半透明的琉璃色,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河在缓缓流淌、旋转,构成一个个微缩的宇宙。这是时光蝶灵一族的圣物,它能储存记忆,甚至连同情感封存于时间长河中。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可别嫌我烦。”
在司清翌和潮汐族人们宣告可以解除诅咒后,潮汐族的人们全都围拢在他身侧。潮海眷上前一步道:“你真的有办法解除我们身上的诅咒吗?那可是碧海潮眷一族用神器降下的诅咒,哪怕是你身边的那位大人恐怕也难以解除。”
他身后的族人们也纷纷低声附和,毕竟这诅咒伴随着他们族中每一个新生儿的啼哭,也终结于每一位长者的叹息。
“我自然是没这个本事,但我家青姨有啊。碧海潮眷有海神神器,我家青姨又岂会没有?”他侧身一步,将身旁一直静立的青菡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青菡吸引,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一股微不可见的时间之力在她周身流转。
“青姨说她可以尝试将诅咒逆转回它尚未发生之时。”
青菡适时地开口:“我需要你们的信任。”
潮海眷看着青菡,又看看司清翌。她缓缓地、郑重地弯下腰,将额头触碰到地底。
“我们,信。”
随着族长的俯首,整个潮汐族的人都跪了下来,黑压压一片,对着青菡,也对着司清翌,发出了他们压抑了数百年最虔诚的祈祷。
青菡伸出手,周身的时间之力骤然爆发,将整个潮汐族笼罩在其中。
一滴蕴含着金色光晕的血液自司清翌四肢百骸逆流而上,从眉心缓缓渗出,轻飘飘地飞向青菡掌心。
时间在这一刻开始倒流。
司清翌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被抽离,这大概便是遗忘的前兆吧。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听到了潮汐族人们发自内心的欢笑声,还有青菡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忘记的。”
司清翌嘴角微扬,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他的选择是对的,至于自己会遗忘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意识回归时,司清翌首先感觉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昏沉,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眨了眨眼,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有些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明。他愣了一下,随即在心中默念:我是谁?司清翌。这里是哪里?潮汐族居住的地方。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因为该死的好奇心,意外来到这里。
他环顾四周,看向潮汐族的每一个人,他们的面孔,甚至在解除诅咒时流露出的表情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周围的潮汐族人纷纷发出惊叹,长老们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青菡连连道谢。
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中,不是无暇顾及,而是注意到也以为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神,那失去意识的一瞬,短得如同心跳的间隙,没人发现异样。
“青姨,我为何……”
青菡伸出手,时间之力拂过司清翌的身体,探查他身体的状态:“你的记忆没有受损,看来神血流失带来的遗忘或许并非一次性抽空所有记忆,而是缓慢地侵蚀。你只是流失了一滴,所以影响微乎其微。”
没人发现在人群的最后方,君浔璟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喧闹的人群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司清翌。
当司清翌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与他四目相对时,君浔璟没有像往常一样移开视线。他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同能穿透灵魂。
司清翌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就在这时君浔璟终于动了,他穿过欢腾的人群,周围是潮汐族人喜极而泣的哭声,是互相拥抱庆贺的笑语,可这些声音到了君浔璟身边都像是被消去声音一般。
他走到司清翌身侧:“感觉如何?”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只传入司清翌一人耳中。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君浔璟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是吗?”他轻轻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司清翌耸了耸肩:“不然呢?你看,大家都好好的。解除诅咒的是青姨,我可什么都没干,我能有什么事?”他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玩笑的表情:“怎么,你很希望我出事?想我表演一个当场吐血的戏码?也不是不行。”
“但我总觉得你……好像失去了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眼神,空了一块。”
司清翌的心猛地一紧,喂喂喂,这家伙未免也太敏锐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君浔璟,转而看向旁边一个正冲他傻乐的潮汐族少年,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嘿,小子,以后每个夜晚你都可以放开嗓子歌唱了。”
少年嘿嘿笑着跑开:“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干嘛摆出一副前辈的模样?”司清翌的手还悬在半空,他望着少年跑开的背影,嘴角那点刻意挤出的弧度忽然就僵住了。
是啊,没比他大多少。
可为什么,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个活了太久,看尽世事的旁观者?那种感觉就像灵魂被抽离了一小块,只剩下躯壳在惯性地运作。
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跳动,血液在流淌,可到底是少了什么?
“司清翌。”君浔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几乎就在他耳畔。
他看着司清翌,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在。你失去的每一部分,我都会帮你记住。”
明明对方的记忆并无缺失,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这么说。他隐隐感知司清翌灵魂深处那一丝正在缓慢消散的存在感——那不是记忆的剥离,而是一种自我被稀释的征兆。就像把一块冰投入水中,外表完好,内里却在无声无息地融化。
司清翌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想说“不用”,想说“我很好”,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哽咽。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料。”
“明明我什么都没失去,记忆都在,人也好好地站在这里。你看的那些……那些不对劲,那些空了一块重要吗?大家不是都得救了吗?这不就够了吗?”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像是在质问君浔璟,又像是在质问自己。他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君浔璟要执着于他内心那点连自己都试图忽略的,那点微妙的缺失感?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独自一人背负起这份沉重的“看见”?
他宁愿君浔璟也像其他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一句“多谢了,辛苦了……”诸如此类的话,然后融入那片欢腾中。那样,他或许就能说服自己,刚才那瞬间的剥离感真的只是一场虚惊。
可君浔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司清翌这番带着些许委屈的质问落在自己身上。直到司清翌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才极其认真地开口:“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你于我而言,比‘大家都好’更重要。他们看见的是得救,我看见的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光靠时光蝶灵一族的能力并不能破除诅咒,其实你先前说‘青姨’有神器一事是假的吧,我并未看到神器的踪迹使用……”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司清翌都懂。
“司清翌。”他再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就当是我多管闲事。”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甚至带了一丝自嘲的意味,可那双眼睛里的认真,却让这四个字显得无比沉重。
为什么,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不知道吗?或许吧。其实他是明白的,只是不想承认。当司清翌笑着对他说“我对你一见如故,我想和你交个朋友”时,他的那颗心就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这座“喧嚣之地”最终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清晰可闻。
潮汐族人见事情告一段落,把司清翌几人叫到一旁。只见所有潮汐族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将司清翌、君浔璟、宗长临以及蓝晨泽四人围在中央,然后,齐齐地面向着他们跪伏了下去。
潮海眷唤出潮汐族圣物,将它高高举起,面向着明月。
“我们潮汐族无以为报,在此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话音刚落,她将圣物潮汐戟的尖端,轻轻点在了司清翌的眉心,一股温润而浩瀚的力量顺着那一点接触涌入司清翌的识海。
“这是?”
“这是潮汐的祝福,它将指引你,无论身处何方,大海都将是你永远的归途。”
不远处,潮汐族的族人们唱起了古老的歌谣,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解脱。
在临了之际,司清翌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目光触及九头蛇那空落落的八个脑袋时,他把一个时间沙漏交于九头蛇,这个沙漏可以令九头蛇的八个脑袋重新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