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17:52

紫荆山的秋雨下了三天三夜。

杨清在潮湿的草铺上睁开眼时,第一个念头是——公司的季度汇报PPT还没做完。

然后他闻到了柴火味、泥土味,还有牲口棚特有的那种混合气味。耳边不是空调的嗡鸣,而是雨滴砸在茅草屋顶的啪嗒声,间杂着几声闷雷。

他猛地坐起身。

低矮的土屋,开裂的木梁,墙上挂着蓑衣和斗笠。墙角堆着几捆柴,一把缺口柴刀靠在门边。这不是他在上海月租八千的公寓。

头疼欲裂。像有无数根针同时在颅内穿刺。

一些画面涌进来:烧炭窑的浓烟,山林间集会的人群,一个戴方巾的中年人讲述着什么“天父”“天兄”……还有火光,好多火光,官兵举着火把冲进村子……

“啊——”杨清抱住头。

更多的记忆碎片涌入:

杨秀清。广西桂平紫荆山人。二十八岁。烧炭为生。排行第四。信上帝。有个组织叫拜上帝会。会里几千人。领头的是广东来的洪先生、冯先生。最近出了事——姓萧的兄弟被官府抓了。人心惶惶。

等等。

杨秀清?

太平天国东王?那个六年后会在天京被韦昌辉砍头的杨秀清?

杨清,三十二岁,某互联网大厂战略部高级总监,昨晚还在为明年用户增长模型加班到凌晨三点——现在成了1850年的杨秀清?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炭黑。这不是一双敲键盘的手。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

“四哥!你醒了!”一个黝黑精瘦的青年冲进来,满脸惊喜,“你都昏两天了!洪先生和冯先生来看过三次,怕你……”

杨清盯着他。记忆自动匹配:曾水源,拜上帝会兄弟,一起烧炭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杨清问,声音沙哑得陌生。

“十月初五了。”曾水源递过一碗水,“萧朝贵兄弟三天前在鹏化山被清妖抓走的消息传来,你就突然倒地不起,高烧说明话……”

十月初五。1850年11月初。

杨清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这是他在高压工作下训练出的本能。遇到突发状况,第一时间收集信息,分析局面,制定策略。

现在的情况是:

第一,穿越了。时间点: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前约两个月。地点:起义酝酿核心区紫荆山。

第二,身份:杨秀清。历史上的关键人物,太平天国前期实际组织者,六年后死于内讧。

第三,已知危机:拜上帝会重要骨干萧朝贵被捕,组织面临动摇甚至瓦解风险。按历史,杨秀清会在病愈后“天父附体”稳定人心。

第四,个人状态:占据杨秀清身体,拥有其部分记忆,但思维完全是自己——一个2024年的互联网战略总监。

“扶我起来。”杨清说。

曾水源连忙搀扶。杨清站起身时晃了晃——这具身体还很虚弱,但比他想象中结实。常年烧炭砍柴的劳动,给了这身体一副好底子。

他走到墙边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方脸,浓眉,眼神锐利,皮肤黝黑粗糙。和他前世那张因为常年熬夜加班而苍白浮肿的脸完全不同。

但眼神深处,有种东西是相通的——那种在复杂局面中寻找突破口的专注。

“现在会里什么情况?”杨清转身问,语气已经自然切换到工作状态——就像在晨会上询问项目进展。

曾水源愣了愣,还是回答:“乱。新入会的弟兄跑了不少,剩下的也人心惶惶。洪先生这两日闭门祈祷,冯先生四处奔走安抚,但……效果不大。”

“具体数据。”杨清打断,“原本在册多少人?走了多少?剩下的人里,能打的占几成?粮草储备还能撑几天?武器有多少?”

一连串问题把曾水源问懵了。

“这……大概走了三四百?剩下的……都、都能打吧?粮草……各家凑着吃,总能撑些日子。武器……砍刀、锄头、猎弓……”

不准确。不量化。没有结构化数据。

杨清皱眉。这就是农民起义的常态——凭一腔热血,缺乏系统组织。所以历史上太平天国前期靠冲劲横扫南方,一旦要建立稳固政权就漏洞百出。

“洪先生和冯先生在哪?”他问。

“在洪先生的屋里,正和几个管事的弟兄商议……”

“带我去。”

“可四哥你才刚醒……”

“带路。”

两个字,平静但不容置疑。曾水源下意识服从了——那一刻,他感觉眼前的四哥像是变了个人。不是气质变了,是那种……掌控感。以前杨秀清也有主见,但更多是烧炭工头的那种硬气。现在这种,像是……曾水源说不清,只觉得该听他的。

雨小了些。杨清跟着曾水源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紫荆山层峦叠嶂,雾气在山腰缠绕。散落在山坳间的茅屋升起炊烟,偶尔有裹着黄巾的人影匆匆走过——那是拜上帝会的标志。

杨清一边走,一边快速整理记忆碎片中的信息:

拜上帝会,洪秀全1843年创立,冯云山在广西传教发展。核心教义:上帝是中国人的真正神灵,清朝是“妖”,要建立“天国”。目前会众数千,分布在紫荆山周边各村。

组织结构?几乎没有。洪秀全是精神领袖,冯云山是实际组织者,下面有几个骨干: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尚未正式加入)、石达开(年轻,刚入会不久)。再往下就是按地域划分的松散群体。

财务状况?靠信徒捐献,朝不保夕。

军事能力?零训练,零指挥体系,零后勤保障。

外部环境:清朝地方官府已察觉威胁,开始抓捕骨干。更大规模的围剿随时会来。

杨清越分析,心越沉。

这就像一个创业团队——有颠覆性概念(上帝教),有早期用户(几千会众),但产品没成型(没有政权架构),商业模式没跑通(没有稳定财源),竞争对手(清朝)体量是自己的百万倍,而且已经开始打压。

常规操作是:赶紧融资(找更多信徒),快速迭代产品(建立组织),找到差异化竞争优势(比如更先进的制度),然后……要么被巨头收购(招安),要么在巨头反应过来前做到一定规模(割据一方)。

但历史证明,太平天国这个“创业项目”,最终因为内部股权纠纷(天京事变)和产品定位不清(神权与现实的撕裂)而失败。

现在他是这个项目的联合创始人之一。

而且知道六年后会“被退出”。

“到了。”曾水源在一间稍大些的茅屋前停下。

屋里传出争论声:

“……必须救朝贵兄弟!否则人心就散了!”

“怎么救?鹏化山巡检司有几十号兵丁,浔州府的绿营就在百里外,一动就是全军覆没!”

“那也不能干等着!清妖的探子已经摸到山脚了!”

杨清推门进去。

屋里顿时一静。七八双眼睛看过来。

正中坐着两人。左边那位面容清癯,戴旧方巾,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洪秀全。右边那位肤色黝黑,眉眼间有书卷气但更务实——冯云山。

其余几人都是各山头的管事,杨清从记忆里能认出几个:黄玉昆、林凤祥、李开芳……这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此刻还只是满脸焦虑的农民。

“秀清兄弟!”冯云山站起身,眼中闪过惊喜,“你醒了!身体可好?”

“无碍。”杨清走到屋里空着的那条木凳坐下——很自然地,坐到了洪秀全和冯云山对面的位置,形成一个三角。

这个细节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屋里其他人都感觉到了:杨秀清的气场不一样了。

“刚才说到哪了?”杨清问。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黄玉昆——抢着说:“在说救萧兄弟的事!四哥你说,该不该救?”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杨清身上。

按照历史,此刻的杨秀清应该突然“天父附体”,厉声呵斥动摇者,用神权震慑人心。但那样做,只是暂时用恐惧压制问题,并没有解决根本的组织脆弱性。

杨清沉默了几秒。

他前世经历过太多这种场面:团队面临危机,有人主张冒进,有人主张保守,吵成一团。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一个清晰的框架,让大家在同一个认知层面讨论。

“在讨论救不救之前,”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我们先明确几个前提。”

众人一愣。

“第一,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杨清看向洪秀全,“洪先生,是救一个人,还是救天下人?”

洪秀全怔了怔,缓缓道:“自是奉天父之命,驱除清妖,建立地上天国。”

“好。那救萧兄弟这件事,是偏离了这个目标,还是服务于这个目标?”

冯云山眼睛一亮:“秀清的意思是……”

“如果是服务于最终目标,那就要算一笔账。”杨清继续说,“救他,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能得到什么收益?如果代价是暴露全部力量、提前引来大规模围剿、导致起义夭折,那这个‘收益’——救出一个骨干——是否值得?”

屋里鸦雀无声。这种算账式的思维,他们从未听过。

“第二,”杨清转向墙边,那里挂着冯云山手绘的紫荆山地图,“我们现在有什么资源?”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会众,按上次冯先生登记的名册,是三千七百余人。但这是总数,实际能随时调动的有多少?分散在多少个聚居点?互相之间通讯要多久?”

“武器,刀枪不足百件,其余是农具。面对巡检司的几十个兵丁或许能打,但浔州绿营有火器。”

“粮草,各家存粮加起来,按最低标准也只够全体吃半个月。”

“情报,我们知道清妖有探子在山脚活动,但探子多久回报一次?下一次增兵会是什么时候?鹏化山监狱的守备情况摸清楚没有?”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些问题,他们不是没想过,但都是零散地想。现在被杨清这样系统性地列出来,才突然意识到——己方对自身、对敌人都了解得太少。

“所以,”杨清回到座位,“在信息不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们不应该问‘该不该救’,而应该问‘怎么在最小风险下,达成最大战略意图’。”

洪秀全盯着他,眼神复杂:“秀清兄弟……这些道理,你是从何处悟得的?”

杨清迎上他的目光:“躺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天父的旨意。天父要我们建天国,不是要我们逞一时之勇。我想……天父或许给了我一些启示。”

“启示?”洪秀全呼吸微促。

“一个梦。”杨清缓缓说,“梦里我见到一座大殿,殿中有无数齿轮咬合运转,每个齿轮都各司其职,整个大殿秩序井然。有声音说:此乃天国之法度。”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我们现在就像一堆散落的齿轮,每个都想转,但互相磕碰,使不上力。要建大殿,先得把齿轮按照大小、齿数分类,该在哪个位置就安在哪个位置,然后用主轴连起来。”

比喻很粗糙,但屋里这些烧炭的、种田的、打猎的,居然都听懂了。

冯云山激动地一拍腿:“妙啊!秀清兄弟这个比喻妙!我们就是要先把自己‘理顺’!”

“那具体该怎么做?”黄玉昆问。

杨清知道,第一个关键决策点到了。

他可以现在提出一套完整的组织方案——但他只是四哥杨秀清,一个烧炭工,突然拿出一套堪比现代企业管理的体系,太可疑了。

得逐步来。

“今天先做三件事。”他说,“第一,冯先生,麻烦你把名册按这几个类别重新整理:青壮男丁、工匠手艺人(木匠、铁匠、泥瓦匠等)、识字会算的、熟悉山路的猎户向导、在衙门或军中待过的。”

冯云山点头:“好!”

“第二,各山头管事,回去把各自的人按‘十人一队’编组,指定一个队长。队长不用最能打的,要最沉稳、最得人心的。”

“第三,”杨清看向洪秀全,“请洪先生以天父之名,发布一道命令:即日起,各队需每日操练一个时辰,内容不是打架,是列队、听令、传递消息。违者,队长担责。”

洪秀全犹豫:“这……操练是应该,但以天父之名……”

“天父要建的是有纪律的天国子民,不是乌合之众。”杨清语气坚定,“这道命令,就是第一根主轴。”

屋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冯云山第一个站起来:“我觉得可行!再这么散着,不用清妖来打,我们自己就散了!”

黄玉昆等人也陆续点头。

洪秀全看着杨清,又看看众人期待的眼神,终于缓缓点头:“好。就以天父之名,定此规矩。”

“那萧兄弟……”有人小声问。

“救。”杨清说,“但不用大队人马。选十个最精干、熟悉鹏化山地形的兄弟,两天内摸清监狱换防时间、周边布防。我亲自带队。”

“你?”冯云山吃惊,“秀清你才刚醒……”

“正因为我‘病’了,”杨清说,“清妖才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在百里之外。”

他前世主导过多次商业上的奇袭——在竞争对手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发起攻击。这套思维,放在军事上同样适用。

会议散了。众人各自领了任务离开。

最后屋里只剩洪秀全、冯云山和杨清。

“秀清,”洪秀全看着他,眼神深邃,“你刚才说的那些……真是天父启示?”

杨清沉默片刻。

“洪先生,”他说,“您是天父次子,代天行道。我只是个烧炭的,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要成大事,光有信念不够,得有方法。”

他指了指门外雨雾中的群山:“这几千弟兄把命交给我们,我们不能光带着他们往刀口上撞。得先学会——怎么少流血,多办事。”

冯云山重重点头:“秀清说得对!我们之前太……太凭心了。”

洪秀全没再追问,只是喃喃:“天父启示……方法……”

杨清走出茅屋时,雨已经停了。

山风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远处传来隐约的操练声——已经有管事的在组织人列队了。

曾水源跟上来,小声说:“四哥,你真要亲自去鹏化山?太险了……”

“险也得去。”杨清看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山路,“这是个测试。”

“测试?”

“测试我们能不能把想法变成行动。”杨清说,“测试这套‘方法’,到底管不管用。”

他走回自己的茅屋,关上门。

坐到那张破木桌前,他拿起一块木炭,在墙上划起来。

左边一栏写“现状”,右边一栏写“目标”。

现状:松散宗教团体,面临镇压危机。

目标:有组织、有战斗力的起义军。

中间差什么?

组织结构

指挥体系

后勤保障

情报网络

意识形态凝聚力

他的手指在“意识形态凝聚力”上顿了顿。

这是洪秀全的领域——神权。历史上杨秀清用“天父下凡”夺取了这部分权力,但也埋下了内讧的祸根。

能不能……换种方式?

不争夺神权解释权,而是把自己定位为“神意的执行者”?把洪秀全捧为精神领袖,自己掌握实际组织权?

就像公司里,董事长把握战略方向,CEO负责具体运营。

杨清在墙上画了两个框,中间连上线。

上面框写“洪秀全(董事长/精神领袖)”。

下面框写“杨清(CEO/运营执行)”。

再往下延伸:军事部、后勤部、民政部、情报部……

一个粗糙的组织架构图渐渐成形。

他放下木炭,看着墙上的涂鸦。

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张现代管理架构图——用木炭画在广西深山的土墙上。

荒诞,但又合理。

“系统……”杨清轻声自语,“没有现成的系统。”

“那就自己建一个。”

他吹掉手上的炭灰,推开窗。

山脚下,一队清军探马正策马而过,约七八人,为首的打着一面清字旗。

距离大规模围剿,大概还有十天。

距离金田起义,还有两个月。

距离天京事变,还有六年。

时间紧迫。

但足够他开始——重写这段历史的第一行代码。

【第一章·完】

【下章预告】:

杨清亲赴鹏化山,第一次实战测试他的“特种作战”思维。而紫荆山上,按新规编组的会众遭遇清军斥候,爆发第一场冲突。与此同时,桂平金田村,一个叫韦昌辉的富户收到了拜上帝会的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