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辰时。
杨清在颠簸中醒来。
首先感觉到的是痛——左肩像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然后是晕,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旋转;最后是冷,深秋的寒意透过担架的缝隙钻进骨头里。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担架旁曾水源那张憔悴的脸。
“四哥!你醒了!”曾水源声音嘶哑,眼圈发黑,显然一直没合眼。
“这是……哪儿?”杨清艰难开口,喉咙干得冒烟。
“回紫荆山的路上。”曾水源递过水囊,“你昏迷一天一夜了。咱们打赢了白马驿,周天爵跑了,清军降了四百多。韦北王……哦,就是韦昌辉,他带人来接应,现在正护着咱们回山。”
信息量很大。杨清慢慢消化:赢了,周天爵逃了,韦昌辉受封北王了。
“伤亡……”他问。
曾水源眼神一暗:“夜袭的一千二百弟兄,战死三百一十七,重伤两百多,轻伤几乎人人都有。加上之前两战的伤亡……咱们八千会众,现在能站着的,不到五千。”
减员近半。惨胜。
杨清闭上眼睛。那些面孔在脑海里闪过——黄玉昆手下那个总爱笑的年轻猎户,萧朝贵营里嗓门最大的黑脸汉子,还有好多他叫不上名字,但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投过票的弟兄。
都死了。
“四哥,”曾水源小声说,“你别多想,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我知道。”杨清打断他,“天王……有什么指示?”
“天王昨天就到了白马驿,亲自接管了大营。封赏了有功将士,安抚了降兵。今天一早,让咱们先护送重伤员回山,他和南王、西王、北王处理完后续就回来。”
北王。这个称呼让杨清心头一动。
“韦昌辉……北王,现在做什么?”
“他管着缴获的清点。”曾水源压低声音,“四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韦北王把缴获的银钱粮草全收在他那儿了,说要统一入库,还说这是……什么‘财政集中’。”
财政集中。这词是杨清之前说过的,没想到韦昌辉学得这么快。
“天王同意了?”
“同意了。南王好像有意见,但没说出口。”
杨清沉默。
缴获是起义军的命脉。谁管钱粮,谁就有话语权。韦昌辉这一步走得狠,也走得准——趁他昏迷,趁洪秀全需要韦家支持,把财权抓到了手里。
“还有,”曾水源继续汇报,“韦北王从降兵里挑了三百多精壮的,说要编成‘北营’,由他堂弟韦志俊统领。天王也准了。”
军权也开始抓了。
杨清没生气,反而有点佩服韦昌辉的效率——这才是合格的“投资人”,看到项目有起色,立刻要求增加股权和董事会席位。
“另外……”曾水源犹豫了一下,“天王昨天在白马驿,又‘天父下凡’了一次。”
杨清猛地睁开眼:“说了什么?”
“内容没公开,只叫了南王、西王、北王进帐听谕。但出来后,韦北王脸色特别好看,南王有点……沉闷。”
明白了。洪秀全在用神权重新平衡权力结构:扶韦昌辉制衡他杨秀清,同时可能也敲打了冯云山。
帝王心术,自古如此。
“四哥,”曾水源担心地看着他,“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伤口……”
“没事。”杨清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一阵眩晕袭来,又倒回去。
“医兵说了,你失血太多,箭伤又深,至少要躺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杨清苦笑,“清妖会给咱们十天半月吗?”
曾水源不说话了。
是啊,三战三捷,歼敌过千,俘获数百。这在清廷眼里已经不是“小股匪患”,而是必须全力剿灭的“大患”。下一波围剿,只会更猛烈。
担架继续颠簸。杨清看着天空流云,大脑飞速运转。
现在局面很微妙:
军事上,虽然赢了,但兵力大损,急需休整补充。
政治上,洪秀全在强化神权,韦昌辉在扩张实权,冯云山可能被边缘化,萧朝贵等武将暂时还忠诚,但长期呢?
经济上,缴获的钱粮被韦昌辉控制,以后要钱要粮都得看他脸色。
而他自己——伤重卧床,短时间内无法理事。这个空窗期,权力格局可能就此固化。
必须想办法破局。
但怎么破?直接对抗韦昌辉?不行,他现在是“功臣”,有洪秀全支持。架空洪秀全?更不行,那是自毁根基。
得另辟蹊径。
“水源,”杨清忽然开口,“回到紫荆山后,你帮我做几件事。”
“四哥你说。”
“第一,去找冯云山,说等我伤好些,要和他详谈‘天国建制’的事。语气要恳切,要尊重。”
“明白。”
“第二,去找萧朝贵、黄玉昆、林凤祥、李开芳这些带兵的,让他们分批来看我——但不要一起来,要分开,要隐蔽。”
“这是……”
“联络感情,也听听他们的想法。”杨清说,“记住,见了他们,要多问少说。问他们部下伤亡情况,问他们需要什么,问他们对下一步的看法。”
曾水源点头:“还有吗?”
“第三,”杨清眼神沉下来,“找几个绝对可靠的弟兄,暗中盯住韦昌辉的粮仓和银库。不要动手,只要记录:每天进出多少,谁经手,给了谁。”
“四哥怀疑韦北王……”
“不是怀疑,是了解。”杨清说,“管钱粮的人,必须透明。这是规矩。”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曾水源听懂了——要抓韦昌辉的把柄。
“还有最后一件事。”杨清顿了顿,“等我回到紫荆山,你要散布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就说我在昏迷中,梦见天父了。”
曾水源瞪大眼睛:“四哥,你也要……”
“不是要‘天父下凡’。”杨清摇头,“是梦见。梦见天父说,天国初创,百废待兴,当设‘六部’,定‘章程’,明‘赏罚’。”
这是把神权往制度建设上引——不是用来争权,而是用来定规矩。
“可天王那边……”
“所以只是‘梦见’,不是‘代言’。”杨清说,“而且内容不涉及人事,只谈制度。天王就算知道了,也挑不出毛病。”
曾水源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四哥高明!”
担架转过一个山坳,紫荆山主寨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寨墙上旗帜飘扬,人声鼎沸。显然,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寨中正在庆祝。
但杨清看着那片喧嚣,心里只有沉重。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午时,杨清被抬回自己的茅屋。
医兵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箭伤很深,伤到了骨头,幸好没感染。但失血过多,需要长时间静养。
刚包扎完,冯云山就来了。
“秀清!”他进门时眼睛发红,握住杨清没受伤的右手,“你可算醒了!我都担心……”
“让云山兄担心了。”杨清虚弱地笑笑,“寨中事务繁多,你还来看我。”
“应该的。”冯云山坐下,叹了口气,“秀清,这次……咱们赢得不易啊。”
话里有话。
“是啊。”杨清顺着说,“弟兄们用命换来的胜利。对了,伤亡将士的抚恤……”
“韦北王在办。”冯云山语气有些微妙,“他说钱粮要统一调配,抚恤也按统一标准。战死的,家属发五两银子;重伤的,三两;轻伤的,一两。”
杨清皱眉:“太少了。”
“我也觉得少。”冯云山压低声音,“但韦北王说,现在钱粮紧张,要细水长流。天王……同意了。”
五两银子,一条命。乱世的人命,就这么贱。
“阵亡将士的名册呢?”杨清问。
“在我这儿。”冯云山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我坚持要自己记,韦北王没反对。”
杨清接过,翻开。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简单标注:某营某队,战于某地。
有些名字旁,冯云山还用朱笔写了小字:“家有老母”、“独子”、“新婚三月”。
看着这些字,杨清鼻子发酸。
“云山兄,”他合上册子,“这些人的家属,我们要管到底。”
“怎么管?钱粮都在韦北王手里……”
“钱粮是死的,人是活的。”杨清说,“阵亡将士的家属,免三年税赋。重伤不能再战的,分田。轻伤留用的,优先提拔。”
冯云山眼睛一亮:“这个好!但……要天王同意。”
“所以要拟个章程。”杨清说,“不光抚恤,还有军功、晋升、奖惩,都要有章可循。云山兄,你是读书人,这事得你牵头。”
冯云山激动起来:“秀清,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这几天就在琢磨,咱们不能总是‘天父启示’、‘天王口谕’,得有成文的法度!”
“所以我想请你,”杨清看着他,“拟一份《天朝军功爵赏条例》。内容可以商量,但原则就一条:公平,透明,可执行。”
“好!我回去就起草!”冯云山站起来,又坐下,“不过……这事要不要先禀报天王?”
“当然要。”杨清说,“但禀报的时候,要强调这是为了‘安将士之心,固天国根基’。天王以仁德治国,必会同意。”
冯云山重重点头,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回头:“秀清,你好好养伤。天国……不能没有你。”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杨清知道,冯云山是他最坚定的盟友之一。
冯云山刚走,萧朝贵就来了。
他左臂吊着,脸上多了道疤,但精神头十足。
“四哥!”他嗓门还是那么大,“你可算醒了!没你在,打仗都不痛快!”
杨清笑了:“听说你白马驿又立头功?”
“嘿嘿,小意思。”萧朝贵坐下,压低声音,“四哥,有件事得跟你说——韦昌辉那小子,手伸得太长了。”
“怎么说?”
“他要把降兵全编进他的北营!我不同意,跟他吵了一架。后来天王调和,说各营平分,但他还是拿了大头。”
杨清不动声色:“降兵总共多少?”
“能用的四百多,他拿了二百,我和黄玉昆他们分剩下二百。”
“装备呢?”
“更气人!”萧朝贵拍腿,“缴获的鸟枪一百多杆,他全拿走了!说什么北营要当‘精锐’,呸!老子打生打死的时候,他在哪儿?”
杨清静静听着。等萧朝贵发泄完,才问:“天王什么态度?”
“天王……和稀泥呗。”萧朝贵撇嘴,“说现在要团结,要以大局为重。”
果然。洪秀全在玩平衡术。
“朝贵,”杨清说,“这事先放一放。我问你,如果现在清妖再来,咱们还能打吗?”
萧朝贵愣了愣,认真想了想:“能打,但……吃力。弟兄们太累了,伤亡也大。而且装备差,真要再来几千清妖,够呛。”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争降兵,是练兵、休整、补充装备。”杨清说,“这事,你得帮我。”
“怎么帮?”
“你主管练兵。”杨清说,“我给你写个练兵大纲,你照着练。重点不是个人武艺,是阵型、配合、号令。”
“成!这个我在行!”
“还有,”杨清顿了顿,“练兵的时候,把各营的人混编——前营的教中营的,中营的教后营的,互相学。北营的人……也请他们来观摩。”
萧朝贵眼睛一转:“四哥的意思是……掺沙子?”
“是交流学习。”杨清说得冠冕堂皇,“都是天国的兵,不分彼此。”
萧朝贵咧嘴笑了:“明白!保证‘交流’得明明白白!”
他走后,黄玉昆、林凤祥、李开芳陆续来了。杨清一一安抚,听取意见,布置任务。
核心思想就一个:现在要团结,要练兵,要准备下一战。个人恩怨、营头之争,先放一边。
这些话,既是对他们说的,也是希望通过他们,传到全军。
傍晚时分,最后一个访客来了——是韦志俊。
他带来一盒人参,说是韦昌辉让送的。
“东王,”韦志俊行礼,“家兄本要亲自来看望,但粮草清点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我代他问候。”
“韦北王客气了。”杨清说,“白马驿之战,多亏韦二爷带人放火扰乱,功不可没。”
“分内之事。”韦志俊顿了顿,“东王,家兄让我传句话:钱粮之事,他暂时代管,等东王伤愈,再移交账目。”
漂亮话。但杨清听懂了潜台词:财权我拿着,但你放心,账目会给你看。
“有劳韦北王费心。”杨清说,“不过既然说到钱粮,我倒有个想法——咱们该设个‘审计司’。”
“审计司?”
“就是查账的。”杨清解释,“钱粮进出,都要有记录,有人核验。这不是信不过谁,是规矩。天国要长久,就得有规矩。”
韦志俊眼神闪烁:“这……得禀报天王吧?”
“当然。”杨清说,“等我伤好些,就和天王提。到时候,还想请韦二爷来当这个审计司的主事——你懂账目,又公正,最合适。”
以退为进。你不是要管钱吗?好,我设个机构监督你,还让你弟弟来当主管。答应,等于自我约束;不答应,就是心里有鬼。
韦志俊显然没想到这一招,愣了几秒才说:“我……我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不急,慢慢学。”杨清微笑,“好了,我累了,韦二爷请回吧。”
送走韦志俊,杨清长出一口气,躺回床上。
一天下来,见了六拨人,说了无数话,伤口疼得厉害,脑子也昏沉。
但值得。
冯云山去起草制度了,萧朝贵去练兵了,诸将被安抚了,韦家被将了一军。
接下来,就看洪秀全的反应了。
十月十六,巳时。
洪秀全回到了紫荆山。
他没有先回自己住处,而是直接来到杨清的茅屋。
杨清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洪秀全按住:“秀清躺着,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话很温和,但杨清注意到,洪秀全今天穿得很正式——那件很少穿的明黄长衫,头戴金丝绣的方巾。这是“天王”的仪仗。
“谢天王。”杨清靠回床头。
洪秀全在床边的木凳坐下,仔细打量杨清的脸色:“伤可好些?”
“好多了,医兵说再养半月就能下地。”
“那就好。”洪秀全点头,“天国不能没有东王。”
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
“秀清,这几日你昏迷,我代你处理了些军务。”洪秀全说,“韦昌辉献粮献银,助战有功,我已封他为北王,掌圣库。冯云山仍为南王,总理民政。萧朝贵为西王,专司征战。你为东王,总揽军事——等你伤愈。”
分权很明确。杨清的总揽军事,加了个“等你伤愈”的前提。
“天王英明。”杨清说,“臣正有一事要禀报。”
“说。”
“臣在昏迷中,梦见天父了。”
洪秀全眼神一凝。
杨清继续说:“天父说,天国初创,当立规矩。军要有军法,民要有民法,财要有财法。无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洪秀全沉吟,“天父可说了具体如何立?”
“天父说,可参酌古制,设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每部有章程,有事可循。”
这是把明朝的六部制搬出来了。洪秀全读过书,知道这个。
“六部……”他若有所思,“那人事如何安排?”
“天父没说。”杨清适时止步,“只说‘任人唯贤,论功行赏’。”
把人事权留给洪秀全。这是表态:我不争人事权。
洪秀全脸色明显缓和:“秀清此梦,实乃天父眷顾。立规矩确是当务之急。这样,等你伤好些,就和云山一起,草拟个章程出来。”
“臣遵命。”杨清顿了顿,“不过有件事,现在就该办。”
“何事?”
“抚恤阵亡将士,奖赏有功人员。”杨清说,“将士用命,不可寒心。臣建议,尽快公布抚恤标准,发放赏银。”
提到钱,洪秀全皱了皱眉:“此事……韦北王在办。”
“臣知道。”杨清说,“所以臣建议,抚恤赏银的发放,要有仪式——请天王亲自主持,当众发放。一来显天王仁德,二来安将士之心。”
这话说到了洪秀全心坎里。他最喜欢这种彰显权威、收买人心的场合。
“好!就按你说的办!”洪秀全起身,“三日后,在打谷场,举行‘天国第一次大赏’!秀清你好好养伤,到时……”
“臣一定到场。”杨清说。
洪秀全满意地点头,又嘱咐几句,离开了。
杨清躺回去,看着茅草屋顶。
第一步棋走完了——用“天父托梦”把制度建设提上日程,用“抚恤仪式”把财权支出公开化。
接下来,就是等三天后的大赏。
到那时,他会当众提出“审计司”的构想,让韦昌辉无法拒绝。
而更重要的,他会借着大赏的机会,宣布另一件事——
建立“天国军事学堂”。
培养军官,培养忠于制度而不是某个人的军官。
这才是真正的长远之计。
窗外传来操练声。是萧朝贵在练兵,喊声震天。
杨清听着这声音,渐渐睡去。
梦里没有天父,只有一张巨大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
他执白子,落下。
【第九章·完】
【下章预告】
三天后,打谷场大赏。杨清当众提出“审计司”和“军事学堂”,韦昌辉被迫同意。但就在仪式进行时,探子急报:广西巡抚调集五千大军,分四路而来!更致命的是,军中开始流传瘟疫,伤员大批死亡。内忧外患,杨清如何应对?而洪秀全在压力下,决定再次“天父下凡”,这一次,内容将决定天国的未来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