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33:00

【林深发现那女人醉倒在他门口时,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明天周六不用上班。

他冷静地报了警,警察从她手机里翻出置顶联系人——备注是“老公”。

电话接通后,对方只说了一句:“这疯女人我不要了,你们爱找谁找谁。”

警车红蓝灯光里,她忽然抓住他袖口:“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要不要我?】

……

林深加完班回到家门口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七分。楼道里的声控灯大概是又坏了,他重重跺了两下脚,头顶那盏老旧的灯才不情不愿地晕开一片昏黄的光,把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他揉了揉发僵的后颈,摸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后,他看到了门口那一团黑影。

林深动作一顿,借着那点可怜的灯光仔细看去。是一个人,蜷缩着靠在他那扇深灰色的防盗门上。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是皱巴巴的丝绸连衣裙,一只高跟鞋掉在几步开外,另一只还挂在脚上,细跟歪斜。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昂贵的、此刻却显得甜腻沉闷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是个女人。他楼上那位邻居。虽然只在电梯里碰见过两三次,印象不深,但这栋楼里这个点、这种状态、能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年轻女性,大概率也只有她了。林深记得她总是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和眼前这个狼狈的醉鬼判若两人。

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惊恐或好奇,而是:明天周六,不用早起上班。挺好。

第二个念头才是:麻烦。

他试过叫醒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高音量喊了几声“女士”、“邻居”,对方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下,把头埋得更深,呼吸绵长,显然醉得不轻。他甚至连她具体住几楼都不太确定。

林深退开半步,拿出手机,几乎没有犹豫,拨通了110。语气平静地说明情况:“……地址是星海湾小区7栋1202门口,有一位女士醉倒在这里,无法唤醒,我无法处理,也不清楚她的具体住址和家属联系方式……好的,我等你们。”

等待警察到来的时间里,他就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地上的人。楼道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她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他脑子里过了一遍明天要做的几件事:超市采购,跑步机五公里,还有那本看到一半的技术书。嗯,时间应该够。就是不知道警察处理这个要多久。

警车来得很快,红蓝交替的灯光无声地滑过楼道窗户,映在墙壁上,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上来了两位民警,一老一少。老警察经验丰富,蹲下身,试图再次唤醒女邻居,无果。他小心地从她随身挎着的小包里找出手机,指纹解锁失败,又试了面部识别,这次成功了。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警察严肃的脸。他翻找着通讯录,很快,找到了置顶的联系人——备注是“老公”。

林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海城的夜晚,远处还能看到零星几处未眠的灯火,像海上的浮标。

老警察拨通了那个电话,按了免提。嘟——嘟——的等待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响了七八声,就在大家以为没人接听时,电话通了。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明显带着睡意和被吵醒后不耐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的音乐声,像是在某个娱乐场所的余韵里:“喂?谁啊?大半夜的……”

“你好,我们是派出所的。这里有一位女士醉倒在外面,无法联系上家人,手机里你的号码是置顶联系人,请问你是她丈夫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随即,那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躁和厌弃:“又是她?!有完没完!我不是她老公!你们找错人了!这疯女人我不要了,爱找谁找谁去,别他妈再烦我!”

“先生,请你配合一下,她现在……”

“配合个屁!老子跟她没关系了!你们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就让她睡大街!别再打来了!”

“咔哒”一声,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忙音短促而刺耳。

楼道里一片安静。连年轻警察脸上都露出一丝愕然和尴尬。老警察皱紧了眉头,低低骂了句什么,重新翻看手机通讯录,大概是打算找找其他亲属。

就在这片被红蓝灯光切割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地上那个一直昏睡的女人,忽然动了动。

她似乎是被那通电话的动静吵到,极其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了许久,才慢慢聚焦,先是茫然地扫过警察的制服,然后,落在了靠在墙边的林深身上。

她看了他好几秒,眼神空茫茫的,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事物。酒精和剧烈的情绪冲击显然还在主宰着她的神智。然后,毫无征兆地,她挣扎着,向着他的方向,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指尖在空中虚抓了几下,最终,准确地、紧紧地攥住了林深垂在身侧的衬衫袖口。

布料被她揪得发皱。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泛白。

林深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他,那双被泪水、眼妆和醉意弄得一塌糊涂的眼睛里,此刻清晰映着警车顶灯旋转的红蓝光芒,像两簇在绝望深渊里偶然迸溅、却依旧灼人的火星。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罐子破摔般的颤抖,一字一句,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们都不要我了……”

她喘了口气,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落,混着睫毛膏的黑色污迹,划过苍白的脸颊。

“……你要不要我?”

问题抛出来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警察停下了翻找通讯录的动作,年轻的那位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老警察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在林深和女人之间转了转。

林深没动。他垂着眼,看着那只死死抓住自己袖口、指甲修剪得很漂亮却沾了灰尘的手。女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递过来,有点凉,更多的是无法控制的战栗。她的问题像个荒诞的梦呓,不合逻辑,超出常理,带着酒精浸泡下的全部狼狈和绝望,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个凌晨两点、灯光诡异的楼道里。

袖口处的力量在持续,甚至又收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应该立刻掰开她的手。应该冷静地告诉警察,他不认识她,这事与他无关,请他们尽快联系她的其他家人或朋友,或者按流程处理。他明天还有计划,他的生活规律、整洁、有序,拒绝任何意外,尤其是这种麻烦的、情绪化的、来自陌生人的意外。

楼道窗外,远处海岸线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而模糊的轮船汽笛,闷闷的,像是从深海传来的一声叹息。

林深抬起眼,目光越过女人泪痕狼藉的脸,看向老警察,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警察同志,她醉得厉害,说的胡话不能当真。不过……如果暂时联系不上其他靠谱的人,先让她在我客厅沙发上凑合半晚,等清醒点再处理,行吗?总比现在这样强。”

老警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判断这个看起来过于平静的年轻人是否可靠。年轻警察则松了口气的样子。

“你确定?这……”老警察斟酌着用词。

“确定。就半晚。我这有监控,”林深指了指自家门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全程录像。等她醒了,自己能走,或者能联系上朋友,我就送她出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个程序员,在‘星瀚网络’上班,证件你们可以登记。”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带着一种技术人士特有的、用逻辑和方案解决问题的条理性,反而消解了不少可能的暧昧和风险感。

老警察和同伴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又看了看地上状态极差、确实不宜再折腾的女人,最终点了点头:“那……暂时就这么处理吧。小伙子,麻烦你了。我们留个你的联系方式,也登记一下她的信息。明天白天,我们最好再跟进一下情况。”

“好。”林深应下,配合地报了手机号和姓名。

警察帮忙把依旧抓着他袖口不放的女人半扶半架起来。她几乎站不稳,全身重量都倚了过来,头无力地垂在他肩侧,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气喷在他颈窝。林深身体绷得更直,尽量用手臂支撑住她,避免过多接触。

门打开,屋内的灯光流泻出来,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警察帮忙把人安置在客厅那张灰色的布艺沙发上,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房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闪烁的红蓝灯光和一切声响。世界忽然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低的送风声,以及沙发上女人不均匀的、带着抽泣余韵的呼吸。

林深站在玄关,没有立刻走过去。他看了看自己被抓出褶皱的袖口,解开了最上面的那颗纽扣,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她带来的酒气和香水味,正在缓慢地侵入他习惯了的、清洁剂和咖啡豆混合的、井然有序的空间。

他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从卧室拿了一条薄毯,走过去,没什么表情地盖在她身上。

她似乎稍微清醒了一点点,毯子落下时,睫毛颤动了几下,但没有睁开眼,只是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寻求保护的动物。脸颊上的泪痕还没干。

林深退开,走到客厅另一头的书桌后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没什么波澜的脸上。他调出了门口的监控录像,快进着看完了警察到来和离开的片段,确认一切清晰无误,保存备份。

然后,他点开了一个代码编辑器。黑底白字的界面上,光标安静地闪烁着。

但他没有立刻开始敲击。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半晌,又落下。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屏幕上方,看向沙发。

客厅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光线柔和昏黄。女人陷在灰色的沙发里,薄毯盖到肩膀,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散乱的黑发。她似乎睡着了,或者又昏睡了过去,安静得几乎没有声息,仿佛刚才那个在楼道里攥着他袖口、问出惊心问题的女人,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味,和监控视频里存留的记录,证明那一切确实发生过。

林深转回头,面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走廊里那句话,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再次响起,清晰无比,带着她那种破碎的颤抖和绝望——

“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要不要我?”

他敲下第一行代码,机械键盘发出清脆的嗒声,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格外突兀。

窗外的夜色,正缓慢地向黎明过渡。遥远的海平面之下,无人知晓的洋流,是否也在悄然改变着方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周六的凌晨,他预定的跑步机里程和阅读计划,恐怕是要延后了。

光标在屏幕上稳定地跳跃,一行行指令流淌而出,构筑着虚拟世界的逻辑与秩序。而在离他几步之遥的现实里,一个陌生的、充满麻烦的、由酒精和泪水构成的意外,正宿命般地蜷缩在他的沙发上,沉睡着。

黑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