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33:55

飞机在夜雨中降落,穿过厚重潮湿的云层,舷窗外海城的灯火由模糊的光点逐渐凝聚成流淌的星河。林深拖着登机箱走出到达大厅,湿热的空气混合着出租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临市干爽的空调环境截然不同。他叫了辆车,报出小区地址。

车子在积水的街道上缓慢行驶,雨刷规律地划开挡风玻璃上不断汇聚的水流。窗外掠过的街景熟悉又陌生,霓虹灯在水洼里拉出破碎扭曲的倒影。项目经理在机场分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好好休息两天。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有点累,想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

车子停在小门口。雨又下大了些,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他走进楼栋,电梯上行时,轿厢里只有他一个人,镜面墙壁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略显疲惫的眼睛。

十二楼。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他站在自家门口,没有立刻按密码。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上方——十五楼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她应该已经搬走了吧?或者,还在?他给过她钥匙,说“随你”。

密码锁的按键区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他按下090723,门锁轻响,绿灯亮起。

推开门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气息混杂在熟悉的“家”的味道里,拂过他的鼻尖。不是香水,也不是明显的体味,更像是一种……存在过的痕迹。干燥的,带着一点她用的那种薄荷味牙膏的清凉,还有一丝极淡的、像是纸张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屋里很暗,只有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一小片暖黄的光。他放下行李箱,换了鞋,走进客厅。

沙发上的床单被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角。茶几上纤尘不染,那本摊开的杂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净的玻璃烟灰缸——他从不抽烟,这东西大概是苏蔓某次来留下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甚至比他离开时更整洁。

但那种“存在过”的感觉依然萦绕。空气里漂浮着极淡的、不属于他的生活微粒。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多了几样东西:一小盒牛奶,几个苹果,还有半包吐司。都是很基础的食品,摆放得同样整齐。他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流理台边慢慢喝完。目光落在对面的白板上,那些算法公式依旧,但在右下角,多了一行很小的、用铅笔写下的字,笔迹清秀:

“绿植已浇水。谢谢。”

林深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他走到阳台。那几盆绿植果然精神了不少,叶片在雨夜中泛着油润的光泽。他伸手摸了摸泥土,湿度刚好。

回到客厅,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了几封紧急的工作邮件。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窗外的雨声。处理完邮件,他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扫过书架。那本《海浪》还在原来的位置,旁边是他常看的几本技术书。他走过去,把《海浪》抽出来,翻开。那枚银杏叶书签还在,夹在他上次看到的关于海浪与记忆的那一页。

他合上书,放回原处。

该洗澡睡觉了。他走向主卧,经过那间书房兼客房时,脚步顿了一下。门关着。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

犹豫的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一次心跳的间隙。他转动把手,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按下墙上的开关。

灯光亮起。榻榻米床垫上铺着那套浅灰色的床单被套,铺得平整,枕头放在床头。书桌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台显示器黑着屏,键盘鼠标一丝不乱。一切如常,仿佛没人来过。

但他看到了。书桌一角,那本阿西莫夫的《基地》合拢放着,书脊朝外。旁边,还放着一个很小的、鹅黄色的便签本,上面压着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

这不是他的东西。

他走过去,拿起便签本。很普通的那种,超市里几块钱一个。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用那同样清秀的字迹,画了一些……东西。不是文字,是画。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稚拙。一扇窗户,窗外是密集的雨点。一个沙发,上面蜷着一个小小的人形轮廓。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几片银杏叶的形状。还有一盆小小的、长着几片叶子的植物。

没有人物肖像,没有场景说明,只有这些零碎的、安静的意象,分散在不同的页面上,像是主人随手记录下的瞬间情绪或观察。

最后一页,写着几行字,不再是画:

“林先生:再次感谢收留。暂借贵地栖身数日,打扰了。书籍阅毕放回原处。冰箱内食物清空,添置少许,望勿介意。钥匙放在玄关柜上。祝一切顺利。 许星辰”

字迹工整,语气客气而疏离,与那些稚拙的画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林深拿着那本便签本,站在那里。窗外的雨声似乎被隔绝了,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他仿佛能看到,过去这些天,那个叫许星辰的女人,如何在这个属于他的、冷硬规整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移动,尽量不留下痕迹,却又无法完全抹去那些细微的存在证明——叠好的被褥,浇过水的植物,冰箱里的牛奶苹果,白板角落的铅笔字,还有这本画着雨和银杏叶的便签本。

她像一阵风,来过,又似乎没来过。只留下这些极轻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发现的痕迹。

他将便签本合上,放回原处,压在《基地》下面。然后,他关掉灯,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洗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到床上。床垫支撑着他疲惫的身体,很舒服。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他闭上眼睛,却没什么睡意。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她醉倒时攥着他袖口的手指;她坐在派出所门口台阶上苍白的侧脸;消防通道里她通红的眼睛和挺直的脊背;还有……那本便签本上,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小小人形轮廓。

麻烦。他想。确实是个麻烦。情绪化,处境复杂,牵扯着另一段糟糕的关系。他应该保持距离,像清除一段冗余代码一样,让她彻底退出自己的运行环境。

可是……

那些画。雨。银杏叶。一碗面。

他翻了个身,面朝窗户。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一些,露出一弯朦胧的下弦月,清辉淡淡地洒在地板上。

他忽然想起便签本上那行字:“钥匙放在玄关柜上。”

明天,她大概就会彻底搬走,回到她那间或许还在漏水的房子,或者去酒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然后,他们之间这点因为暴雨和意外而强行产生的脆弱连接,就会彻底断裂。

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将回到各自的轨道,渐行渐远。

这很合理。符合逻辑。

他应该感到轻松。

月光安静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林深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月光走到客厅。玄关柜上,那把银色的备用钥匙果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拿起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掌心。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没有处理工作,而是点开了浏览器,输入了本城几个口碑不错的房屋中介网站,开始浏览起租房信息。筛选条件:地段安全,交通便利,户型朝南,采光好,装修较新,最好是拎包入住。

他看得很仔细,甚至点开了几个房源的详细图片和周边环境地图。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城市沉睡在一片潮湿的寂静里。只有十二楼某个窗口,亮着一点幽幽的、属于屏幕的光,像一个沉默的坐标,在这雨后的深夜里,无声地标记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