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下起来的,开始只是淅淅沥沥,后来逐渐绵密,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许星辰睡得很浅,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法庭上赵辉扭曲的脸,一会儿是陈叙温和却模糊的笑容,最后定格在林深发来的那条简短短信上——“明天中午回。需要带什么?”
她醒来时,天光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渗进来,灰蒙蒙的,雨还在下。公寓里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她看了一眼手机,早上七点半。林深说中午回来。
她起床,洗漱,换上一身舒适的居家服。走到客厅,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中午就回来了。这个暂时属于她的空间,将重新注入主人的气息。她应该做点什么?收拾好自己所有的痕迹,悄然退场?还是……像之前那样,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这尴尬的“同居”?
冰箱里有昨天买的面包和牛奶。她热了杯牛奶,就着面包慢慢吃完。收拾餐具时,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目光扫过料理台,那里除了他的咖啡机和寥寥几样厨具,什么都没有。她想起他煮的那碗番茄鸡蛋面,简单,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暖意。
雨势似乎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细雨。她走到阳台上,看着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城市。楼下那棵银杏树,叶子更稀疏了,满地都是湿漉漉的金黄。那枚被风吹走的银杏叶,大概早已腐烂在泥土里了吧。
十点多,她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那本《基地》摊开在昨晚看到的地方,旁边是写满了杂乱字句又被她揉皱丢弃的纸团。她看着那摞崭新的A4纸,忽然拿起笔,在最上面一张的空白处,开始写字。不再是破碎的情绪,而是一份清单。列出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可能的职业方向,短期内需要处理的琐事(比如联系房东退租、跟进财产执行),还有……找房子的优先级。
写写划划,一张纸很快满了。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虽然前路依然模糊,但至少有了几个需要去触碰的坐标。她放下笔,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雨丝斜斜地飘过。
中午快到了。
她起身,走到客厅。雨声变得清晰起来。她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沙发上的靠枕被她昨晚靠着有些歪了,她走过去,摆正。茶几上的多肉植物,叶子尖端有一点点干枯,她用手指沾了点水,轻轻抹上去。
然后,她听到了门锁的声音。
不是密码锁的电子音,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撞在胸腔上。她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目光紧紧盯着玄关的方向。
门开了。
林深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肩膀和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泛着深色的水光。手里拎着一个沾满泥点的黑色防水背包,裤腿和鞋子上也溅了不少泥浆。看起来风尘仆仆,甚至有些狼狈,与他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相去甚远。
他关上门,将背包放在玄关地上,弯腰换鞋。抬起头,目光与站在客厅中央的许星辰对上。
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依旧是平静的,漆黑的,像雨夜的海,看不出情绪。
“我回来了。” 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长途开车加上天气湿冷的缘故。
“……嗯。” 许星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她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下意识地问:“雨很大吗?路上不好走?”
“还行。湿地那边雨更大。” 林深脱下冲锋衣,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抓绒衣。他将湿外套挂在玄关的衣钩上,换了拖鞋走进来。带着一身室外潮湿的寒气和水汽。
他走到客厅,目光扫过房间,似乎在确认一切是否如常。然后,他看向许星辰:“吃过饭了?”
“吃过了。面包和牛奶。” 许星辰回答,顿了顿,“你呢?”
“在路上吃了点。” 林深说着,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瓶装水,拧开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许星辰看着他仰头喝水的侧影,那截脖颈线条清晰,沾着未干的水珠。他看起来真的累坏了。
“那个……” 她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问他采集顺利吗?好像过于关心。问他累不累?又显得多余。
林深放下水瓶,看向她:“你这几天怎么样?”
他的目光很直接,落在她脸上,似乎是在认真询问,而不是客套。
许星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还好。看了看书,处理了点事情。”
“嗯。” 林深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揉了揉眉心,显得很倦。“我先去洗个澡。”
“好。” 许星辰连忙说。
林深走向主卧,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书房住的还习惯吗?晚上冷不冷?”
许星辰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冷,挺好的。很……安静。”
“那就好。” 林深说完,推门进了主卧,关上了门。
很快,主卧里传来隐约的水流声。
许星辰站在原地,听着那水声,鼻尖似乎还能嗅到他带进来的、雨水、泥土和草木混合的、属于野外清冽又略带腥气的气息。这气息强势地侵入了原本干燥洁净的空间,也侵入了她这些天试图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她慢慢走回书房,在书桌前坐下。雨声,水声,还有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那份刚理出一点头绪的清单,此刻看起来又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风雨和疲惫,就这样平静地、理所当然地,重新回到了这个空间。没有追问她为何还在这里,没有对她的存在表现出任何异样,甚至还记得问她住得是否习惯。
这种近乎漠然的“正常”,反而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主卧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门打开,林深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深灰色家居服,头发半干,凌乱地搭在额前,洗去了疲惫和尘土,整个人显得清爽了许多,但眼下的青影依旧。
他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然后又关上。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调到了一个正在播放自然纪录片的频道,声音开得很低。屏幕上,广袤的草原上,角马正在迁徙,黄尘滚滚。
他就那样靠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没什么表情,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在单纯地放空。
许星辰坐在书房里,能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客厅的一角,看到他的侧影,和电视屏幕闪烁的光。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这个空间最“正常”的状态——他在他的领域里放松、休息,她在她的临时角落里待着,互不打扰,泾渭分明。
之前那一周他不在的日子,反而是一种异常的真空。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纪录片里传来低沉的旁白和解说。时间在一种微妙而宁静的张力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深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清晰,却不是对着她说,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或者是对电视画面的评论:
“湿地那边,有一片很大的芦苇荡。下雨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雨点打在上面,声音……很特别。”
许星辰在书房里,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动。她抬起头,看向门缝外他的背影。
他依旧看着电视,没有回头。
许星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雨打芦苇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她不知道。她只听到窗外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雨点敲打玻璃和水泥地的声响。单调,冰冷。
而他的世界里,有她从未听过的、属于荒野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