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天色是一种略显沉郁的灰白,云层很厚,遮住了秋日该有的爽朗阳光。风不小,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
搬家公司的小型厢式货车准时停在了楼下。两个工人动作利索,很快将许星辰不多的行李——一个行李箱,几个打包好的纸箱,还有那盆她买来没多久的绿萝——搬上了车。整个过程很快,不到半小时。
许星辰站在公寓门口,最后一次回望这个她暂住了将近两个月的地方。客厅空旷,沙发整齐,茶几上的多肉植物静立。书房的门开着,能看到里面恢复成最初简洁到近乎冷清的模样,那盏台灯,那摞她用过的纸,都不见了。属于她的气息,正随着行李的搬离而被迅速抽空。
林深站在她身旁,沉默地看着工人搬东西。他今天穿着很普通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和运动裤,像是刚起床没多久,头发有些凌乱。从早上工人敲门开始,他就一直这样,没什么话,偶尔搭把手扶一下箱子,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
“都齐了。” 工人核对完清单,对许星辰说。
许星辰点了点头,转向林深。该道别了。
“林深,” 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些轻,“这段时间,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林深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往常一样平静,但许星辰似乎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类似困惑或未完结的情绪,一闪而逝。
“不麻烦。” 他说,依旧是那三个字。
“钥匙……” 许星辰从包里掏出那把银色的备用钥匙,递还给他。
林深接过来,指尖与她短暂相触,冰凉。他握住了钥匙,没说什么。
“那我……走了。” 许星辰垂下眼,不敢再看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昨晚那顿“饯行”饭的情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渔火餐厅临窗的位置,窗外是流动的车河灯光;精致的海鲜,味道却记不清;两人之间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偶尔交谈几句,话题浮于表面,关于食物,关于天气,关于她新找的房子。他始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显疏离。那句“推了”之后再无解释,那顿饭也吃得如同完成一个既定程序。
现在,程序走到最后一步了。
“嗯。” 林深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一句客套的结束语。许星辰心里涩然,点了点头:“好。你也是。”
她转身,走向电梯。工人已经先下去了。电梯门缓缓合拢,透过狭窄的缝隙,她看到林深还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钥匙,目光似乎追随着电梯的方向,又似乎只是看着空无一物的楼道。
门彻底关上,数字开始跳动下行。
许星辰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闭上了眼睛。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
新租的房子在城西一个九十年代建的老小区里,楼道昏暗,墙壁斑驳,但房间确实朝南,下午时分,阳光能洒满大半个屋子。家具是房东留下的,款式陈旧,但还算干净。许星辰花了半天时间,将行李归置好,打扫了一遍卫生。绿萝放在窗台上,蔫头耷脑的,需要时间适应新环境。
做完这一切,疲惫感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精神上一种巨大的、无所依凭的虚空。她坐在唯一的一把旧沙发上,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听着楼下传来老人聊天、小孩嬉戏的声音,那些市井的嘈杂此刻却衬得她这个小空间更加寂静,更加……与她无关。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没有新消息。林深没有联系她。她也没有联系任何人。
她以为搬出来会是一种解脱,一种新生。可现在,只感到更深的孤独和茫然。那个曾经收留她的、干燥洁净的空间,那个有着雪松气息和键盘敲击声的男人,像一场被骤然惊醒的梦,留下的是比梦境更不真实的空洞。
晚上,她煮了碗速冻饺子,食不知味。早早躺上床,却辗转难眠。老房子的隔音不好,能听到隔壁电视的声音,楼上拖动椅子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驶过的摩托车轰鸣。这些声音,都比不过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的画面:林深站在门口送别时平静的脸,他接过钥匙时冰凉的指尖,电梯门合拢前他静立的身影。
还有昨晚,渔火餐厅里,他切开一只虾,动作斯文,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流淌的车灯,忽然说了一句:“海城晚上,从这个角度看,像电路板。”
她当时怔了一下,没明白。
他指了指窗外纵横交错的街道和闪烁的灯火:“信号路径,电源节点,逻辑门。”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用他熟悉的世界在比喻眼前的景象。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冷漠疏离的男人,内心或许有一个极其丰富而有序的宇宙,只是那个宇宙的语法,她尚未掌握。
而现在,她连旁观那个宇宙的资格,似乎也失去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苏蔓发来的消息,问她安顿好没有,需不需要帮忙。她回了句“一切都好,谢谢苏蔓姐”。
没有提林深。苏蔓也没问。
这一夜,许星辰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头昏沉沉的。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陈年的水渍痕迹,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越发清晰。
她起身,走到窗边。秋晨的风带着凉意,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依旧很厚。楼下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冒着腾腾热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这个完全属于她、却也完全陌生的空间里。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种无用的情绪里。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求职资料,修改简历,联系之前有意向的公司。动作机械,效率低下。
中午,她下楼吃了碗面。面馆老板娘很热情,问她是不是新搬来的。她含糊地应着,看着面汤里漂浮的葱花,忽然想起林深煮的那碗番茄鸡蛋面。简单,家常,却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猛地摇了摇头,把那个画面甩出脑海。不能再想了。
下午,她决定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边环境。小区后面有个小小的街心公园,树木萧疏,草坪枯黄,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神情安详。她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然后在一张空长椅上坐下。
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没什么温度。她看着不远处一个小孩在蹒跚学步,年轻的父母张开手臂,面带鼓励的笑容。那样平凡的幸福,此刻看来却无比遥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犹豫了一下,她接起:“喂,你好?”
“请问是许星辰小姐吗?” 一个有些耳熟、温和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
许星辰愣了一下:“我是。您是……?”
“我是陈叙。” 对方轻笑了一下,“苏蔓的表哥。抱歉冒昧打扰,我从苏蔓那里要到了你的新号码。听说你搬家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许星辰握着手机,有些措手不及。陈叙?他怎么会……苏蔓把她的号码给他了?
“还……还好。谢谢关心。” 她客气而疏离地回答。
“那就好。” 陈叙的语气依旧从容得体,“上次在咖啡馆匆匆一面,也没能多聊。不知道许小姐这几天有没有空?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私房菜馆,环境清静,菜品也精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吃个饭,就当是……庆祝乔迁?”
他的邀请来得自然而然,理由也让人难以直接拒绝。许星辰沉默着。陈叙的条件无可挑剔,苏蔓也乐见其成。这或许是一个“正确”的开始,一个将她从对林深那荒谬而不切实际的牵绊中拉出来的契机。
她应该答应的。
可是……
脑海里浮现出林深说“推了”时的简短语气,和他站在门口送别时深不见底的眼神。那股熟悉的、细微的刺痛,又在心口蔓延开来。
“陈先生,谢谢你的好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疲惫,“不过我最近刚安顿下来,事情比较多,也比较累,可能……不太方便。”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陈叙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被拒绝的愠怒:“理解。刚搬家确实很耗神。那不如这样,等你安顿好了,有空了,我们再约?或者,只是简单喝杯咖啡也行。不着急。”
他太有风度了,进退得宜,让人挑不出毛病。许星辰反而更加觉得无力。
“……好。谢谢。” 她只能这样说。
挂了电话,她坐在长椅上,看着灰白的天空,久久没有动。风吹过枯黄的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叹息。
她拒绝了陈叙。一个合乎逻辑的、光明的选项。
那么,她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搬离了林深的公寓,却好像把一部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干燥的空气,那键盘的敲击声,和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阳光彻底隐没在云层之后。天色更暗了,像是又要下雨。
许星辰站起身,慢慢往回走。背影在萧瑟的秋景里,显得单薄而孤独。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接到陈叙电话的几乎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端,林深正站在他那恢复了绝对整洁、却也绝对空旷的客厅里。他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热度的文件,是关于某个开源项目贡献者名单的确认函。他的目光却落在空荡荡的沙发,和茶几上那盆沉默的多肉植物上。
窗外,灰云低垂,风声渐紧。一场秋雨,似乎正在酝酿,随时可能落下,将这座沿海城市,再次笼罩在湿冷与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