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秋雨的间隙里,不紧不慢地爬过日历。许星辰在新工作上渐渐上手,琐碎的内容策划和翻译任务占据了她大部分清醒的时间。公司同事关系平淡,午休时她常常独自一人去楼下的便利店解决午餐,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嚼着味道千篇一律的饭团或三明治。
她几乎不再去“暖光”,怕遇到苏蔓关切又欲言又止的眼神,也怕……万一碰到林深。虽然她知道这个概率微乎其微——他那样的技术宅,怎么会无缘无故去咖啡馆闲坐?
那个雨夜在数码店外的惊鸿一瞥,被她强行锁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贴上“意外”、“巧合”、“无须在意”的标签。她命令自己专注于眼前:攒钱,或许明年可以换一个条件好点的公寓;学习新的职业技能;周末去美术馆或图书馆,填充独自一人的时间。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张,内容雷同,边界清晰。
直到十一月初,公司接下了一个紧急项目,为一家即将发布新产品的科技公司做全套的宣传资料本地化,包括技术白皮书、宣传视频字幕、官网文案等。项目时间紧,任务重,许星辰所在的小组被抽调为核心团队,连续加班了一周。
周四晚上,又是将近十点才结束。小组长拍了拍手,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红光:“大家辛苦了!甲方那边临时通知,明天上午十点,他们公司的技术负责人要过来,和我们最后过一遍技术术语的定稿,确保万无一失。主要是白皮书里那些最核心的架构描述部分,千万不能出岔子。星辰,这部分你主翻的,明天你主讲,没问题吧?”
许星辰正收拾东西,闻言愣了一下。技术负责人?过术语?“我……主讲?”
“对,就是你。” 组长点头,“对方是个技术大牛,要求很高,但也很专业。你准备一下,把有疑问的、拿不准的地方都标出来,明天直接和他沟通。这样最高效。”
许星辰心里有些打鼓。那些技术术语确实晦涩,她查阅了大量资料,也请教过组里懂技术的同事,但毕竟隔行如隔山,有些表述她只能做到“信达”,未必能完全吃透“雅”背后的精准逻辑。
“好的,组长。我今晚再仔细核对一遍。” 她只能应下。
回到小屋,已是深夜。她泡了杯浓茶,打开电脑,调出那份让她头疼的技术白皮书最终译稿,一行行重新审阅。遇到不确定处,便用黄色高亮标出,在旁边写下自己的疑问和可能的替代方案。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她自己偶尔的叹息。
弄到凌晨两点多,才勉强觉得心里有了点底。合上电脑时,眼皮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匆匆洗漱躺下,脑子里却还在反复回放那些拗口的专业名词和复杂的逻辑关系。半梦半醒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数码店橱窗后敲击键盘的挺拔背影。
第二天上午,许星辰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提前二十分钟到了公司会议室。她将准备好的资料投影到大屏幕上,又检查了一遍激光笔和录音设备。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演讲,而是对即将面对的、那位要求严苛的“技术大牛”的本能敬畏。
九点五十分,会议室的门被推开。甲方公司的项目经理和另外两位陪同人员走了进来,热情地和许星辰的组长握手寒暄。许星辰站在投影仪旁,微微颔首致意。
然后,她看到了跟在最后面进来的那个人。
深灰色的羊毛衫,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子,下身是修身的黑色长裤。身姿挺拔,步履沉稳。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笔记本。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在许星辰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自然地移开,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设。
林深。
许星辰的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激光笔,指尖冰凉,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是甲方公司的技术负责人?
林深已经随着甲方项目经理在会议桌对面落座。他打开笔记本,拿出一支看上去就很贵的钢笔,神色自若,依旧是那副冷静专注、旁若无人的模样。他甚至没有再看许星辰第二眼。
“星辰?” 许星辰的组长小声提醒她,眼神带着疑惑。
许星辰猛地回过神,仓促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面前的屏幕。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发疼,握着激光笔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那股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各……各位好。” 她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但还算清晰,“我是负责本次技术白皮书主要翻译的许星辰。接下来,由我为大家讲解译稿中一些关键术语的处理思路,以及目前还存在疑虑的部分,希望能和贵方的技术专家共同确认。”
她点开PPT,激光笔的红点落在标题上,微微颤抖。她不敢看对面,只盯着屏幕,开始按照昨晚准备的思路,一条条讲解起来。起初几句还有些磕绊,但很快,职业本能占据了上风,她的语速逐渐平稳,逻辑也清晰起来。那些她反复琢磨过的术语和难点,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能够暂时忘却对面坐着的是谁。
讲解过程中,林深一直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偶尔抬起眼,看向投影屏幕。他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带着技术人士特有的审慎。当许星辰讲到一处关于“分布式异步消息队列”的翻译时,她提出了自己的两种译法,并解释了各自的优缺点和可能的歧义。
这时,林深放下了笔。
“这里。”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声音,许星辰曾听过无数次,在清晨,在深夜,在讨论一碗面或一段翻译时。此刻,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工作场合的冷静和权威。
许星辰的心脏又是一紧,激光笔的红点停在那个术语上,微微晃动。
林深的目光看向她,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沟通工作细节的乙方代表。
“你提到的第二种译法,‘去中心化异步通信缓冲机制’,更贴近原意,但‘缓冲’一词容易与缓存(cache)混淆。在这个架构里,它更强调的是消息的暂存和顺序保证,而非速度优化。”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建议调整为‘去中心化异步消息暂存与投递机制’。‘暂存’(staging)比‘缓冲’更准确,‘投递’(delivery)点明了其目的。”
他说完,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笔记本上,似乎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技术纠偏。
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许星辰的组长和甲方项目经理都点了点头,露出赞同的神色。
许星辰站在那里,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被指出问题而难堪——实际上,他的建议一针见血,确实更优——而是因为,在这种场合下,以这种方式,再次听到他如此清晰地剖析问题,那种熟悉的、智力被精准触动的感觉,混合着此刻身份错位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心绪翻腾,难以自持。
“明白了。谢谢林……林工。”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及时改口,用了最职业的称呼。她操作电脑,在译稿上做出修改标注。
会议继续进行。林深又陆续提出了几处细微但关键的修改意见,每次都直击要害,言简意赅。许星辰一一记下,回应,讨论。两人之间的对话,纯粹围绕技术展开,高效,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牵扯。他看她的眼神,和她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审视一段待优化的代码,或是一份需要打磨的文档。
只有许星辰自己知道,每一次与他目光接触,每一次听到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她的心跳就会失控几拍;每一次他精准地指出问题,她除了职业上的叹服,心底更深处,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苦涩和一丝隐秘悸动的复杂情绪。
一个多小时后,会议结束。核心术语全部敲定,甲方项目经理表示非常满意。
双方起身,握手道别。林深也站了起来,收拾好笔记本。当许星辰的组长向他伸出手时,他礼貌地握住,点了点头。轮到许星辰时,她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
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适中,一触即分。
“辛苦了,许小姐。译稿质量很高。” 他说,语气是客套的赞许,目光平静地掠过她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应该的。谢谢林工指点。” 许星辰垂下眼,轻声说。
林深没再说什么,转身和甲方同事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许星辰站在原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湿冷。会议室里残留着淡淡的咖啡味和刚才激烈讨论后的余温。投影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只有那个红色的激光笔,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微微发烫。
组长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满面:“星辰,干得漂亮!对方那个林工可是出了名的难搞,技术眼光毒得很,没想到你这么稳得住,对答如流!这次甲方肯定满意!”
许星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说话。
漂亮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刚才那一个多小时,像是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高空走钢丝。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踏错,坠落。而那个在对面,无形中握着平衡杆的人,是她以为早已告别、却原来从未真正远离的林深。
她坐回自己的工位,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刚根据会议记录修改好的最终译稿,那些被林深亲自修正过的术语格外刺眼。它们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进来,却照不进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
他叫她“许小姐”。客气,疏离,如同对待任何一个初次合作的乙方。
而她,在心跳如雷的伪装下,完成了一场最完美也最残酷的“专业”演出。
原来,他们之间,真的可以只剩下工作关系,清晰,冰冷,高效。
这个认知,比任何一场秋雨,都更让她感到寒意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