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59:18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林大器是被肚子里的咕噜声和脸上的湿意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鹿眼睛。一头半大的梅花鹿,正好奇地凑在山洞口,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鹿!”林大器一个激灵坐起来,口水差点流出来,“肉!”

那鹿受惊,“呦”地叫了一声,蹦跳着跑开了。

林大器失望地咂咂嘴,扭头看向师父。清风子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脸色比昨天似乎更苍白了几分,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那个脚印位置的衣料下,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暗红色。

“师父?”林大器小声叫。

清风子没反应,呼吸却有些急促。

林大器凑近些,发现师父搭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他伸手想碰碰师父的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反弹回来,烫得他“嗷”一声缩回手。

“这么烫!”林大器慌了。老道士昨天虽然狼狈,但精神头还行,还能抢肉吃,怎么一晚上过去,跟块烧红的炭似的?

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人发高烧不退,是会死的。这老家伙要是死了,剩下的肉怎么办?那个能装肉的宝贝瓶子怎么办?还有……那个听起来很厉害的“炊金馔玉手”还没学呢!

“师父!醒醒!别死啊!”林大器用力摇晃清风子的肩膀。

清风子身体晃了晃,勉强睁开一线眼睛,眼神涣散,布满血丝。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微弱:“别……别摇……稳住……灵力反噬……压不住了……”

“啥?啥反噬?”林大器听不懂,但看师父痛苦的样子,知道情况不妙,“要怎么办?喝水?吃肉?我去给你找郎中!”

“没……没用……”清风子艰难地摇头,汗水浸湿了花白的鬓角,“镇……压不住……那天魔……死气……侵蚀太快……”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天魔?死气?林大器更懵了。但他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师父需要“镇压”什么东西。

“怎么镇压?我能帮忙吗?”林大器急道,虽然这老道抢他肉,还逼他背书,但好歹是条命,还是条承诺以后能让他吃上肉的命。

清风子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丝清明,看向林大器,眼神复杂至极,有挣扎,有犹豫,最后化为一丝近乎自嘲的决绝。

“你……过来……把手……放在我……膻中穴……”他喘着气,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口正中央,那个脚印上方一点的位置。

林大器记得,昨天师父说过,膻中穴是“气海之枢”,很重要的地方。

“放这儿?”他有些迟疑,“师父,你这里烫得能烙饼。”

“……少废话……快!”清风子似乎用尽了力气低喝。

林大器一咬牙,伸出自己脏兮兮、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小手,按在了清风子指示的位置。

掌心刚一接触道袍布料,一股远比刚才触碰额头时更凶猛、更滚烫、且夹杂着某种阴寒刺痛感的热流,如同溃堤的洪水,猛地顺着他的手臂冲撞进来!

“啊——!”林大器惨叫一声,想抽手,却发现手掌像被吸住了一样,牢牢贴在清风子胸口。那热流(或者说,是灼热与冰寒混杂的诡异气流)蛮横地在他手臂经脉里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又烫又麻又痛,像有无数烧红的针在扎,又像有冰碴子在刮。

“师父!疼!松手!”林大器眼泪都快出来了。

“忍……住!”清风子咬着牙,汗如雨下,脸色由白转青,“引导……用我昨天教你的……呼吸法……想象……把这股气……引向你的丹田……”

引向丹田?林大器痛得脑子发懵,但求生(或者说救师)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开始重复昨天那拗口的吐纳口诀,努力集中精神,想象着那股在自己胳膊里造反的、又热又冷的怪气,流向自己的肚子。

一开始毫无作用,那气流根本不听使唤,反而冲撞得更厉害。林大器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炸开了。

“静心……感受它的‘质’……热的是我的灵力……寒的是……死气……尝试……包裹……用你的意念……包裹那股热流……”清风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大器意识里。

包裹热流?林大器不懂什么叫“质”,但他能清楚感觉到两股不同的“劲儿”。一股滚烫,带着点生机(虽然现在很狂暴);另一股冰寒刺骨,带着腐朽和死寂的味道,让人极其不舒服。

他忍着剧痛,拼命在脑子里想:热的好,热的能烤肉;冷的坏,冷的像毒蛇。我要把热的留下来,把冷的赶走!

这个念头一起,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丹田处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似乎被外来的狂暴热流引动,猛地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集中全部精神,想象自己的意念变成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只兜向那股滚烫的气流,而对冰寒的气流则产生强烈的排斥。

不知道是口诀起了作用,还是他这简单粗暴的“好恶区分法”歪打正着,那横冲直撞的气流,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分流”!绝大部分滚烫的气流,被他那脆弱的意念“网”勉强兜住了一点方向,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朝着他丹田的方向挪动,虽然依旧暴烈,冲得他丹田区域剧痛无比,像要裂开。而那股冰寒死气,似乎受到了某种阻碍和排斥,冲势稍缓。

清风子闷哼一声,胸口那团不祥的暗红色竟然淡了一丝,脸上的青黑之气也略有消退。他惊异地看向林大器,这小子……竟然真的能区分并初步引导灵力?虽然方法糙得没法看,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大部分灵力(和死气)其实还是在他体内乱窜,造成巨大负担和痛苦,但这结果本身,已经超出了清风子最乐观的估计。这小子的神魂或者说本能直觉,敏锐得有点邪门!

“继续……别停……”清风子虚弱地催促,自己也开始全力运转残存功法,配合林大器那笨拙的“疏导”,内外合力,镇压、炼化体内肆虐的死气和暴走的灵力。

林大器此刻却是苦不堪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战场,两股气在打架,把他当成了擂台。热流所过,经脉灼痛;死气掠过,血肉僵冷。偏偏手掌还吸在师父胸口,甩都甩不掉。他只能咬着牙,一遍遍重复口诀,拼命想象“兜热赶冷”,脑子里什么烤鸡烧猪都飞了,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这老家伙死!死了就没肉了!还有,疼死了!师父比烤糊的猪蹄还烫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洞里,一老一少都被汗水浸透。林大器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了血印,身体因为疼痛和巨大的负担而不停颤抖,但按在清风子胸口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个时辰。

那股冲入林大器体内的热流(灵力),终于有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被引导、压缩,沉入了他的下丹田。虽然只是沧海一粟,但这一丝外来的、精纯的(相对他自身而言)灵力入驻,却像一颗火种,瞬间引燃了他丹田内那原本微弱的热气!

“轰——!”

林大器只觉得小腹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滚烫的膨胀感!紧接着,一股暖流(这次是他自己的了!)自发地从丹田涌出,沿着几条最粗浅的经脉(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经脉)快速流转,所过之处,刚才被冲击得疼痛麻木的地方,传来一阵酸麻酥痒,竟然在快速修复、缓解!

而那股侵入他体内的冰寒死气,在失去了绝大部分灵力“掩护”和清风子有意识的镇压驱散后,似乎也被他身上这股新生的、微弱却充满生机的暖流克制、消融了不少,剩下的则被他的身体本能地排斥、通过毛孔缓缓逼出体外,化作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灰黑色气息,消散在空气中。

“噗——”清风子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冰碴子的淤血,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濒死的衰败气息大大减弱。

他长长地、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剧烈起伏,然后慢慢平复。

林大器感觉手掌一松,那股吸力消失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又酸又软,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特别疲惫,反而有种……脱胎换骨的轻盈感?肚子里那团火,烧得他暖烘烘的,甚至有点……饿?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师……师父?”他哑着嗓子,“你……你没死吧?”

清风子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疲惫深重,却恢复了清明。他看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徒弟,沉默了许久。

“死不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复杂的情绪,“倒是你……感觉如何?”

林大器活动了一下胳膊,又摸了摸肚子:“胳膊不疼了,肚子……特别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师父,你刚才比王寡妇家过年杀猪时那锅开水还烫。”

清风子:“……”

他没理会徒弟的比喻,伸出手,示意林大器过来。

林大器犹豫了一下,还是蹭了过去。

清风子搭上他的脉搏,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神识探入。片刻后,他眼中掠过震惊、不解,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练气……一层?”他喃喃自语,仿佛不敢相信,“一夜之间?不,是片刻之间?而且灵力虽弱,却异常精纯凝实,根基……竟然不虚浮?这怎么可能……”

他为了保命,情急之下让林大器帮忙疏导暴走的灵力和死气,本意只是希望借助林大器那点微末的“感气”能力,稍稍分担一点压力,给自己争取镇压的时间。他预料到林大器会承受巨大痛苦,甚至可能经脉受损。他已经做好了事后不惜代价为其疗伤、补偿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不仅扛住了,居然还因祸得福,借着他那精纯庞大(对凡人而言)却暴走的灵力洪流(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以及生死压力下的极限本能,硬生生冲开了修行壁垒,直接跨入了练气期!甚至,因为他自身灵力中蕴含的一丝“青元灵火”的生发之意,以及对抗死气时激发的生机,这小子初生的灵力竟也带上了一丝坚韧绵长的特质。

这算什么?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这小子天生就是个“承压”的怪胎?对能量(管它是灵气还是死气)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适应力?

“师父,练气一层……是什么意思?”林大器小心翼翼地问,“能学那个‘炊金馔玉手’了吗?”

清风子回过神,看着徒弟那满是期待(对烤肉)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意思是,”他缓缓道,语气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郑重,“你从现在起,勉强算是个修行者了。虽然是最底层的那种。”

林大器眼睛更亮了:“那烤肉……”

“可以开始学了。”清风子无奈道,“不过,在那之前……”

他手腕一翻,乾坤一气瓶出现在掌心,瓶口微倾。

一块比昨天大了足足一倍的、烤得金黄流油的猪后腿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落在地上。

“吃了它。”清风子说,“你刚才消耗极大,需要补充。而且,你现在应该能略微吸收其中的血气精华了。”

林大器欢呼一声,扑上去抱起肉就啃。这一次,感觉果然不同。肉还是那么香,但吞下去后,除了饱腹感,似乎真的有一股微弱的热流,从胃里散开,融入四肢百骸,最后汇入丹田那团火里,让那火烧得更稳当了些。

他吃得满嘴流油,含糊道:“师父,你这伤……就是被那个什么‘天魔死气’弄的?”

清风子眼神一凝,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那天魔厉害吗?”

“……厉害。”

“比山里的黑熊王还厉害?”

“……”清风子看着徒弟用黑熊王作为计量单位,觉得心累,“厉害得多。十个、百个为师全盛时期,也未必是对手。”

林大器啃肉的动作顿住了,瞪大眼睛:“那么厉害?那咱们还修个什么仙?找个地方躲起来吃肉不好吗?”

清风子望着山洞外渐亮的天光,声音低沉下来:“有些事,躲不掉。它们吃人,吃一切生灵,吃这个世界。躲起来,最后连躲的地方都不会有。”

林大器似懂非懂,但他听明白了“没地方躲就没肉吃”这个核心逻辑。

“那……”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手里的肉,又看看师父苍白但坚定的脸,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师父,你赶紧好起来。等你好了,教我厉害的法术。以后……要是那天魔来了,我帮你……帮你打跑它们!至少,得保住咱们的肉!”

他的理由依旧朴素得可笑,甚至算不上什么大义。

但清风子听着,心头却微微一动。

他抬手,想摸摸徒弟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是淡淡道:“先吃完,然后,为师教你‘炊金馔玉手’的第一式。学不会,中午没肉。”

“啊?哦!学!我肯定学会!”林大器立刻加速啃肉,动力十足。

清风子靠在石壁上,看着徒弟狼吞虎咽,感受着体内虽然依旧沉重但总算稳住、甚至开始缓慢恢复的伤势,以及那被徒弟误打误撞分担后减轻了许多的死气侵蚀,心中百味杂陈。

收这个徒弟,或许真是天意?

一个为了吃肉才修仙,却能在生死关头抓着他不放,还能莫名其妙突破的小家伙。

一个用“保住咱们的肉”作为对抗天魔理由的……未来修士?

清风子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这仙途,怕是再也无聊不起来了。

而洞外,山风依旧。昨夜那些暗红色的“星辰”,似乎并未发现此处的异常,已经移向远方。

但更深的阴影,正从更遥远、更不可知之地,缓缓弥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