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腾的车灯划破了老城区的昏暗。
车轮碾过路面上年久失修的坑洼。
发出“咯噔”一声闷响。
苏辰握着方向盘的手。
纹丝不动。
车身只是轻微晃动了一下。
便又恢复了平稳。
苏暮雨坐在副驾驶。
看着窗外渐渐熟悉的景色。
心情却有些复杂。
刚刚在学校里的那种扬眉吐气。
随着距离家越来越近。
似乎正在一点点消退。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这里是锦绣花园小区。
名字听起来挺好听。
其实是个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老破小。
没有电梯。
没有绿化。
更没有物业管理。
只有斑驳的墙皮。
和随处可见的私搭乱建。
在这个城市飞速发展的洪流中。
这个小区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老人。
苟延残喘。
“到了。”
苏辰轻声说道。
打了一把方向。
车头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这里是小区的必经之路。
也是所有住户的噩梦。
路两边停满了各种电动车、三轮车。
还有那些像僵尸一样趴窝不知多久的“僵尸车”。
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
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稍微宽一点的车。
哪怕是蹭掉一层漆。
都得心疼半天。
但苏辰的表情依然淡然。
他就像是一条游入深海的鱼。
在这拥挤不堪的缝隙中穿梭。
左边。
距离那辆生锈的三轮车。
只有不到五厘米。
右边。
距离那根摇摇欲坠的电线杆。
也不过是一拳的距离。
苏暮雨下意识地抓紧了安全带。
呼吸都屏住了。
以前爸爸开车进这里。
总是满头大汗。
嘴里骂骂咧咧。
有时候还得让她下车去看着点。
可是今天。
苏辰只是单手扶着方向盘。
眼神随意地扫视着前方。
脚下的油门和刹车配合得天衣无缝。
仿佛这辆车就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没有丝毫的迟滞。
也没有丝毫的惊险。
顺滑得不可思议。
终于。
车子开进了小区内部。
真正的考验。
才刚刚开始。
这个点。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对于这种没有固定车位的老旧小区来说。
简直就是灾难。
楼下的空地上。
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车。
见缝插针。
有的甚至直接停在了花坛上。
还有的堵在单元门口。
只留下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苏辰皱了皱眉。
他开着车。
围着这几栋楼转了一圈。
没有车位。
连个能塞进去半个车身的空档都没有。
“爸……”
苏暮雨小声说道。
“要不……”
“停到外面的马路边上吧?”
“虽然有可能会被贴条。”
“但里面实在是没地方了。”
苏辰摇了摇头。
“太远了。”
“外面走到这儿还得十分钟。”
“大晚上的。”
“太冷。”
他并不想让女儿在寒风中多走一步路。
苏辰继续开着车。
耐心地寻找着。
就像是一个耐心的猎手。
在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一圈。
两圈。
终于。
在转到第三圈的时候。
在一个极其刁钻的角落里。
苏辰发现了一个空档。
那是一个死角。
两边是两棵老槐树。
后面是小区的围墙。
前面还有一辆乱停的电动三轮车挡了一半路。
空间极小。
而且角度极其诡异。
一般的司机。
看到这个位置。
绝对会摇摇头。
直接放弃。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给人停的。
除非你能把车抬进去。
苏辰的嘴角。
却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坐稳了。”
他轻声提醒了一句。
然后。
挂倒挡。
打方向。
迈腾的车尾。
像是一条灵活的蛇。
向着那个死角钻了过去。
后视镜里。
树皮粗糙的纹路清晰可见。
距离车身只有毫厘之差。
苏暮雨瞪大了眼睛。
看着这一幕。
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爸!”
“那是树!”
“撞上了!”
苏辰没有说话。
只是快速地回了一把方向。
然后再次轻点油门。
车头猛地摆正。
紧接着。
又是一个精准的微调。
“吱——”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
车子稳稳地停进了那个死角里。
不偏不倚。
正如那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严丝合缝。
左边的后视镜。
距离树干只有一张纸的厚度。
右边的车门。
距离围墙也不过两指宽。
这技术。
神乎其技。
苏辰熄火。
拔出钥匙。
解开安全带。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好了。”
“下车吧。”
苏暮雨还愣在座位上。
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真的是那个连倒车入库都要倒好几次的爸爸吗?
这也太……
太帅了吧?
苏辰下了车。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他裹紧了身上的纪梵希大衣。
那种羊绒特有的细腻触感。
给了他一丝温暖。
他看着眼前这栋破旧的居民楼。
看着那黑洞洞的楼道口。
还有那如同蜘蛛网一般缠绕的电线。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刚才找车位。
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
这半个多小时。
对于分秒必争的高三学生来说。
太奢侈了。
而且。
这种环境。
太压抑。
太嘈杂。
隔音效果几乎为零。
楼上冲马桶的声音。
隔壁两口子吵架的声音。
甚至是楼下野猫叫春的声音。
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以前。
因为没钱。
因为身上背着房贷车贷。
因为要养活一家人。
他只能忍。
只能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
像只老鼠一样活着。
可是现在。
不一样了。
苏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那里躺着十万块钱。
而且。
明天早上九点半。
只要股市一开盘。
全仓买入的“天海科技”。
就会像坐火箭一样上涨。
百分之二十的涨幅。
那又是两万多块的进账。
钱。
是男人的胆。
也是男人的脊梁。
有了钱。
就要换个活法。
苏辰的目光。
落在身旁正小心翼翼关车门的苏暮雨身上。
小姑娘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
缩着脖子。
冻得鼻尖发红。
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
去挤那种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
晃悠一个小时才能到学校。
晚上又要折腾回来。
这种日子。
太苦了。
而且。
苏辰抬头看了看自家那扇昏暗的窗户。
那里。
有着太多关于江柔的记忆。
那个女人的尖酸刻薄。
那个女人的嫌弃鄙夷。
仿佛渗透进了那房子的每一寸墙皮里。
每一次呼吸。
都能闻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既然已经离婚了。
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了。
那就应该彻底一点。
把过去的一切。
连同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
一起埋葬。
“该搬家了。”
苏辰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更是为了女儿。
租个离学校近点的房子。
最好是那种高档一点的小区。
环境好。
安静。
安全。
让暮雨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
哪怕只是一个小时。
对高三的孩子来说。
也是救命的。
至于这套房子。
先空着吧。
或者是卖了。
反正。
他是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多住了。
“爸?”
“你想什么呢?”
苏暮雨见苏辰站在车边发呆。
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辰回过神来。
笑了笑。
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没什么。”
“就是在想。”
“咱们这小区。”
“确实是有点太破了。”
苏辰随口说道。
然后锁上车。
走到女儿身边。
并没有往楼道里走。
而是指了指小区门口的方向。
“走。”
“先去填饱肚子。”
“天大地大。”
“吃饭最大。”
苏暮雨乖巧地点了点头。
跟在苏辰身后。
父女俩踩着路灯下的影子。
向着小区门口的那家烧烤店走去。
这家烧烤店。
叫“老李烧烤”。
开了十几年了。
就在小区门口的一排违建平房里。
环境嘛。
只能说是“苍蝇馆子”的标配。
几张油腻腻的折叠桌。
几十个五颜六色的塑料凳子。
地面永远是黑乎乎的。
踩上去粘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孜然味。
还有劣质炭火燃烧的烟熏味。
但这家的味道。
确实不错。
量大。
实惠。
以前。
苏辰一家人没少来这里吃。
当然。
大部分时候。
都是江柔不想做饭了。
或者是为了省钱。
苏辰记得很清楚。
每次来这里。
江柔总是皱着眉头。
一脸嫌弃地拿着纸巾擦凳子。
一边擦。
一边数落苏辰没本事。
带老婆孩子来这种脏地方吃饭。
而那时候的苏辰。
只能赔着笑脸。
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
默默地承受着。
甚至连点菜都不敢多点。
生怕超支了。
又要被骂好几天。
想到这里。
苏辰的嘴角。
泛起一丝自嘲的冷笑。
那是对过去的告别。
“到了。”
苏辰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那个熟悉的红底黄字招牌。
上面沾满了油烟。
只能勉强认出“老李”两个字。
即使是这么晚了。
店里依然坐了不少人。
大多是附近的居民。
或者是刚下夜班的工人。
光着膀子。
划着拳。
喝着几块钱一瓶的啤酒。
喧嚣。
吵闹。
却充满了那种粗粝的烟火气。
苏辰推开那扇挂着厚重棉门帘的玻璃门。
一股热浪裹挟着烤肉的香气。
扑面而来。
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
缩着脖子。
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而是挺直了腰杆。
迈着沉稳的步伐。
走了进去。
那种气场。
与这个充满了油烟味的小店。
格格不入。
就像是一只优雅的黑天鹅。
突然落进了一群家鸭的池塘里。
店里原本嘈杂的声音。
似乎都因为他的出现。
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不少食客。
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看向这个穿着一身名牌大衣的男人。
眼神里。
带着一丝好奇。
还有一丝敬畏。
这身行头。
这一身纪梵希。
再加上那种冷峻的气质。
怎么看。
都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吃烧烤的人。
苏辰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一张刚收拾出来的桌子前。
拉开凳子。
让苏暮雨坐下。
然后自己坐在了对面。
动作优雅得像是在米其林餐厅里就餐。
“老板娘!”
“点菜。”
苏辰的声音不大。
但很有穿透力。
正在忙着算账的老板娘。
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
大家都叫她胖婶。
一头烫得像泡面一样的卷发。
腰上系着个沾满油污的围裙。
听到声音。
胖婶头也没抬。
手里拿着个计算器。
按得噼里啪啦响。
“来了来了!”
“稍微等一下啊!”
“这桌刚结完账!”
过了大概半分钟。
胖婶才把手里的单子弄完。
她随手把笔夹在耳朵上。
拿起一本破破烂烂的菜单。
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
“两位吃点啥?”
“咱们家今晚羊肉串刚到的肉……”
胖婶一边说着。
一边抬起头。
脸上挂着那种生意人特有的、职业化的笑容。
然而。
当她的目光。
落在苏辰脸上的那一刻。
她的声音。
戛然而止。
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她愣住了。
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
此刻瞪得溜圆。
她上上下下。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深灰色的羊绒大衣。
剪裁得体。
一看就是高档货。
黑色的高领毛衣。
衬托出坚毅的下颌线。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充满男性魅力的脸庞。
这……
这人是谁啊?
好像有点眼熟?
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气质。
这派头。
难道是哪个大老板?
或者是微服私访的领导?
来咱们这小破店体验生活来了?
胖婶的心里。
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态度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恭敬了。
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那个……”
“先生。”
“您看您想吃点什么?”
“咱们这虽然店小。”
“但味道绝对正宗。”
“特别是这个烤羊排。”
“那是咱们的招牌……”
苏辰看着胖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
如春风化雨。
却又带着几分玩味。
“胖婶。”
“不用介绍了。”
“老规矩。”
“二十个羊肉串。”
“十个肉筋。”
“两个烤腰子。”
“一盘毛豆。”
“一盘花生。”
“再来两瓶可乐。”
“要常温的。”
“给孩子喝。”
苏辰熟练地报出了一串菜名。
这都是以前他经常点的。
只不过以前。
他只敢点十个羊肉串。
自己舍不得吃。
都留给孩子。
胖婶听着这熟悉的声音。
听着这熟悉的菜单。
整个人都傻了。
她张大了嘴巴。
呆呆地看着苏辰。
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
终于和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你……”
“你是……”
“小苏?!”
胖婶的声音。
陡然提高了八度。
充满了不可置信。
“苏辰?!”
苏辰点了点头。
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是我。”
“胖婶。”
“好久不见。”
“我的天呐!”
胖婶猛地一拍大腿。
那肥硕的手掌。
拍得啪啪作响。
她指着苏辰。
激动得脸上的肉都在颤抖。
“真的是你啊!”
“哎呦喂!”
“我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这……这也变化太大了!”
“刚才我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来了呢!”
胖婶一边说着。
一边绕着苏辰转了半圈。
啧啧称奇。
眼神里。
满是震惊。
以前的苏辰。
那是啥样啊?
那是出了名的“妻管严”。
每次来。
都穿个旧夹克。
胡子拉碴的。
背有点驼。
说话都不敢大声。
被那个叫江柔的老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数落。
连个屁都不敢放。
整个人就像是个被霜打了的茄子。
蔫了吧唧的。
一点男人的精气神都没有。
大家都私下里议论。
说这男人这辈子算是废了。
可是现在呢?
你看看这身板。
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这肩膀宽的。
这腰窄的。
简直就是个衣服架子。
再看这张脸。
以前怎么没发现小苏长得这么俊呢?
那眼神。
那眉毛。
还有那稍微带点胡茬的下巴。
透着一股子成熟男人的味道。
这哪里是四十岁的大叔啊?
这分明就是三十出头的黄金单身汉啊!
“小苏啊。”
“你这是……”
“发财了?”
“还是遇上啥好事了?”
“这一身行头。”
“得不少钱吧?”
胖婶忍不住八卦道。
她的目光。
贪婪地在苏辰那件纪梵希大衣上扫来扫去。
虽然她不懂牌子。
但她看得出来好赖。
这料子。
看着就贵气。
苏辰淡淡一笑。
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没什么。”
“就是想通了一些事。”
“换个活法。”
“胖婶。”
“麻烦快点上菜吧。”
“孩子饿了。”
苏辰指了指对面的苏暮雨。
胖婶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点头。
“哎哎哎!”
“好嘞!”
“马上就好!”
“既然是你来了。”
“婶儿再送你一盘拍黄瓜!”
“你等着啊!”
“千万别客气!”
胖婶说完。
又深深地看了苏辰一眼。
眼神里。
除了震惊。
更多了一份尊重。
还有一份唏嘘。
这就叫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谁能想到。
那个窝窝囊囊的苏辰。
也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
看来。
这男人啊。
只要有了底气。
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胖婶一边感叹着。
一边快步向后厨走去。
嘴里还念叨着:
“老头子!”
“快点的!”
“给小苏那桌先烤!”
“把你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
“人家现在可不一样了!”
苏暮雨坐在对面。
看着胖婶那夸张的反应。
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的爸爸。
突然觉得。
有些想笑。
但更多的。
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
以前。
和爸爸走在一起。
她总是想低着头。
怕遇到熟人。
怕别人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他们。
可是今天。
看着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充满惊艳和羡慕的目光。
苏暮雨第一次觉得。
有个这样的爸爸。
真好。
她偷偷伸出手。
拿起桌上的茶壶。
给苏辰倒了一杯水。
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
但却充满了温情。
“爸。”
“喝水。”
苏辰看着女儿。
接过水杯。
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
那粗糙的陶瓷杯。
此刻在他手里。
仿佛也变得温润了起来。
“谢谢。”
他看着女儿。
眼神温柔。
这一刻。
外面的寒风。
破旧的小区。
拥挤的车位。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生活。
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而且。
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