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敲打着花店二楼的窗玻璃,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叩击。林初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隐约听见母亲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她迷糊地想,明天得提醒妈妈把感冒药吃了。
但咳嗽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密集,夹杂着沉闷的、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初夏的意识从睡梦边缘被强行拽回,她睁开眼睛,黑暗中只有窗外路灯透过雨幕投进来的、模糊昏黄的光。
“妈?”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更剧烈的咳嗽,和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的闷响。
初夏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消散。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冲向隔壁房间。门虚掩着,她一把推开。
房间里没开灯,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看见母亲蜷缩在床边地板上,一只手死死捂着上腹部,脸色在昏暗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体因为疼痛和窒息般的咳嗽而剧烈颤抖。
“妈!”初夏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哪里疼?”
林母想说话,但刚张口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团。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上腹,又指了指喉咙,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求助。
急性胃炎?还是更严重的?初夏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怎么办?打120?对,打120!她踉跄着爬起来去抓书桌上的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解锁屏幕时输错了三次密码。
终于拨通了120,语无伦次地报完地址和症状,接线员冷静的声音让她稍微定了定神:“保持患者呼吸通畅,不要随意移动,我们尽快赶到。”
挂断电话,初夏跪回母亲身边,用袖子慌乱地擦着母亲额头上的冷汗。“妈,救护车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你坚持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迫自己不能真的哭出来。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雨声越来越急,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母亲痛苦的呻吟和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初夏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
她需要人帮忙。需要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需要有人分担这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恐惧。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她的手指已经本能地划开了手机通讯录。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她拨出了那个最近才存进去、却已经熟记于心的号码。
嘟嘟的等待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漫长。一声,两声……就在初夏几乎要绝望地挂断时,电话被接起了。
“……初夏?”陆星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但立刻清醒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而清晰,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束光。初夏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所有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星辰……”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妈……我妈病了,很严重……救护车还没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语无伦次,但陆星辰听懂了。
“地址发给我。”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冷静得近乎命令,“保持电话通畅,我马上到。别怕,按我说的做:看看你妈妈有没有呕吐物堵塞呼吸道,让她侧躺。检查她的脉搏和呼吸频率,告诉我。”
他的指令简洁明确,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暂时挡住了汹涌而来的恐慌。初夏按照他的话去做,一边检查一边磕磕绊绊地汇报。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急促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还有他沉稳的呼吸声。
“很好。救护车到之前,就这样陪着她,跟她说话,别让她昏睡。我十分钟内到。”
挂断电话后,初夏按照陆星辰的吩咐,跪在母亲身边,一遍遍地说:“妈,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星辰也在来的路上了,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不知道这些话是在安慰母亲,还是在安慰自己。窗外的雨势更大了,狂风裹挟着雨点抽打着窗户。但握着手机,想着那个正在赶来的身影,心里那片冰冷的恐惧海洋,似乎有了一小块可以暂时立足的礁石。
救护车的鸣笛声和陆星辰几乎同时抵达。
初夏抱着母亲单薄的外套,看着急救人员熟练地将母亲抬上担架,看着陆星辰浑身湿透地冲进花店,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往下滴。他看了初夏一眼,什么也没问,直接对急救人员说:“我是她同学,我跟车。麻烦你们了。”
他的头发被雨淋得贴在额前,浅蓝色的睡衣外面胡乱套了件校服外套,脚下还穿着室内拖鞋,已经被雨水浸透。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狼狈,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紧绷。他快速帮急救人员固定好担架,然后转向初夏:“拿上医保卡、身份证、钱,锁好门,我们走。”
初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机械地按照他的话去做。拿证件,锁门,爬上救护车后厢。陆星辰已经坐在里面,正低头听急救医生询问病情,偶尔补充一两个初夏遗漏的细节。
救护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疾驰,鸣笛声划破雨幕。车厢里灯光惨白,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母亲闭着眼睛,脸色依然很差,但已经戴上了氧气面罩,静脉输上了液。初夏紧紧握着母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
陆星辰坐在她斜对面的折叠椅上,同样沉默。他的目光在监护仪和初夏苍白的脸上来回移动,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偶尔抬手抹一下脸上的雨水。
到了医院急诊,又是一阵忙乱。挂号,缴费,推去检查。深夜的急诊室灯火通明,充斥着消毒水味、仪器的嗡鸣和不间断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急、痛苦和疲惫的特殊气息。
陆星辰一直陪在旁边。初夏慌乱中没带够钱,是他默默掏出钱包垫付了押金;初夏听不懂医生快速的医学术语,是他在一旁复述和解释;初夏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发抖时,是他不动声色地脱下自己那件湿透的校服外套,里面露出浅蓝色睡衣,硬是披在了她肩上。
“不用……”初夏想推拒,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雨水的气息。
“穿着。”他按住她的手,力道不容拒绝,“你不能再病一个。”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和冰冷潮湿的外套形成鲜明对比。初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有再动。
CT结果出来,急性重症胃炎,伴有轻微脱水,需要立刻住院输液治疗。办好住院手续,将母亲送入病房安顿好,挂上点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母亲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痛苦神色也舒缓了些。初夏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缓慢下落的液体,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和后怕。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淅淅沥沥,像是这场深夜惊魂的余韵。
“喝点水。”陆星辰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杯热水,将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的床头柜上。他自己拿着另一杯,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小口喝着。
初夏捧起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她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沙哑:“……谢谢。今晚,真的……多亏你了。”
陆星辰摇摇头,目光落在病床上安睡的林母身上:“阿姨没事就好。”他停顿了一下,“医生说了,是劳累加上饮食不规律诱发的,住几天院,好好调理就没事了,别太担心。”
他的安慰很平实,却让初夏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出现了一道裂缝。眼眶突然就热了,她慌忙低下头,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
“医药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现实问题,“我明天让我妈把存折给我,取出来还你。还有你垫的押金……”
“不急。”陆星辰打断她,语气平淡,“先治病要紧。”
“不行。”初夏抬起头,眼神倔强,“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一定要还你的。”
陆星辰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沉默了几秒,才说:“那你写个借条吧。等阿姨好了,手头宽裕了再还。”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理性,很符合他们之间“同学互助”的界限。但初夏心里却莫名地刺痛了一下。她点点头:“好。”
陆星辰从随身带的书包里——他居然还记得带上书包——翻出笔记本和笔,撕下一张空白页递给她。初夏接过来,在膝盖上摊平,就着床头柜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写:
今借到陆星辰同学人民币叁仟伍佰元整(¥3500.00),用于母亲林秀娟医疗费用。借款人:林初夏。日期:X年X月X日。
数字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像刻在她心上。三千五百块,对她和母亲来说不是小数目,可能需要省吃俭用好几个月。但对陆星辰呢?可能只是一双球鞋,或者一顿饭的钱。这种认知让她写借条的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金额,而是因为横亘在数字背后的、那条看不见却真切存在的鸿沟。
写好后,她签上名字,递给陆星辰。他接过去,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对折,放进了睡衣口袋。
就在这个略显尴尬的沉默时刻,陆星辰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来电,是短信。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然后他皱了皱眉,直接按了关机键。
“你家里……找你?”初夏轻声问。
“嗯。”陆星辰把手机塞回口袋,语气没什么波澜,“不用管。”
“你今晚出来……他们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都一样。”他走到病房门口,朝外面的走廊看了一眼,又走回来,“我今晚留下。你一个人守夜不行,后半夜容易撑不住。”
“不用!”初夏连忙站起来,“你已经帮了太多了,不能再耽误你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我请过假了。”陆星辰说得轻描淡写,走回窗边,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趴着也能睡。你才是,明天还得照顾阿姨,更需要休息。”
他的态度很坚决。初夏知道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内心深处,她确实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和仪器声响的病房里,害怕母亲病情再有反复时,自己会再次手足无措。
“……那,谢谢。”她最终妥协,声音轻得像叹息。
后半夜,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里透出来,清清冷冷地洒在病房的窗台上。
初夏确实累了,身心俱疲。她趴在病床边缘,起初只是想闭眼休息一下,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意识模糊前,她感觉到有人将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肩上——不是他那件湿透的校服,是他不知何时向护士要来的一条薄毯。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了压抑的说话声。很轻,从门口方向传来。
“……我在医院……同学母亲急病……对,今晚不回去……不用接,我自己处理……我说了,不用管……随您怎么想。”
是陆星辰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是初夏从未听过的冷硬和不耐烦,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厌恶?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还在说什么,陆星辰沉默地听着,然后很短促地说了一句:“我的事,我自己负责。”便挂断了。
脚步声轻轻走回病房内。初夏没有睁眼,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她能感觉到陆星辰在窗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
不知过了多久,初夏真的睡着了。睡得不沉,断断续续地做着混乱的梦。梦里一会儿是母亲痛苦的脸,一会儿是救护车闪烁的蓝光,一会儿又是陆星辰浑身湿透冲进花店的样子。最后,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很宽的河边,对岸站着陆星辰,河水湍急,她怎么也过不去。
她被这个梦惊醒了,猛地抬起头。
天色已经蒙蒙亮。病房里笼罩着黎明前特有的青灰色光线。母亲还在安睡,呼吸平稳。而窗边,陆星辰歪在椅子上,也睡着了。
他保持着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蹙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着,显得有些倔强,又有些孤单。那件薄毯,此刻盖在他的腿上。
初夏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下的淡淡青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干涸、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看着他因为寒冷而微微蜷缩的手指。
昨晚的一切像潮水般重新涌回脑海:她六神无主时的电话,他毫不犹豫的“马上到”,救护车上冷静的指令,医院里跑前跑后的身影,垫付医药费时的沉默,以及……那通让他语气瞬间冰冷的电话。
她想起他提到父亲时疏离的眼神,想起他说“家里只有保姆”时的平淡,想起他此刻宁愿守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病房,也不愿回那个所谓的“家”。
心里某个地方,又酸又胀,泛起细密的疼。那不仅仅是对他帮助的感激,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混杂着理解、心疼和某种无力感的东西。
就在这时,陆星辰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醒时有些迷蒙,但在看到初夏的瞬间立刻恢复了清明。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阿姨怎么样?”
初夏看向母亲,监护仪上的数字平稳。“还好。”她转回头,轻声说,“你……回去休息吧,天快亮了。”
陆星辰坐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了一眼窗外泛白的天际:“等阿姨醒,确认没事我再走。”
初夏没有坚持。她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回来时,母亲正好悠悠转醒。
林母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天花板,愣了几秒,记忆才慢慢回笼。她转动眼珠,看到床边的女儿,又看到窗边站着的、有些拘谨的陆星辰。
“……星辰同学?”林母的声音虚弱而惊讶。
“阿姨,您感觉怎么样?”陆星辰上前一步,语气温和礼貌。
“好多了……昨晚,是你……”林母的目光在女儿和陆星辰之间移动,眼神复杂。
“妈,昨晚多亏了星辰。”初夏连忙说,“他帮我叫救护车,陪我来医院,还……”
“举手之劳,阿姨您别放在心上。”陆星辰打断初夏的话,微微躬身,“您醒了就好。医生早上会再来查房,您好好配合治疗。学校那边,我和初夏都请好假了,您不用担心。”
他的应对得体周到,挑不出任何错处。林母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起感激,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翻涌——那是初夏看不懂的忧虑。
“孩子,辛苦你了……阿姨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林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您好好养病就是最好的感谢。”陆星辰说,然后转向初夏,“我先回去换身衣服,拿点东西。中午再过来。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初夏送他到病房门口。走廊里已经有了早起的人声和脚步声。
“医药费的单据都在这个袋子里。”陆星辰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借条我收好了,你别有压力。好好照顾阿姨,也照顾好自己。”
“嗯。”初夏接过袋子,手指碰到他的手,冰凉。她这才注意到,他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睡衣,外套披在她身上,毯子盖在腿上,在凌晨的医院里坐了半夜。“你快回去,别着凉。”
陆星辰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林初夏。”
初夏抬头。
“都会好起来的。”他说,声音很轻,却像承诺。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走廊拐角。
中午,陆星辰果然又来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清爽,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水果篮。
“阿姨,我家里保姆熬了点小米粥,养胃的。”他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又对初夏说,“你也吃点东西。”
林母已经恢复了些精神,靠坐在床头,看着陆星辰忙前忙后,眼神里的感激越发深厚,但那份忧虑也越发清晰。
下午,医生查房后说病情稳定,再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陆星辰去办了一些出院前的准备手续。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时,林母拉着女儿的手,沉默了良久。
“初夏,”她开口,声音依然虚弱,“星辰这孩子……是真好。”
初夏点点头,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可是孩子,”林母握紧了女儿的手,目光深邃,“妈活了半辈子,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人太好了,反而让人心里不踏实。”
初夏动作一顿。
“你看他处理事情的样子,冷静,周全,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他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些。”林母的声音很低,像是怕被门外的人听见,“昨晚那些钱,对他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咱们家,是一笔债。妈不是说他帮咱们有错,妈是感激他的。但这份感激背后,是咱们欠下的情分,还有……差距。”
“妈,”初夏打断母亲,声音有些急,“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觉得我们……”
“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林母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叹了口气,“正因为他是好孩子,妈才更担心。初夏,两个世界的人,走近了,看到的不仅仅是对方的好,还会看到中间那道沟。那道沟,光靠‘好’是跨不过去的,它需要很多东西去填……有些东西,咱们没有。”
母亲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这些日子以来,包裹在那些温暖互动和暧昧情愫外面的、那层朦胧美好的纱。现实冰冷的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露出来。
三千五百块的借条。他父亲冰冷的越洋电话。他提到家庭时疏离的语气。苏晴站在主席台上与他并肩时,那种自然而然的般配。还有此刻,他带来的、家里保姆熬的小米粥。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不仅仅是陆星辰这个人,更是他所来自的、那个初夏无法想象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妈,我明白。”初夏低下头,看着母亲手背上因为输液而留下的淤青,“我会把医药费尽快还给他。我和他……只是同学,是朋友。”
她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清晰的、细碎的疼痛。像是有什么刚刚萌芽的、脆弱而珍贵的东西,被自己亲手掐断了尖。
林母看着女儿低垂的睫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女儿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背。
窗外,雨过天晴,阳光刺破云层,明晃晃地照进来。但病房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寒意。
傍晚,陆星辰来道别,他晚上家里有事必须回去。他详细交代了出院注意事项,又对初夏说:“明天我来接你们出院。”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可以。”初夏连忙说,声音比平时更轻,也更疏远了些。
陆星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瞬间的疑惑,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好。那有事打电话。”
他离开后,初夏坐在母亲床边,看着窗外灿烂得过分的夕阳。金色的光线将一切都涂抹得温暖明亮,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层悄然弥漫的凉意。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陆星辰的短信。
“粥趁热喝。晚上关好门窗。明天要是需要,随时叫我。”
简短的几句话,和他的人一样,直接,却带着不动声色的关切。
初夏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很久。最终,她只回了一个字:
“好。”
然后她放下手机,拿起那个保温桶,打开。小米粥的清香飘散出来,熬得恰到好处,米油浓稠。她盛出一小碗,小心地喂给母亲。
“挺香的。”林母说。
“嗯。”初夏点头,舀起一勺,送进自己嘴里。粥很暖,很软,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但不知为什么,她尝出了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夜幕再次降临,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医院窗外,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喧嚣世界。窗内,是消毒水的气味、仪器的低鸣,和一种刚刚意识到现实重量后的、静默的成长。
有些东西,在昨夜疾风骤雨的慌乱中破土而出。也有些东西,在这个雨过天晴的黄昏,被悄悄埋回了心底。
【第九章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