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成为大黄的女朋友已经一个月了。白天的工作依旧忙碌充实,夜晚偶尔多了约会的点缀,但他作为中心领导,年底应酬会议如潮水般涌来,大会小会不断,会后陪餐更是家常便饭。我们真正能独处的时间,反而被压缩得所剩无几。初入职场不久的我,不愿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选择了不公开这段关系。大黄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并给予我最大的尊重。
明日便是除夕。作为主管厅店的中心负责人,大黄今日代表公司奔赴全市各县区,逐一慰问春节期间仍需坚守岗位的厅店员工,亲手递上红包与年节礼品。我们厅店虽非旗舰,但因地处繁华商业区,今年也跻身营业名单之列。清早,中心的通知便已下达各店,要求做好迎候准备。
“稍后我就到你店里了。”
收到他这条微信时。心底猝不及防地漾开一圈涟漪。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雀跃,混杂着在工作场合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微妙悸动。
我带领全厅员工在店内列队等候。他来了,身着公司制式的藏蓝色西装,内衬淡蓝色衬衫,系着藏蓝色暗纹领带。行至门前,他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厅内,在我身上短暂凝滞了半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在几位中心主管的簇拥下步入大厅。随行人员中还有一名负责拍摄的实习生小朱,身形与大黄颇有几分相似,气质清朗。
例行慰问致辞后,他依序向每位员工递上红包礼盒。当走到我面前,将礼盒递过来时,掌心似不经意地向上轻托住盒底边缘,与我接礼盒的手有了极为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重叠。一股微小的电流,或者说仅仅是那份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沿着指尖悄然蔓延。我扬起最标准、最职业化的笑容,声音清亮得听不出一丝杂质:“感谢领导关怀!”作为厅店代表向他致谢。
流程结束,他一行便又匆匆赶往下一站。望着那身影融入门外呼啸的寒风,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怅惘——明日,他就要启程回杭城过年了,整整八天的分离。
这份离愁很快被厅店的繁忙冲淡。临下班时,一个情绪激动的投诉客户在厅里高声叫嚷。为避免影响其他顾客,我将他请进办公室单独处理。费尽口舌终于安抚妥当,送客出门时,抬眼才惊觉商业街早已华灯初上,连绵的火红灯笼串将整条街道映照得流光溢彩。胃部一阵痉挛般的抽搐提醒我——今晚,又忘了吃晚饭。也罢,还是先把春节期间的应急方案再确认一遍更紧要,于是转身折回办公室。
手机屏幕倏然亮起,是大黄:“还在厅店?”
“嗯,刚处理完一个投诉客户。你呢?”我指尖飞快。
“刚回到市区。你又没吃饭?”他的关心透过屏幕,带着暖意。
“等下就去。你吃了吗?”
“等下要和中心的几个主管吃饭,你都认得。要不要一起?”
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那句“想见你”输入又删掉。“是你们领导层的聚餐,我就不凑热闹了。等下在商业街随便吃点就回去。”
“好,注意安全。晚点给你电话。”他的叮嘱如常。
走出厅店,商业街的节日氛围扑面而来。红色的灯笼串连成片,金色的福字在橱窗上跳跃。人流熙攘,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焦甜和爆米花的奶油香。然而,目光所及,那些成双成对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一对与我们身高差相似的情侣,共享着一条长长的驼色围巾,男生将女孩冻得微红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呵着热气暖手,女孩仰头看他,两人眼角眉梢都弯成了幸福的月牙。
几步之外,穿着同款藏蓝羽绒服的恋人,头紧紧挨在一起,手插在同一个温暖的大口袋里,低声絮语,仿佛分享着全宇宙的秘密。
另一对捧着的奶茶杯,吸管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交错,形成一个甜蜜的“X”.....
看着这一幕幕,胸腔里憋闷许久的那口气,终究无声地、沉沉地叹了出来。
和自己的直属上司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公开与否,对他而言或许只是锦上添花或波澜不惊。可我不一样。我是初入职场的雏鸟,羽毛未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分外珍惜。那些深夜加班的灯火,那些反复推敲方案的字句,那些力求完美的点滴……我如此努力,只为证明自己能凭本事在这方天地稳稳扎根。不愿所有的汗水与付出,被一句轻飘飘的“靠美色上位”蚀穿根基,仿佛我存在的唯一价值,不过是依附于他的漂亮附属物。
我把我的忧虑——关于身份、关于这段办公室恋情的未来——像倒豆子般倾诉给了闺蜜小蓝。这位大学睡我上铺的法律系姑娘,当年阴差阳错分到商学院宿舍,靠着同乡情谊成了我的铁杆。如今她已是顶尖律所的金牌助理,说话依然刀刀见血。
带着律所里淬炼出的锋芒,她单刀直入:“怕他玩腻了拍拍屁股走人?怕同事背地里嚼舌根,‘哟,靠睡上位?’还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像在法庭上抛出关键质询,“怕自己动了真心,最后鸡飞蛋打,工作爱情两手空空?”
我把怀里的抱枕攥得变了形:“全中。”
她的声线瞬间软得像融化的棉花糖:“宝啊,咱四年头对脚睡过来的交情,你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当年经管院那个硕士院草堵你几回了,你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现在倒好,为一个……”她微妙地停顿,“‘资深男士’魂不守舍?”
“他是中心总监!而且才三十……”我像护崽的母鸡,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辩解。
“总监就不是碳基生物了?”她冷笑一声,我仿佛听见钢笔敲击桌面的脆响,“听清楚——”声调陡然拔高,如同宣判,“成了,你就是总监夫人,转个清闲岗享受岁月静好;不成?”尾音戏剧性地轻扬,“那就把他当三年人肉电梯使!实在榨不出上升空间了……”话筒里适时传来嗑瓜子的清脆响声,“就尽情享受他的八块腹肌!照你描述,这波稳赚不亏呀~”
我脸一热:“你能不能正经点!”
“啧啧,”键盘在她手下噼啪作响,“宝,顶配的颜值身材是你老天爷赏的饭碗,偏要当拼命三郎。现在天上砸下个登云梯……”打印机在她那边嗡鸣起来,“你搁这儿等它长蘑菇?”
“某位凌晨三点改合同的卷王有资格说我?”
“我可没你的颜值外挂啊~”
“需要我立刻给你闪送一面镜子吗?”
“好了好了,”她话锋忽转,带上少有的正经,“宝,美貌从来不是耻辱,是武器!你怕人说花瓶?呵呵,那些嚼舌根的,连当花瓶的门槛都够不着!”我听见文件快速翻页的唰唰声,“事业和爱情,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单选题。怕流言?就用实力让他们闭嘴;怕失去?就先攥紧你能抓住的一切。谈恋爱本身是件多美好的事,好好享受它。至于他嘛……”她停顿得恰到好处,像在做结案陈词,“真心还是假意,时间自会交出答卷。”
我盯着梳妆台上的工牌,照片里的我笑憨憨的:“你什么时候这么会灌鸡汤了?”
她轻笑:“去年考的心理咨询师证,总得物尽其用呀~”电话那头传来咖啡机研磨的轰鸣,“新来的省公司老板简直是完美主义晚期,团队连续三周改合同到凌晨.....”
“什么老板这么灭绝人性。”
“微信又在催命了——”她的声音瞬间被急促的电话忙音切断。
我轻轻转动工牌,照片上那个憨憨的笑容在台灯光晕里忽明忽暗,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闪烁不定。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裹挟着工作整日的倦意和微醺的酒气,低沉舒缓,如夜色中拨动的大提琴,絮语间尽是令人心跳失序的情话。他总是这样敏锐,即使隔着电话,也能轻易捕捉到我情绪里那丝不易察觉的低落。他说他十五分钟后到我家楼下。十五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刚跳转,我就接到了他的信息:“到了,在你楼下。”
那个熟悉的身影已在小区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静立。昏黄的园林灯光被层层枝叶裁剪,筛下细碎摇曳的光斑,温柔地披洒在他身上。我几乎是飞奔向电梯。冲出单元门洞的瞬间,便看到他斜斜倚靠在树干旁的身影。
他换掉了白天那身一丝不苟的制服。柔软贴身的亚麻衬衫外,松松罩着一件灰色羊绒衫,慵懒随性。下身是条舒适的黑色休闲裤,脚上踩着一双干净的黑色帆布鞋。微湿的短发还沁着洗发水的清爽水汽,几缕深色碎发不羁地垂落额前,彻底颠覆了平日的形象。此刻的他,周身褪去了中心领导的严肃气场,散发着一种居家的、彻底的松弛感,甚至透出一种平日里罕见的慵懒,以及一丝……撩拨人心的、漫不经心的帅气。
他的目光,正穿过斑驳的光影,专注地投向单元门的方向。
没有半分迟疑,我朝着光影中那个身影飞奔而去。
几乎在同一秒,他张开了双臂。
下一瞬——带着夜风的微凉、亚麻布料的触感、羊绒的柔软,以及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沐浴露气息——他坚实的臂膀猛地收紧,将我密密实实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喧嚣的世界,闺蜜的箴言,所有翻腾的顾虑与挣扎,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隔绝在外,归于沉寂。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小区的长椅上,谈了很久。
“恋爱该是开心的甜蜜的,”他的声音像炉火上煨着的蜜糖罐子轻轻晃动,“你这样心事重重,倒是我这个男友不称职了。”他轻叹着,温热的呼吸扫过我的耳垂,惊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我向他坦白了我的顾虑。我担心关系曝光后被议论,怕他受牵连,更怕这份感情在“领导与下属”的标签下变得沉重。他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背轻轻摩挲,暖意透过皮肤沁入心脾。
他将我轻轻拢进怀里,呼吸拂过我的发顶,声音轻得像一片兰花瓣,悠悠坠入寂静的湖心:“阿溪,以后有什么心事,都告诉我,别闷在心里。有事情是可以两个人一起解决的。你所担忧的事情,我都明白。公司不禁止同事之间恋爱,公司这么多的双职工,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略作停顿,低头凝望着我,“至于上下级的问题,这个我已经在处理了。上周已找上级领导及相关部门汇报了我们的事,也向人力部门申请了调岗,因为是平调,内部流程走得很快,节后就会公示。本想等一切落定再告诉你,可看你这样消沉……”
他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万一不做我女朋友了可怎么办?只好提前‘坦白从宽’,不然这个年,我怕是要寝食难安。”
最后那句轻如叹息,却仿佛让呼啸的冬风都放缓了脚步。他抬手替我掖紧围巾,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足以包裹整个冬夜的寒意。
他没有将我的消沉归结为我不够信任他,而是先反思自己的不足,直接用行动解决问题。他看到了我的情绪,看到了我对上下级关系的背后,对这段感情的重视和谨慎 。他说,在恋爱里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永远没有矛盾”,而是“遇到矛盾时,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直面”。
他已经在用行动证明:我的顾虑,他放在心上;我的未来,他认真规划。此刻,我的心像被轻轻吹开涟漪,原本因“上下级恋爱”而沉甸甸的心事,突然被他的坦诚和行动轻轻托住了。这种“被放在心尖上认真对待”的感觉,大概就是爱情里最动人的模样吧。
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笑意。浮动的月影,徘徊的流光,将冬夜的清冷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温柔。他微微侧过头,下颌轻轻抵着我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额角,“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这段路。”话语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印上我的额头。
“那你调去基层,会影响以后的晋升吗?”我问。
“不会,”他低笑,喉结的微颤轻触我的鬓角,吻如融雪般轻柔,“虽是基层,却是补齐履历的关键一环。”他顿了顿,望向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深邃的瞳仁里映着清冷的月辉,“省公司那边风声紧了,节后怕是要起大风。此刻下沉,反而能避开漩涡中心。”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卷起满地枯叶,簌簌扑入昏黄的路灯光锥。那些焦脆的叶子在光柱中失控般飞旋、绞拧,时而聚成挣扎的旋涡,时而被撕扯成零落的碎片。一片枯叶的焦脆边缘擦过他肩头,发出近乎叹息的轻响。它们——以为扑进光里便觅得救赎,殊不知那攥着无形丝线的手,才是危机的真正源头。
而我们,终究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