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5:43:36

傍晚,李道松回来时,带回的除了惯常的廉价餐盒。

还有一股更浓重的、来自外面的、混杂着尘埃与某种金属冷却后的生硬气味。

他没有立刻放下东西,而是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扫过房间。

最后落在蜷缩在地铺一角、背对着他的沈絮瑶身上。

她听见他进来,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却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李道松在门口停留了几秒,似乎对她这种彻底的沉默有些意外,又或许是在评估着什么。

然后,他走到桌边,放下餐盒。

塑料袋摩擦桌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吃饭。”他言简意赅。

沈絮瑶没有动。

李道松走到地铺边,蹲下身,伸手去扳她的肩膀。

指尖刚碰到那单薄布料下的骨头,沈絮瑶就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动作幅度之大,牵动了手腕,她痛得眉头紧蹙,却咬紧牙关没吭声。

她终于转过来,面对他。

脸色是连日不见阳光的苍白,眼底有疲惫的红血丝。

但那双眼睛,却没有了前几日的惊惶泪水。

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近乎枯槁的平静,像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深井。

李道松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微暗。

他不喜欢这种眼神。

这不是恐惧,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恨,而是一种……剥离。

仿佛她的魂魄已经飘到了某个他触碰不到的地方,只留下一具躯壳在这里,消极地抵抗着一切。

“起来。”他重复,语气冷硬了一些。

沈絮瑶依旧不动,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过他,看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

李道松失去了耐心。

他直接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铺上拽了起来。

力道不小,沈絮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却被他另一只手稳稳扶住腰。

这个短暂的、身体被迫的贴近,让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陌生的金属气味,更清晰了。

“闹什么脾气?”他低头,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呼吸喷在她额前,“给你的东西,不喜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被压抑的躁意。

沈絮瑶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依旧不说话。

这种沉默的抵抗,比哭喊和挣扎更让李道松烦躁。

他猛地松开了扶着她腰的手,改为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说话!”

沈絮瑶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她被迫迎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深黑,里面翻滚着她熟悉的暴戾,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焦灼的东西。

“你要我说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没有起伏:

“说谢谢你的钥匙和照片?还是说,我很喜欢这管口红?”

她的语气平静得诡异,没有讥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疲惫。

李道松盯着她的眼睛,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

“你在怪我?”

“怪你?”沈絮瑶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僵硬,“李道松,你觉得我现在,还有资格‘怪’谁吗?”

她轻轻转动了一下头,挣脱了他手指的钳制,尽管这个动作让下巴更疼。

“你关着我,打我,在我身上刻字,用旧东西提醒我‘该’是什么样子……”

“我就像一个你捡回来的破娃娃,你觉得哪里不对,就拆掉,缝补,涂上你喜欢的颜色。”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廉价护肤品和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我该有什么感觉?喜欢?还是不喜欢?有区别吗?”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慢慢卷起袖口,露出那对已经不再红肿、墨色完全渗入肌肤的纹身。

“李道松”三个字,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像三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黑色伤口。

“你看,”她将手腕举到他眼前,语气依旧平静得令人心寒,“名字刻上去了。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要的‘你的’东西了,对吗?”

她的平静,她话语里那种彻底放弃抵抗、甚至放弃情绪的灰烬感。

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李道松胸腔里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感知的角落。

他预想过她的恐惧,她的哭泣,她的愤怒,甚至她可能会有的、虚弱的讨好。

但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失控。

仿佛他精心布置的一切——

疼痛、囚禁、旧物的感召——

都打在了一团虚无的棉花上,没有回响,没有他期待中的那种“鲜活”的挣扎或屈服,只有一片迅速冷却、凝固的灰白。

他要的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要的是那个会哭会笑、会恨会怕、灵魂鲜活却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的沈絮瑶。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

他猛地挥手打掉了她举到眼前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往后踉跄了几步。

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闭嘴!”他低吼,一步上前,将她狠狠按在墙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谁准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嗯?”

他的气息滚烫,带着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躁动,喷在她脸上。

两人身体贴得很近,她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和手臂肌肉的贲张。

沈絮瑶的后背撞得生疼,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惊惧地别开脸。

她就那样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目光平静得像两潭结了冰的湖水。

“那你要我怎样?”她轻声问,声音依旧嘶哑:

“哭给你看?还是笑给你看?李道松,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是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

“你写好剧本,我照着演,行吗?”

她的平静彻底点燃了李道松的怒火。

他猛地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嘴唇。

那不是吻,是撕咬,是惩罚,是带着血腥气的宣告主权。

他粗暴地撬开她的牙关,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攻城掠地,吞噬她微弱的呼吸,也试图吞噬她此刻这种让他无比痛恨的平静。

沈絮瑶没有反抗。

她甚至没有闭上眼睛,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任由他施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直到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直到他因为她毫无反应的顺从而更加暴怒,吮咬的力道几乎要撕碎她的唇瓣。

就在沈絮瑶以为自己会窒息在这个充满暴力的吻里时,李道松猛地推开了她。

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她的眼神混乱而狂躁,里面翻涌着怒意、欲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慌。

她的嘴唇红肿破皮,渗出血丝,脸颊因为缺氧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可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得可怕,甚至带上了一点……怜悯?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在李道松灼烧的神经上。

“你看,”沈絮瑶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刺痛的嘴唇,沾上一点鲜红,声音低哑破碎,却依旧平静,“这样,算演对了吗?”

李道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一痛。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撞到了身后的桌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不,不是看清,是他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未真正掌控过她。

他可以囚禁她的身体,可以让她疼痛,可以强迫她做任何事,却无法真正触碰到那个躲在平静表象后面、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的灵魂。

这比他预想中的所有反抗,都更让他感到……无力,和一种深切的、冰冷的愤怒。

“吃饭。”他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沈絮瑶一个人。

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后背的疼痛和嘴唇的刺痛后知后觉地清晰起来。

她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抹鲜红,又看了看手腕上墨黑的字迹。

水和汞,无法相融。

锈蚀的铁,也无法变回最初的光泽。

她和他,就像水银与锈蚀的对话。

一个流动,平静,却含着剧毒,无形中渗透、隔离;

一个固执,暴烈,带着摧毁一切也自我摧毁的倾向,试图用高温和压力将对方焊死在自己认定的形状里。

这场对话,没有胜者,只有相互的污染和耗竭。

沈絮瑶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

这一次,她没有哭。眼泪似乎也在那极致的平静中干涸了。

李道松要的“鲜活”的对抗,她给不了,也不想给了。

她只能用这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作为最后的精神堡垒,无声地告诉他:

你可以占有我的身体,刻下你的名字,用旧物提醒我过去,但你永远,无法真正得到你想要的那个“阿瑶”了。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夜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将废弃的厂区彻底吞没。

这场驯化,似乎走到了一个僵持的、危险的岔路口。

驯兽者第一次发现,猎物最深处的灵魂,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

坚韧。

而这份坚韧,并非源于希望,而是源于绝望本身凝固成的、无法被高温融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