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把大米淘洗干净,放进砂锅里熬煮。等米粒开花,汤汁变得粘稠时,她打开那盒午餐肉罐头。
这年代的罐头肉实在,全是实打实的肉块,油脂丰富。她把午餐肉切成小丁,连带着罐头里凝固的猪油冻一起倒进粥里。
随着温度升高,猪油化开,肉丁在翻滚的米粥里沉浮。苏梨又切了一把细碎的小葱花撒进去,最后滴了两滴香油。
刹那间,一股霸道的肉香味混合着米香,顺着厨房的窗户飘了出去,像长了腿似的,钻进了左邻右舍的鼻孔里。
隔壁住的是指导员王强一家。
王强媳妇田嫂子正在院子里喂鸡,手里端着半碗玉米面糊糊。
突然,一股浓郁的香味飘过来,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哎哟,这谁家做饭呢?这味儿,也太香了。”田嫂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里暗暗佩服,这陆家的新媳妇,看着娇滴滴的,做饭还真有一手。
正蹲在地上玩泥巴的七岁儿子虎子,鼻子比狗还灵。他猛地站起来,顺着香味就往墙根底下跑,扒着墙头踮起脚尖往陆家院子里瞅。
“娘!是肉!好香的肉味儿!”虎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转头就抱着田嫂子的大腿开始央求,“娘,我也想吃肉,想吃香香的肉粥!”
田嫂子看着自家桌上那盆清汤寡水的煮白菜,再闻闻隔壁那要命的香味,无奈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
“虎子乖,那是陆团长家。陆团长疼媳妇,才给买的肉罐头,咱们家不年不节的,哪舍得吃那个呀。”
她蹲下来,温柔地给儿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等爹爹发了津贴,娘也给你买肉吃,好不好?”
虎子哪里听得进这些,小孩子的心思单纯,闻着香味就迈不动腿了,委屈地扁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嘛!我现在就想吃!隔壁漂亮姨姨做的饭太香了!哇——”
孩子的哭声嘹亮,带着对美食最纯粹的渴望。
这会儿正是饭点,家属院里不少人都闻到了这股味儿。
“这陆家媳妇手艺真绝了,煮个粥都能这么香?”
“那是舍得放料!陆团长可真是把媳妇疼到心坎里去了,这日子过得,神仙也不换啊。”
陆峥挑完最后一桶水,刚走进院子,就被这股香味撞了个满怀。
他常年在部队食堂吃大锅饭,要么就是野外拉练啃干粮,对于“美食”的概念,仅限于能填饱肚子、有油水。
可今天这味道,却让他那种纯粹的生理饥饿感瞬间爆发。
他快步走进厨房。
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腾腾,苏梨正拿着勺子搅动砂锅,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看见陆峥进来,她盛出一小勺粥,吹了吹,自然而然地递到他嘴边:“尝尝咸淡?”
陆峥身子一僵。
那把白瓷勺子就在嘴边,苏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期待地看着他。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含住了那勺粥。
滚烫、鲜香、软糯。
肉丁的咸鲜味和米粥的清甜完美融合,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了胃里。
“怎么样?”苏梨歪着头问。
陆峥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哑:“……好吃。”
这是真话。
比他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苏梨满意地收回勺子:“那就开饭!把菜端出去,小心烫。”
陆峥端着盘子往外走,听着隔壁虎子还在嚎哭的声音,嘴角竟然不可抑制地扬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
他这媳妇,不仅做得一手好衣服,这做饭的手艺,也是要把全院人的魂都勾走啊。
堂屋的方桌上,三菜一粥摆得整整齐齐。
金黄酥脆的煎豆腐上撒了翠绿的葱花,野菜炒鸡蛋色泽鲜亮,那锅肉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陆峥坐在桌边,手里捧着大海碗,吃相虽然斯文,但速度极快。
那煎豆腐外酥里嫩,咬一口汁水四溢;野菜鸡蛋鲜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更别提那碗肉粥,每一口都能吃到扎实的肉丁,油润而不腻。
他常年高强度训练,饭量本来就大,平时在食堂也就是为了补充能量机械进食。可今天,他是真切地在享受食物。
苏梨才刚吃完半碗粥,陆峥已经干掉了第三碗。
他放下碗,意犹未尽地把盘子里最后一点鸡蛋碎也刮了个干净。
“饱了?”苏梨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峥动作一顿,看着桌上光洁如新的盘子,耳根有点发烫。
他刚才是不是吃得太急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饿死鬼。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拿起旁边的凉白开喝了一口,试图压下那股子饱腹后的满足感,“手艺不错。”
这四个字从陆峥嘴里说出来,那含金量可不低。
苏梨也不谦虚:“那是自然。我这人嘴刁,不爱凑合。既然要过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得吃好喝好。”
又是这句“哪怕只有一天”。
陆峥刚被美食抚平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他不喜欢她这种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态度。
他站起身,长臂一伸,把苏梨面前的空碗也收了过来,叠在一起。
“放着别动。”陆峥沉声道,“说好了我洗碗。”
苏梨本来也就没打算动,她伸出自己那双白嫩的手,在灯光下晃了晃:“那是,我这手还要留着画图、拿笔呢,沾了油烟变糙了怎么办?”
陆峥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手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确实是一双没干过粗活的手,和自己这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大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这样一双手,确实不该碰那些油腻腻的洗碗水。
“以后这种粗活都放着我来。”陆峥端起碗筷,语气不容置疑,“你在家,只管做你想做的事。”
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挤进狭窄的厨房,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苏梨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男人,虽然脾气硬了点,但调教调教,还真挺有当贤夫良父的潜质。
厨房里传来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
苏梨倚在门框上看了两眼。
狭窄逼仄的厨房里,陆峥那身板显得格外局促。他微微弓着背,袖口挽到手肘以上,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那双平时握枪或者挥斥方遒的大手,此刻正拿着一块丝瓜络,笨拙却认真地刷着带着油花的盘子。
灯泡昏黄的光打在他侧脸上,硬朗的线条似乎都被这人间烟火气给熏软了几分。
这男人,说到做到,还真不含糊。
苏梨打了个哈欠,身上那股子懒劲儿又上来了。既然有人干活,她也乐得清闲,转身回了主卧。
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隔壁屋的陆峥倒是没这么好命。
刷完碗,把厨房收拾得甚至比苏梨做饭前还干净,他才冲了个凉水澡回屋。
躺在单人床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霸道的肉粥香,还有苏梨靠近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馨香。
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这位在战场上都能秒睡的团长,失眠了。
……
次日清晨,军号声刚响,陆峥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他去厨房看了一眼,锅里还留着昨晚剩下的半碗粥。他没热,就着凉白开几口喝完,又把苏梨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那条惹眼的衬衫裙,顺手搓洗干净晾在院子里,这才戴上军帽出了门。
苏梨是被窗外的知了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透过那层荷叶边的淡黄色窗帘洒进来,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却不刺眼。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要是换在老家,或者别的军嫂家里,这时候还没起,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但苏梨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坐起来,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洗漱完,刚给自己冲了一杯麦乳精,院门就被敲响了。
“嫂子!嫂子在家吗?”
是通讯员小李的声音。
苏梨放下杯子去开门。小李满头大汗,手里捏着一个厚实的信封,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嫂子,传达室有您的信!
我看是老家寄来的,怕您着急,顺路给您捎过来了。”
老家?
苏梨挑了挑眉,伸手接过。
信封有些皱巴,邮票贴得歪歪扭扭,寄信人那一栏写着三个略显娟秀却透着股小家子气的字:苏梅。
“谢了啊小李。”苏梨从兜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塞过去。
小李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不不不,嫂子这可使不得,团长知道了要削我的!”
“拿着,嫂子给的,他敢说什么?”苏梨把糖往他手里一拍,语气慵懒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
小李嘿嘿傻笑两声,抓着糖跑了,心里琢磨着:陆团长这媳妇,人长得跟仙女似的,脾气也好,哪像传言里说的那么娇气难伺候?
苏梨关上院门,拿着信坐回堂屋的方桌前。
撕开信封,里面掉出来好几张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苏梨抿了一口麦乳精,漫不经心地展开信纸。
“姐姐,见字如面。”
开头就是一股子矫揉造作的文艺腔。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文博哥领证了。
本来文博哥是你的未婚夫,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怨气,但缘分这事儿谁说得准呢?
文博哥说,他和你就没有共同语言,只有我懂他的诗和远方。”
苏梨嗤笑一声。
共同语言?是指两个人凑在一起研究怎么偷奸耍滑、怎么靠着家里接济过日子吗?
她继续往下看。
“姐姐,你在那边还好吗?听说南部军区全是山沟沟,出门就是大野地,连个供销社都没有。
陆团长那个人,我也听说了,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骂士兵,还是个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大老粗。你身子骨弱,可怎么受得了这种苦啊?”
字里行间全是“关心”,实则每个字都在幸灾乐祸。
“不像文博哥,他是读书人,最是温柔体贴。
昨儿个下地,他怕我晒着,特意让我在树荫底下歇着,他自己去干活。
晚上回来,还给我读普希金的诗呢。姐姐,虽然你嫁了个当兵的,吃穿可能不愁,但这种精神上的共鸣,你怕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了。”
读到这儿,苏梨差点没把嘴里的麦乳精喷出来。
江文博下地干活?
原书里写得清清楚楚,那江文博就是个典型的“软饭硬吃”。
到了乡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挑担粪都能把脚崴了。
所谓的“干活”,无非就是去地里晃悠一圈,然后躲懒。
至于苏梅,那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为了供养这位“大诗人”,大冬天的去河里洗衣服赚钱,手都生了冻疮。
这苏梅,不仅抢了个火坑跳,还在坑底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抢到了金元宝。
信的最后,苏梅还不忘假惺惺地升华一下:“姐姐,你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写信回来。
虽然家里也没多余的粮食,但爹看在我的面子上,总不会让你饿死的。”
苏梨把信纸往桌上一扔,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哪是家书啊,这分明就是战书。
苏梅这是笃定了她在军区过得凄惨,等着看笑话呢。
要是原主,看到这封信估计得气得抹眼泪,觉得自己命苦。
但苏梨是谁?她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点段位的炫耀,在她眼里就跟幼儿园小朋友抢了一块发霉的糖还要到处显摆一样可笑。
既然妹妹这么“关心”她的生活,那她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回礼呢?
苏梨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沓信纸和一支钢笔。
她没急着写字,而是先去厨房切了一盘子午餐肉,又给自己冲了一杯浓浓的红糖水,摆在桌上当背景。
提笔,落墨。
她的字迹不像苏梅那样小家子气,而是笔锋凌厉,透着股潇洒劲儿。
“梅梅:
信收到了。
你说得对,缘分这东西确实奇妙。我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抢着要照顾江知青那样的‘文化人’,我也没机会嫁给陆峥。”
苏梨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