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梧舟才从脚店出来。
他没再回律阴司,而是在西市最混杂的地段,赁了间背阴、潮湿的半地下小屋。用身上仅剩的铜钱,换了几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又买了些最劣质的干粮。他将公服和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连同那块木屑,用油布层层包好,塞进了墙角的砖缝里。
唯有那几页旧纸上的内容,还有红酥手冷玉般的指尖与那抹暗红,夜夜在他脑中反复描摹,挥之不去。他不敢再去泥丸坊打听,红酥手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但“鲛人泪”、“玲珑局”这几个词,像毒虫般噬咬着他。
他知道,单凭自己,在这偌大的落云京,想要触及这些隐秘,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助力,需要信息,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身份掩护。
他想到了律阴司。但何清与江晏的恐惧犹在眼前,直接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也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
踌躇两日,他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他在西市一家声誉尚可的镖局,找了个送信到邻县的短差,报酬微薄,但能离开京城几日,也算暂避风头。临行前,他用最普通的信纸,以极潦草、模仿市井口吻的笔迹,写了两封匿名短笺。一封给何清,只提了一句:“十二楼旧木屑,其味腥甜,似与‘鲛人泪’有涉,慎。”另一封给江晏,内容更简:“泥丸坊老叟,旧纸有‘玲珑局’图样,惜失。”
他故意用半真半假、语焉不详的信息,既点出关键,又留有余地,更像是某种试探或交易的前奏。信中没有落款,投递也选了距离律阴司两条街外的一个公用信筒。
做完这些,梧舟便随镖队出了城。一路上风雪载途,他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心里却时刻紧绷,留意着任何风吹草动。他不知道那两封信会带来什么,是石沉大海,还是引来更深的猜忌,甚或是……杀身之祸?
五日后,差事完毕,梧舟回到落云京。城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年关将近,街市反而更显萧条冷清,只有巡逻的阕阳司缉事比往日更多了些。
他回到那间半地下小屋,一切如旧,墙角砖缝里的东西也没人动过。他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出门,只每日靠干粮度日,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又过了两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来的是江晏。
他一身寻常商贾打扮,裹着厚裘,帽檐压得很低,敲开门时,梧舟几乎没认出来。江晏闪身进屋,反手闩上门,动作干脆利落。他摘下帽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一扫在律阴司时的疲惫与惊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镇定。
“你小子,胆子不小。”江晏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梧舟从未听过的威严,“那种时候,还敢往律阴司递信。”
梧舟心头一紧,垂下眼:“江叔,我……”
“信我看到了。何清那边,我拦下了。”江晏打断他,走到那张破木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冷水,“‘鲛人泪’,‘玲珑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梧舟摇头:“不知。只在旧纸上看到提及。”
江晏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内心。半晌,他才缓缓道:“‘玲珑局’是前朝覆灭前,宫内一个极隐秘的匠作机构,专司为皇室和某些特殊势力打造一些……非常之物。机关、暗器、奇毒,乃至一些难以言说的诡器。‘鲛人泪’据传是他们调配的一种特殊溶剂或粘合剂,配方早已失传,据说效力奇特。”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前朝亡后,‘玲珑局’烟消云散,其技艺和制品大多被销毁或封存。如今重现踪迹,还和‘朱痕’扯上关系……”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里的寒意,比屋外的冰雪更甚。
“那……红酥手……”梧舟忍不住低声问。
江晏的眼神骤然锋利如刀:“你见到她了?”
梧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简略说了在泥丸坊巷口的遭遇,隐去了自己还东西和对话的细节,只强调对方未下杀手,似乎意在警告。
江晏听完,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这节奏,莫名让梧舟想起律阴司里那些老吏审阅疑难卷宗时的习惯。
“她既未当场杀你,又示意你退回泥丸坊……”江晏沉吟道,“或许,在她看来,你只是个偶然撞见、又识趣归还了关键部件的小吏,不足以构成威胁,也不值得为杀你而多生枝节。又或者……”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梧舟一眼,“她留着你的命,另有他用。‘朱痕’行事,向来难以常理揣度。”
“江叔,我该怎么办?”梧舟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江晏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想继续查下去?哪怕可能粉身碎骨?”
梧舟沉默片刻,抬头迎上江晏的目光:“我不知道。但我已经看到了,知道了。若就此装作不知,逃回泥丸坊那样的地方苟活,我……不甘心。而且,她放过我一次,未必会放过第二次。若‘朱痕’或其背后之人觉得我知道得太多,我躲到哪里都没用。”
江晏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你倒比我想的清醒。”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从缝隙里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眼下有个机会,或许能让你暂时避开风头,也能接触到一些……平时接触不到的人和事。”
“什么机会?”
“白鹭书院,年后开春第一次招收生徒。”江晏转过身,“你应该听说过。”
梧舟当然听说过。白鹭书院,是今上登基次年,由那位垂帘听政的“妖后”——如今该称圣后或女帝陛下——亲自下旨创办。名义上是为皇室及勋贵子弟延请名师、讲习经史韬略,实则朝野皆知,这是圣后培植亲信、制衡朝中老臣势力的重要一步。书院招收极为严格,只限五品以上京官及有爵位的勋贵子弟,且需经过严苛的考核与审查。
“我哪有资格……”梧舟苦笑。
“你自然没有。”江晏走回桌边,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放在桌上,“但何清早年曾对京兆尹府一位主簿有恩,那人如今在吏部有些门路,正好管着今年书院杂役、书童的招募名录。书院新建,需要大量底层人手打理藏书阁、照料笔墨、传递文书等。这些职位不入流,审查也相对宽松,尤其是对身家清白、略通文墨的孤贫子弟,有时反而优先。”
他指着那份文书:“这是你的新身份。洛州遭灾南迁的流民之后,父母双亡,投亲不遇,暂居京郊,略识得几个字,为人勤恳。我已安排妥当,年后你便以‘洛舟’之名,进入白鹭书院,充当藏书阁的洒扫书童。”
梧舟拿起那份文书,纸张粗劣,墨迹却清晰,连同附着的保结、路引一应俱全,俨然一副准备周详的假身份。他心中震惊,看向江晏。能在短短几日间,不动声色地弄出这样一套几乎无懈可击的身份文书,这绝非一个寻常的五品司律能做到的。
江晏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何清只当是还我个人情,帮你谋条生路。他不知晓红酥手之事,你也莫要再与他提起。至于这身份文书……”他顿了顿,“律阴司二十年,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人情和门路。你只需记住,从今日起,你就是洛舟,律阴司的梧舟已经‘病逝’。这是你活下去,也是你或许能接触到某些秘密的唯一机会。”
他将“某些秘密”几个字,咬得微重。
“书院之内,鱼龙混杂,既是庇护所,也是是非地。”江晏继续叮嘱,“你的职责是洒扫藏书阁,那里典籍浩瀚,不乏前朝遗珍、民间孤本,甚至可能有一些……不该出现在明面的东西。多看,多听,少问,更不许主动追查。你的任务,是活着,是观察,是留心任何可能与‘玲珑局’、‘鲛人泪’或是……无字帖有关的蛛丝马迹。若有发现,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联系律阴司。时机若到,我自会设法与你接触。”
“江叔,你……”梧舟忍不住想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能做到这些?又为何要如此帮我?
江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有些事,你不知道为好。知道多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他的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深沉,甚至带上一丝疲惫,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威严与果决只是错觉,“记住,在白鹭书院,你只是个最底层、最不起眼的书童。忘掉律阴司,忘掉‘朱痕’,忘掉你曾经的好奇。如果还想活着走出那座书院的话。”
说完,他重新戴好帽子,裹紧厚裘,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半地下的小屋。
梧舟握着那份尚带余温的文书,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久久未动。
江晏身上谜团重重。但此刻,这身份文书,这进入白鹭书院的机会,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年后,上元节刚过,残雪未消。
梧舟,不,现在是洛舟,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背着一个小小的、空瘪的包袱,随着十几个同样神情拘谨、衣衫寒酸的少年,从白鹭书院不起眼的侧门,低头走了进去。
书院占地面积极广,坐落于落云京东南,毗邻皇家林苑。高墙深院,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入门便是巨大的白石影壁,上面阴刻着圣后亲题的“明德求是”四个大字,铁画银钩,力透石背。绕过影壁,是开阔的广场和层层递进的殿宇、讲堂、斋舍,远处还能望见假山亭台和一片结冰的湖面。
与他们这些新入杂役的寒酸不同,广场上已有一些早到的生徒在走动。皆是锦衣华服,年纪不大,却大多神色倨傲,气度不凡,身边跟着殷勤的书童或护卫。交谈声、笑闹声隐约传来,带着与这森严环境格格不入的鲜活与张扬。
这就是未来的帝国菁英,或许也是未来朝局的主宰者们。
洛舟垂下眼,跟着管事,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书院最偏僻的西北角。那里矗立着一座五层高的木石结构楼阁,飞檐如翼,古意盎然,正是白鹭书院的藏书阁——听涛阁。
阁前已有几名老杂役在打扫庭院积雪。管事将洛舟交给一个姓胡的瘦高老吏,便匆匆离去。胡老吏看起来有六十多岁,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只简单交代了洒扫的范围、时辰和规矩——每日早晚各一次,擦拭书架浮尘,清扫地面,不得损坏书籍,不得大声喧哗,更不得擅动阁内藏书。其余时间,若无召唤,不得随意进入阁内。
“听明白了?”胡老吏咳嗽两声,哑着嗓子问。
“明白了。”洛舟低声应道。
胡老吏点点头,递给他一块抹布和一个掉光了毛的旧鸡毛掸子,指了指一楼东侧那一排排高及屋顶的沉重书架:“今日便从那里开始。仔细些,这里的书,弄坏一本,卖了你也赔不起。”
洛舟接过工具,走向那片沉寂的书海。书架是上好的楠木所制,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墨香与陈年纸张的气味。架上典籍分门别类,经史子集,汗牛充栋。阳光从高高的菱花窗斜射进来,在光滑的木地板和厚重的书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拿起抹布,开始从最底层的书架擦拭。动作机械,心神却绷紧。江晏的话在耳边回响:“多看,多听,少问……留心任何可能与‘玲珑局’、‘鲛人泪’或是……无字帖有关的蛛丝马迹。”
这浩瀚书海,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没有选择。他只能从这最底层、最繁重的洒扫开始,一寸一寸地,去触摸这座帝国未来权力核心的隐秘角落。
擦拭间隙,他偶尔能听到阁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或是低低的交谈声。那是书院的山长、讲书先生,或是少数有权限进入上层阅览的资深生徒。
临近午时,洛舟正擦拭到一排标注为“匠作杂录”的书架前。这里的书籍明显更旧,也更杂乱,有些甚至连封面都已脱落。他随意抽出一本薄册,想拂去灰尘,册子却因年久脆化,边缘碎裂,掉出几片残页。
他弯腰去捡,目光扫过残页上的字迹。那是用一种非常古老的字体书写的,晦涩难懂。但其中一页的角落,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类似于机括锁眼的图案,旁边有两个小字,墨色几乎淡去,但仍可勉强辨认:
“玲珑”。
洛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迅速将那几片残页捡起,借着窗外光线仔细辨认。图案确实与他记忆中所见的带倒钩接口有几分神似,但那两个小字更为关键。他将残页小心地夹回原册,又将那本薄册放回书架原处,但位置稍稍挪动,做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标记。
这只是开始。
他将抹布浸入水桶,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望向听涛阁高处那些被阴影笼罩的书架。
白鹭书院,听涛阁。
这里埋葬的,或许不只是故纸堆里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