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粉实验后的第三天,我发现了第一个规律:它只在独处时出现。
父母来看我时,面粉上没有新的凹陷。朋友来访时,实时监控里没有阴影变化。但只要公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些迹象就会出现——总是在我的视线之外,总是在延迟视觉的边缘。
我在手机上建了一个日志:
日期:4月12日
时间:14:30-16:00
状态:独处
迹象:
· 14:47 卧室摄像头捕捉到窗帘无风自动(实时画面)
· 14:51 延迟视觉中看见书房门轻微晃动(当时实际门静止)
· 15:20 厨房台面上的水杯位置移动2厘米(实时画面确认,我当时在客厅)
备注:每次迹象出现间隔约30分钟,像是巡逻。
日期:4月13日
时间:09:00-12:00
状态:母亲来访
迹象:无
备注:它知道什么时候有别人在场。
日期:4月13日
时间:14:00-18:00
状态:独处
迹象:
· 14:15 延迟视觉中看见沙发凹陷(实时画面平整)
· 15:03 面粉出现完整脚印(这次是完整的!先左脚后右脚,走向卧室)
· 16:40 卧室温度计显示下降3°C(实时,我当时在客厅)
备注:脚印清晰可见,男性运动鞋底纹,尺寸44码。我的尺码是43。
最后一则备注让我浑身发冷。不是幻觉,不是光影把戏。是一个实体,有重量,有形状,穿着鞋。
但它只存在于十秒前。
我坐在电脑前,反复观看面粉脚印的录像。实时画面中,面粉表面先是出现一个轻微的凹陷,然后逐渐加深,形成清晰的鞋底花纹。接着半米外出现第二个脚印。左脚、右脚,走向卧室。整个过程持续约四秒,然后脚印慢慢回弹,面粉恢复平整——就像重量被移除。
对应我的延迟视觉:十秒后,我才看见脚印出现。而当我看见时,真实的脚印已经快消失了。
这意味着,如果我当时立刻看向面粉,我会看见正在消退的脚印。但“正在”这个词已经失去意义——在我的感知里,一切都是十秒前的状态。
我决定做一个更危险的实验:直接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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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设计很简单,但执行起来需要精确的时机。我在客厅地板上铺了一张巨大的白纸,撒上薄薄一层木屑粉。木屑比面粉更轻,更敏感,一阵呼吸就能吹动。
然后在纸的中央,我放了一个铃铛。很小的铃铛,轻轻一碰就会响。
计划是这样的:我坐在三米外的椅子上,背对着纸。我用手机看着实时监控。当木屑出现扰动时——意味着它踩上去了——我立刻转身,伸出双手,向扰动的位置抓去。
理论上,如果它是一个实体,我能碰到。虽然我看不见此刻的它,但我能碰到。就像盲人摸象。
但理论忽略了时间差。
下午三点,实验开始。我背对白纸坐着,手机放在腿上,屏幕上是实时监控画面。木屑平整如初。
我呼吸很轻。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声音:铃铛的静默,木屑的细微摩擦,自己的心跳。
十分钟。二十分钟。
就在我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时,木屑动了。
在纸的左上角,一小片木屑微微弹起,然后落下。就像有人轻轻踏上了纸的边缘。
我没有立刻动。我盯着屏幕。更多的木屑开始扰动,形成一个扩散的圆形。它在上来了。
一步,两步。木屑被推开,露出底下的白纸。脚步朝着中心移动。
缓慢、从容。
我的手指收紧。时机很重要。太早,它还没走到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太晚,它可能已经离开。
脚步继续。第三步,第四步。现在它进入纸的中心区域。离我的椅子大约两米半。
第五步。
这一步正好踩在铃铛旁。铃铛没响——重量可能刚好避开。
第六步。
这一步踩在铃铛上。
清脆的铃声炸裂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猛地转身,双手朝铃声的方向抓去。
我的眼睛看见的是十秒前的画面:平整的木屑,静止的铃铛。但我的身体冲向的是此刻铃声响起的位置。
手指触碰到什么。
不是空气的虚无,不是想象中的幻影。是布料。粗糙的牛仔布质感。下面有坚实的肌肉和骨骼。一只手臂。
我抓住了。
那一瞬间,三个感官信息在我脑中碰撞:
触觉:我抓住了一只手臂。温热。脉搏在皮肤下跳动。真实。
听觉:铃铛还在轻轻摇晃,叮、叮、叮。
视觉:我眼中看见的,是十秒前空无一物的白纸。我的手在画面中凭空伸出,抓着空气。
这种分裂几乎让我晕厥。我的大脑尖叫着矛盾:我的手告诉我抓住了东西,我的眼睛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哪一个是真的?
然后,触觉发生了变化。
被我抓住的手臂开始移动。不是挣扎,而是缓慢地、坚定地旋转。手腕翻转,手指张开,然后——
它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量很大。男人的力量。手指紧扣,掐进我的皮肉。疼痛是即时的、尖锐的。
我本能地后撤,但那只手不放。我拼命拉扯,但它的力量压倒性的。我的眼睛依然看着十秒前的画面:我的手悬在空中,手腕处凭空凹陷,仿佛被看不见的手钳住。
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手腕开始变冷。不是被抓紧的麻木,而是温度被抽走的冰冷。皮肤下的温暖迅速流失,就像那只手在吸收我的体温。寒意顺着血管向上爬,前臂、手肘、上臂。
我想尖叫,但喉咙发紧。我想踢打,但双腿像灌了铅。
视觉终于更新了。
十秒延迟结束,我看见了自己抓住空气的画面变成了我抓住一只手臂。我看见了一只男人的手从空无一物的地方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我看见手臂连接处的空气扭曲,像热气蒸腾时的景象,然后逐渐显露出肩膀、胸膛、脖子——
一张脸。
那张脸从扭曲的空气中浮现,就像从水下浮上来。先是轮廓,然后是细节。浓眉,高鼻梁,下巴上有胡茬。眼睛是深色的,正盯着我。
那张脸……很眼熟。
像是我在旧照片里见过的某个人。像是我在镜子里看了三十年的那张脸,但有微妙的不同。眼角更下垂,嘴唇更薄,左眉骨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我没有的疤痕。
他穿着深蓝色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灰色T恤。正是我在延迟视觉中偶尔瞥见的模糊形象。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恶意,甚至没有情绪。只有平静的观察,像是在看一个有趣的标本。
然后,他的嘴唇动了。
声音没有传来。也许他说了话,但声音没有跨越这十秒的鸿沟。或者他根本就没发出声音。
但我的延迟视觉捕捉到了口型。
两个音节。
第一个音节,嘴唇先闭合,然后分开:“B-”
第二个音节,嘴唇拉平,然后向前突出:“-wo”
“Bwo”? 不。不是“Bwo”。是……
“不。”
他在说“不”。
然后,他开始消失。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像电视信号不良时的画面,开始闪烁、扭曲、分解。先是抓住我手腕的手变得透明,我能看见自己手腕上的指痕透过他的手掌显现。然后是他的手臂、肩膀、脸。
最后完全消失。
触觉也同时消失。我的手腕突然自由,但留下了清晰的指痕:五道青紫色的淤青,精确对应手指的位置。寒意还在,从手腕蔓延到肩膀。
我跌坐在地,喘息。
视觉终于追上了现实:我看见他消失的最后画面。白纸上的木屑已经恢复平整,铃铛静止。只有我手腕上的淤青和满身的冷汗,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爬向电脑,调出录像。
实时画面记录了一切:我突然转身,双手抓向空气。我的手腕凭空凹陷,像是被无形的手握住。我的表情从决心变成惊恐。然后我挣扎,后撤,跌倒。
从头到尾,画面上只有我一个人。
但我的延迟视觉记录——我用眼镜上的微型摄像头拍摄的——却显示了完整的过程:我抓住他,他抓住我,他对我说“不”,然后消失。
两个录像,两个现实。
我瘫在椅子上,盯着手腕上的淤青。疼痛是真实的。寒冷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
但还有一个更小、更顽固的感觉:熟悉感。
那张脸太熟悉了。不是像某个熟人,而是像……我自己。一个变形的、修改过的我自己。就像有人用我的脸做底版,调整了几个参数,然后造出了一个相似但不同的人。
还有他说的话。“不”。
为什么是“不”?是对我的行为的制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查看录像的时间戳。
我转身抓向他的时刻:15:47:23。
他完全消失的时刻:15:47:31。
整个过程只有八秒。
但我的延迟视觉中,从看见他出现到他消失,持续了十八秒。因为延迟视觉的开始时刻是15:47:13(我看见十秒前他还没出现的画面),结束时刻是15:47:31(我看见他消失的画面)。
换句话说,在我的感知里,他存在了十八秒。在现实中,他存在了八秒。
这个差异很重要。这意味着,他不仅存在于我的过去,还可能……存在于我延迟视觉的额外窗口里。就像是,我的延迟视觉不仅是一个记录,还是一个允许他显现的通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形成:
也许他一直都在这里。
也许他一直都在每个地方。
但只有通过我的延迟视觉——这十秒的异常窗口——他才能变得可见、可触。
就像是,我的视觉缺陷打开了一扇门。
一扇不应该存在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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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
我坐在客厅里,所有的灯都开着。手腕上的淤青开始变成深紫色,摸上去冰冷。我测量了体温:右手腕比左手腕低1.5°C。寒意还在缓慢扩散。
我用手机搜索了类似案例。视觉延迟、幽灵显现、时间错位。大部分是伪科学论坛的胡扯,少数几个学术案例都指向大脑损伤引起的幻觉。
但幻觉不会留下淤青。幻觉不会改变体温。
凌晨三点,我做了第二个决定:我要和他沟通。
如果他能理解“不”,他可能理解更多。如果他有意愿制止我,他可能有意愿交流。
问题在于时间差。我说的话,他要十秒后听见。他说话(如果他说话),我要十秒后听见。一来一回就是二十秒。而且,我的延迟视觉只能看见他十秒前的动作,如果他此刻说话,我要十秒后看见口型,再十秒后(如果声音也能延迟传递)才能听见声音。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话。
除非……
我想到一个方法。
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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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买了三面全身镜。每面镜子两米高,可以调整角度。我花了整个下午布置:一面放在客厅东墙,一面放在西墙,第三面放在卧室里,调整到能反射前两面镜子的影像。
原理很简单:如果镜子反射我的延迟视觉,而延迟视觉又反射镜子……理论上可以创造一个无限延迟的回廊。
就像两面镜子相对时产生的无限反射。但这里反射的不是空间,是时间。
晚上十点,实验开始。
我站在客厅中央,三面镜子调整到我能同时看见它们:东墙的镜子反射西墙的镜子,西墙的镜子反射卧室门内的第三面镜子,第三面镜子又反射东墙的镜子。形成三角循环。
我打开所有摄像头。实时监控、延迟视觉记录、音频记录。
然后我开始说话。
“如果你能听见,”我说,声音在安静的公寓里格外清晰,“请给我一个信号。”
我盯着镜子。镜子里的我盯着镜子里的镜子里的我,无限循环下去。但在延迟视觉中,镜子里的影像是十秒前的我。而镜子反射的延迟视觉中的影像,是二十秒前的我。第三重反射是三十秒前……
理论上,如果他能通过我的延迟视觉显现,那么在镜子的多重反射中,他应该出现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就像把时间切片,铺展开来。
我等待。
十秒后,我的延迟视觉中看见自己刚刚说完话。镜子里的延迟影像也同步更新。
二十秒后,镜子里的第二重反射更新。
三十秒、四十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我准备放弃时,西墙的镜子里有了变化。
不是我的影像变了。是在我的影像旁边,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非常淡,像一层雾气,但轮廓是人形。
我屏住呼吸。
影子逐渐变深。从雾气变成半透明,再变成几乎实体。是那个人。牛仔外套,深色裤子,和我前天抓住的那个一样。
但他没有看我。他看着镜子里的我——或者说,看着镜子反射的延迟视觉中的我。
然后他抬起手,指向镜子。
不,不是镜子。是指向镜子里的某个位置。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那是镜子反射的第三重影像,对应三十秒前的画面。在那画面里,我正盯着镜子,嘴唇微张(我正在说“请给我一个信号”)。
他指着我三十秒前的嘴。
然后他张开自己的嘴,模仿说话的口型。
两个音节。
第一个音节,嘴唇闭合然后分开:“B-”
第二个音节,嘴唇拉平然后前突:“-wo”
又是“不”。
但这次不是对我说。是对三十秒前的我说。
他为什么要对三十秒前的我说话?
除非……
我猛然看向实时监控。屏幕显示此刻的镜子:只有我,没有他。
但我的延迟视觉中,他还在那里,指着镜子,做着口型。
我快速计算时间线:
· 此刻(T0):现实时间。镜子里只有我。
· 延迟视觉(T-10):十秒前。我看见镜子里有他。
· 他指着的画面(T-30):三十秒前。镜子第三重反射中的我。
他在对三十秒前的我说话。但三十秒前的我已经说过话了。他是在回应。
他在回应我三十秒前说的“请给我一个信号”。
而他的回应是“不”。
我立刻说第二句话:“为什么‘不’?”
实时镜子里,只有我说话的样子。
十秒后,延迟视觉更新:我看见自己说“为什么‘不’”。同时,镜子里他的影像也更新了。
他放下手,转向镜子里的我——十秒前的我。他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眉头微皱,像是困惑,或者……怜悯?
他又开口了。
这次的口型更复杂。四个音节。
我努力分辨:
第一个音节:嘴唇分开,舌尖抵下齿:“L-”
第二个音节:嘴唇圆润:“-o”
第三个音节:嘴唇闭合:“-m”
第四个音节:嘴唇分开,舌尖抵上齿龈:“-n”
“L-o-m-n”? 不对。是……
“离……开……”
他在说“离开”。
“离开。”
然后他指向门——不是镜子里门的反射,是指向真实的门的方向。但他的动作是在镜子里,指向镜子里的门。
这个指向有双重含义:在延迟视觉中,他指向十秒前门的方向;在镜子反射中,这个指向又被反射到更早的时间。
他想让我离开?离开公寓?还是离开这个实验?还是……
离开这个时间点?
他还想说什么,但他的影像开始闪烁。就像上次一样,从边缘开始分解,变成像素般的噪点,然后消散。
镜子恢复原状,只剩下我的无限反射。
我跌坐在地,浑身颤抖。
“离开。”他说。
警告?威胁?劝告?
我查看录像。实时画面里,全程只有我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话。但延迟视觉记录里,完整地捕捉了他出现、指向、口型、消失的过程。
还有音频记录。
在他说“离开”的时候,音频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非常微弱,几乎被背景噪音淹没。但我用软件放大、降噪、增强后,能听清楚:
一个男性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说了一个词。
不是“离开”。
是……
“来不及。”
---
“来不及。”
我反复听那段音频。软件分离出的声音清晰无误:来不及。不是“离开”,是“来不及”。
但我的延迟视觉看到的口型分明是“离开”。
口型和声音对不上。
除非……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离开”(口型),第二句是“来不及”(声音)。但我的延迟视觉只能捕捉十秒前的画面,可能错过了第二句的口型。
或者,更可怕的可能性:口型和声音之间有延迟。就像我的视觉和现实有延迟一样,他的语言系统也有某种异常。
我熬到天亮,眼睛布满血丝。手腕上的淤青开始发黄,那是愈合的迹象,但寒意依然在。我用体温计测量:右手臂平均温度比左手臂低1.8°C。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生理变化。
他接触过我,留下了某种印记。
上午十点,门铃响了。我透过猫眼看,是莉娜。
我犹豫了三秒,还是开了门。
“你看上去糟透了。”她说,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谢谢。”我让开路。
她进来,把袋子放在厨房,然后转身看着我。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的淤青上。
“怎么回事?”
“不小心撞的。”我说。
她没追问,但眼神告诉我她不信。莉娜总是能看穿我的谎言,这是我们在一起三年的默契,也是最后分开的原因之一——有些事,你不想被看穿。
“你还在做那些实验?”她问,目光扫过客厅里的镜子、摄像头、地上的白纸和木屑。
“我需要理解发生了什么。”
“医生说了,这是大脑损伤的后遗症。你需要的是休息和康复训练,不是……”她挥手指向整个布置,“不是把自己关起来研究幽灵。”
“不是幽灵。”我说,声音比我预期的更尖锐。
“那是什么?”
我沉默了。我该告诉她吗?告诉她我抓住了一只手臂,它抓住了我,它对我说“不”和“来不及”?她会认为我疯了。也许我真的疯了。
“听我说,”莉娜走近,手轻轻放在我肩上——这个动作是即时的,但我要十秒后才看见,“搬来和我住一段时间。或者回你父母家。这里……这里不对。”
“什么不对?”
“味道。”她皱眉,“有种……金属味。像下雨前的臭氧味。还有冷。你的公寓比走廊冷至少五度。”
我没注意到。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这里,习惯了。
“还有,”她压低声音,“有时候我觉得……有人在看我们。不是摄像头那种。是……生物的那种注视感。”
我的背脊发凉。“你感觉到了?”
“几次。”她点头,“上次来的时候,在厨房,我突然觉得背后有人。转身什么都没有。还有一次,在你的书房,书桌上的笔自己滚下来了。当时没有地震,窗户也关着。”
“你之前没说过。”
“因为我觉得是错觉。或者你这里的磁场什么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但现在我不确定了。你的样子……你手腕上的伤……告诉我真相,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做了决定。
我带她到电脑前,给她看录像。实时监控里我对着空气挣扎,延迟视觉里我抓住一个男人。给她看面粉上的脚印,木屑上的扰动,镜子里的影像。
她看完了,脸色苍白。
“这是什么?”她问,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我说,“但它只出现在我的延迟视觉里。它只在我独处时出现。它似乎……知道时间的差异。”
莉娜是软件工程师,逻辑思维很强。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时间戳都准确吗?”
“误差不超过0.2秒。”
“延迟视觉的摄像头是同步的?”
“用同一个原子钟信号同步。”
她咬住下唇,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所以,在客观现实里,”她慢慢说,“这些现象不存在。只在你的主观视觉里存在。”
“但淤青是客观的。”我抬起手腕,“体温变化是客观的。你感觉到的注视感也是客观的。”
“除非……”她停住了。
“除非什么?”
“除非你的主观感知开始影响客观现实。”她说,声音更轻了,像是怕被听见,“除非你的大脑……不仅仅是在接收延迟信号,还在……创造它接收的信号。”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但你也感觉到了!”
“我感觉到的是结果,不是原因。”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听着,我读过类似的案例。严重的神经损伤后,大脑会重新布线。有时候会形成异常的反馈回路。比如幻肢痛——失去的手臂感觉还在疼。或者更罕见的,感知现实扭曲综合征——患者的主观感知开始扭曲客观现实。”
“那只是理论。”
“但能解释这一切。”她转身看我,“你的视觉延迟不是被动缺陷,而是一个主动的……生成过程。大脑在填补十秒的空白时,不是简单地回放缓存,而是在创造内容。它创造了一个‘观察者’来填补你感知中的空白。而这个创造物,因为你的大脑异常强大的现实建模能力,开始获得某种程度的……实体性。”
“像凭空造出一个幽灵?”
“像凭空造出一个你预期会存在的观察者。”她说,“你独处时,潜意识里觉得可能有人监视——这很常见,独居者的普遍焦虑。你的大脑捕捉到这个预期,在填补视觉空白时,把它实体化了。就像做梦,但你是醒着的,而且这个梦开始渗入现实。”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太合理了。科学,理性,不涉及超自然。
但我抓住的那只手臂的触感,那种温热、脉搏、粗糙布料的感觉……那太真实了。
还有他说的话。“不”。“来不及”。
如果它只是我的潜意识创造,为什么它会说“来不及”?我的潜意识想警告我什么?
“我需要更多数据。”我说。
“不,你需要停止。”莉娜抓住我的手,这次很用力,“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你在强化这个回路。每一次实验,每一次观察,都是在告诉你的大脑:‘这个创造物是真实的’。你在喂养它。它在成长。”
“那停止实验,它就会消失?”
“可能。或者至少减弱。”
我看着满屋子的设备。镜子、摄像头、白纸、木屑。我在喂养一个幻觉?还是我在探索一个真实存在的异常?
“给我一周。”我说,“一周后如果没有任何进展,我就停止。搬去你那里。”
莉娜盯着我,最后叹了口气。“三天。我只给你三天。这期间我每天过来。不要独处太久。”
她离开后,公寓又恢复了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不一样了。有了她刚才那番话,一切都染上了新的色彩:是我的大脑在玩把戏吗?我是自己恐怖的源头?
我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眼睛充血,脸色苍白,手腕淤青。一个被自己折磨的人。
镜子里的我也看着我。但那是十秒前的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的延迟视觉是大脑创造的,那么镜子里的延迟影像呢?镜子是客观的,它反射光线。如果镜子反射的影像里出现了他,那就不可能是纯粹的主观幻觉。必须有客观的光线进入我的眼睛,被延迟处理。
我检查镜子实验的原始录像文件。文件属性显示,数据确实来自摄像头,不是合成的。除非我篡改了数据,但我没有技术能力,也没有动机。
但莉娜的理论还有一种可能:不是我的大脑在创造幻觉,而是我的大脑在扭曲接收到的真实信号。就像滤镜,把正常的视觉信号处理成异常的样子。
那么,真实信号是什么?
一个正常人在我的公寓里走动?一个闯入者?但那无法解释时间差。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我。
除非时间差不是我的缺陷。
而是他的特性。
---
下午,我开始了最后一个实验。最危险的一个。
我需要确定两件事:第一,他是否真的只存在于我的延迟视觉。第二,如果是,那么延迟的时长是否固定。
实验设计需要精确的时间测量。我用声音来同步。
我在客厅中央放了一个节拍器,设定为每秒一响。然后布置了八个麦克风,围绕成一个圆圈。每个麦克风连接到一个指示灯,当检测到特定频率的声音(比如拍手)时,指示灯会亮。
我自己戴着一个骨传导耳机,听着节拍器的声音。
计划:当我听到某个节拍时,我拍手。麦克风会检测到拍手声,指示灯亮。我的视觉会延迟十秒看见指示灯亮。
但如果他在房间里,并且他能发出声音——比如走路、触碰物体——那么麦克风也会检测到,指示灯也会亮。而我会在十秒后看见指示灯亮。
关键在于,如果我看见指示灯亮,但十秒前(对应指示灯亮的时刻)我没有拍手,也没有发出其他声音,那么就说明有别的声源。
那就是他。
晚上八点,实验开始。莉娜坚持留下来监督,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一个紧急按钮——如果我有异常,她会按按钮,外面有她安排的同事(她说是保安公司的朋友)会冲进来。
“准备好了吗?”她问。
我点头,戴上耳机。
节拍器的声音稳定地传来:嗒、嗒、嗒……
我在第三个节拍时拍手。
啪。
正前方的麦克风指示灯亮起。即时亮的,但我十秒后才看见。
十秒后,我的延迟视觉中看见指示灯亮。与节拍同步。
很好。基准测试通过。
接下来是等待。
我静静地站着,耳机里是持续的节拍声。莉娜在角落里屏息凝视。
一分钟。两分钟。
第五节拍器周期时(五分钟),左前方的指示灯突然亮了。
我没有拍手。莉娜也没有动。
我看向实时监控:指示灯确实亮了。但房间里没有声音源——至少人类听不见的声音。
十秒后,我的延迟视觉看见指示灯亮。
“有东西触发了麦克风。”我低声说。
莉娜点头,脸色严肃。
又过了三分钟。这次是右侧两个指示灯同时亮起,间隔约0.3秒。像是一个声源快速移动。
然后是正后方。
左侧。
一个接一个,指示灯随机亮起,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房间里漫步,偶尔触碰发声物体,或者……本身在发出声音。
但耳机里,除了节拍器,我什么也听不见。
莉娜也戴着耳机(分频线),她摇头,表示她也听不见。
那么麦克风检测到的是什么?次声波?超声波?
我调出音频分析软件。麦克风捕捉到的信号显示为极低频的振动,频率低于20赫兹,人耳听不见。但强度足够触发指示灯。
振动源在移动。从光谱图上看,它以一个不规则的路径在房间里绕圈。
然后,它停在了我面前。
正前方的指示灯没有亮,但左右两侧的指示灯同时闪烁——就像声源正好在两个麦克风之间,产生干涉。
我站着不动,眼睛看着实时监控。画面上,指示灯闪烁,但房间空荡。
我的皮肤感觉到了。
不是触觉,是温度。一股冷空气,集中在我面前一米处,像一个隐形的圆柱。寒意扑面而来,带着那股金属臭氧味,莉娜之前提到的味道。
它在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注视。生物性的、有意识的注视。
我慢慢抬起手,向前伸。
指尖触到了什么。
不是布料,不是皮肤。是……阻力。像是一堵看不见的软墙,有弹性,但坚固。冰冷的,振动的——极低频的振动通过手指传来,让我骨头都在发麻。
我按下去。
阻力增强了。
我用力。
突然,阻力消失。我的手指向前冲,抓了个空。
同时,所有八个指示灯同时爆亮。
音频软件显示一个巨大的低频脉冲,强度是之前的十倍。频率……在变化。从极低频开始上升,20赫兹、50赫兹、100赫兹……
耳机里开始出现声音。
一个低沉的轰鸣,像是远处的地震。然后变成嗡鸣,再变成……语言。
模糊的,扭曲的,但确实是语言。
一个词。
“停。”
声音不是从耳机传来的。是从骨头里传来的。从我的颅骨、脊椎、肋骨传来的共振。我的整个身体在振动,像一个音箱。
“停下!”莉娜尖叫,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但我没停。我不能停。我终于直接接触到了——不是通过延迟视觉,是直接接触。
我的手继续向前探,在空气中摸索。
然后,我碰到了实体。
温热。脉搏。布料。
我抓住了。
同一瞬间,延迟视觉更新。
我看见了自己。但不是此刻的我。是十秒后的我。
在延迟视觉的画面里,我正站在房间中央,双手向前伸出,脸上是极度惊恐的表情。我的眼睛睁大,嘴巴张开像是在尖叫。
但我的双手……抓着什么。
不,不是抓着。
是被抓着。
在延迟视觉的画面里,有两只手从空气中伸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腕。那两只手连接着手臂,手臂连接着肩膀,肩膀连接着……
他的脸。
他从空气中完全浮现,就像从幕布后走出来。但这次不一样:他没有看我。他看着……前方。看着某个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的嘴唇在动。
说话。
我听不见声音,但口型清晰:
“快跑。”
然后,延迟视觉的画面开始撕裂。
不是消失,是撕裂。像一张纸被从中间撕开。画面分成两半:左边是我被抓住的样子,右边是……另一个画面。
另一个房间。
像一个实验室,或者医院。白色的墙壁,复杂的设备,闪烁的屏幕。几个人影在忙碌,穿着防护服。
在画面中央,有一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容器里……
是我。
躺在里面,闭着眼,身上连着管子和电线。
那个我……比我老。头发花白,脸上有皱纹。但确实是我。
然后,撕裂扩大。延迟视觉完全崩溃,变成一片雪花噪点。耳机里的低频声变成尖锐的啸叫,刺痛耳膜。
莉娜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摇晃。“醒醒!醒醒!”
我眨了眨眼。
房间恢复正常。指示灯全灭了。节拍器停了。寒冷消失了。
只有我和莉娜,站在客厅中央。
“你看见了吗?”我问。
“看见什么?你突然僵住,眼睛翻白,然后开始尖叫。”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尖叫了?”
“你在大喊‘不!放开我!’”
我低头看我的手。手腕上,旧淤青旁边,出现了新的痕迹。这次不是手指印。
是捆绑的痕迹。像被绳索紧紧勒过,皮肉凹陷,已经开始渗血。
还有温度:我的双手冰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拿出来。用体温计测量:34.1°C。轻度低温症。
莉娜帮我包扎手腕,她的手在抖。“结束了,”她说,“现在就结束。你跟我走。”
我让她包扎,没有说话。
我的脑子里,还在回放延迟视觉最后撕裂的画面。
那个实验室。容器里的我。
那句口型:“快跑。”
还有他在镜子里说的:“来不及。”
它们在拼凑一个信息,但我还读不懂。
莉娜收拾好东西,拉着我出门。我跟着她,像一个梦游者。
在关门的前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公寓。
客厅的镜子还立在墙角。镜子里的影像,因为角度,反射着门口。
在镜子里,我看见了他。
他站在客厅中央,就在我刚才站的位置。他没有看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镜子——看向镜子反射的门口,也就是我此刻的位置。
他的嘴唇动了动。
两个音节。
我看懂了。
“抱歉。”
然后他转身,走向卧室,消失在镜子的视野外。
门关上了。
莉娜拉着我下楼梯。“别回头,”她说,“我们离开这里。”
我跟着她,手腕上的疼痛真实而尖锐。
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道歉?
他在为已经发生的事情道歉?
还是为即将发生的事情道歉?
电梯到了。门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
但电梯的金属墙壁,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在墙壁的反光里,我看见了我自己的倒影。
还有我身后,另一个倒影。
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男人,站在我身后,低着头。
电梯门开始关闭。
在门合拢的前一瞬间,金属墙壁上的那个倒影……
抬起了头。
直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