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05:49:02

我发现宿舍里其他三个室友每天深夜都会同时坐起来,直勾勾盯着我的床帘。

我偷偷在宿舍安装了摄像头,却发现录像里深夜坐起来的第四个人,是我自己。

“你们看见了吧?”上铺的室友突然在黑暗中幽幽说道,“她昨晚又坐起来了。”

而今天,我发现我的床帘内侧,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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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十七分,粘稠的黑暗像沥青一样灌满了404宿舍。闷,热,空气凝滞得能拧出陈年灰尘和汗酸混合的绝望。我像一尾濒死的鱼,僵直地躺在硬板床上,每一寸皮肤都紧贴着汗湿的草席,动弹不得。只有眼球在疯狂转动,捕捉着黑暗里任何一丝不正常的动静。

又来了。

先是“吱呀——”一声,极其轻微,来自我对面,王瑶的床。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割开夜的死寂。然后,是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响动,缓慢,拖沓。紧接着,是右边李楠的床,同样的“吱呀”,同样的摩擦。最后,是我头顶上铺,赵晓燕那边。

没有交谈,没有梦呓,甚至没有一声迷糊的哈欠。只有那种整齐划一得令人头皮发麻的、从平躺到坐起的动作带来的细微声响。

我拼命屏住呼吸,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冲撞着太阳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住床帘缝隙外那片更浓的黑暗。

三个模糊的黑影,轮廓渐渐清晰。她们并排坐在各自的床上,面向我这边。僵直,静止,像三具被无形丝线吊起的木偶。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能感觉到六道目光,冰冷,黏腻,穿透薄薄的床帘布料,焊在我的身上。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极度恐惧中被拉成细韧的蛛丝,每一秒都可能崩断。她们就这么坐着,无声地凝视。直到某一刻,毫无预兆地,又几乎是同时,“吱呀”声再次响起,她们齐刷刷躺了回去,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只是我极度困倦下的集体幻觉。

但这幻觉,已经连续七天了。

白天,一切如常。王瑶照旧咋咋呼呼分享着最新八卦,李楠安静地啃她的专业书,赵晓燕则对着小镜子描摹她精致的眉毛。她们会叫我一起去食堂,会在我水杯空了时顺手添上热水,会在小组作业时给我留出最轻松的部分。正常的毫无破绽。

可越是正常,夜里那一幕就越是惊悚。我不敢问,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巨大的孤立感像冰水淹没头顶,我成了这间看似和谐的四人宿舍里,唯一一个“不正常”的,被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排除在外的怪物。

我快要疯了。必须知道真相,必须证明那不是我的幻觉。第八天下午,趁她们都去上公共课,我溜回宿舍,颤抖着手,将一个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微型摄像头,粘在了门框上方角落的阴影里,镜头正对着寝室中央的空地,以及我们四张床铺的大半区域。

安装过程不过几分钟,我却出了一身冷汗,指尖冰凉。做完这一切,我逃也似地离开,在图书馆心不在焉地待到深夜,估算着她们都已睡下,才像做贼一样溜回来,衣服没脱就钻进了床帘。

今夜,那“仪式”如期上演。熟悉的“吱呀”,悉索,坐起的黑影,沉默的凝视。我在被子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出细微的哒哒声。这一次,在无边的死寂中,我似乎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很轻,很模糊,像是……咀嚼?又像是湿漉漉的东西在缓慢蠕动。来自上方,赵晓燕的床铺。

我死死咬住手背,才没尖叫出声。

第二天是周六,她们三个结伴去市中心逛街。我借口头痛留在宿舍。门关上的瞬间,我几乎虚脱般滑坐在地,喘息良久,才连滚爬起,反锁房门,拉上所有窗帘,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那个摄像头。

白天的录像快速闪过,空荡的宿舍,偶尔有人进出取东西,一切正常。我不断快进,光标拖到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心脏开始狂跳,调到正常播放速度,屏住呼吸。

屏幕上的宿舍浸泡在昏黑的微光里,勉强能看清床铺轮廓。时间跳转到三点十五分。

来了。

先是王瑶的床,黑影坐起。接着是李楠,然后是赵晓燕。三个黑影,呈半圆形面朝我的床铺方向,一动不动。

然而,几乎是同时——我的床铺,下铺,那个属于我的位置,床帘也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一个穿着白色睡衣(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身影,缓慢地,从我的床上坐了起来。

不!不可能!我昨晚明明一直躺着,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动!我差点把笔记本掀翻。

镜头里,那四个身影静静坐着,凝固成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三个对着我的床,而“我”,也坐在床上,面朝的方向……似乎是斜对着王瑶?不,那角度很奇怪,不像在看任何人,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的空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死寂,什么也没有。就在我几乎要窒息时,镜头里的“我”,那个白色睡衣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角度一点点偏转,最终,那张模糊的、属于我的脸,正正地对准了隐藏在门框上的摄像头。

她在看镜头。

她知道我在看!

“啊——!”我猛地后仰,从椅子上跌落,后脑勺重重磕在桌脚,眼前金星乱冒。疼痛让我有了一丝真实感,我捂住嘴,把涌到喉咙口的尖叫硬生生咽回去,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胃里翻江倒海,我趴在地上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不是幻觉。但坐起来的那个……是谁?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自己床前,疯了一样扯开床帘,把被褥、枕头全部掀到地上,又趴下去检查床板缝隙。什么都没有。没有隐藏的机关,没有另一个“我”存在的痕迹。

难道摄像头拍到的是……我的灵魂?还是别的什么冒充了我?

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麻痹感攥住了我。不能留在这里。一刻也不能。我要走,马上走,哪怕出去露宿街头。

我踉跄着开始收拾东西,往一个背包里胡乱塞着证件、钱包和几件衣服。手指抖得拉不上拉链。就在我拽过一件外套时,一小片硬纸角从内袋里滑了出来,飘落在地。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很旧,边角发毛。我不记得自己放过这个东西。我颤抖着捡起来,展开。

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字迹很陌生,带着一种仓促的潦草:

“她们不是你的室友。她们在等你‘完整’。”

什么意思?“完整”?等我什么“完整”?她们不是我的室友,那是什么?那些白天的谈笑风生,那些细节的关心,难道都是……演技?

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我手心。我猛地抬头,环视这间熟悉的宿舍。王瑶桌上没合拢的化妆包,李楠床头摞得整齐的专业书,赵晓燕挂在床架上的星星小夜灯……一切都带着日常的温度,此刻却散发出阴冷诡谲的气息。

她们在等我“完整”。怎么“完整”?像她们一样,在深夜坐起来?

不对,昨晚录像里,“我”已经坐起来了。那就是“完整”了吗?可我现在明明还“不完整”,我还有自己的意识,我在害怕,我在计划逃跑。

除非……那个坐起来的“我”,才是正在走向“完整”的部分?而现在的我,是残留的、需要被吞噬的“不完整”?

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我必须知道更多。纸条是唯一的线索。谁留下的?以前的住户?难道404宿舍以前也发生过什么?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纸条小心收好。逃跑计划暂时搁置,冒然行动可能死得更快。我需要观察,需要信息。

白天,我更加仔细地观察她们三个。王瑶抱怨体育课太累,揉着胳膊,我注意到她撩起袖子的手腕内侧,似乎有几道淡淡的、平行的红痕,像是指甲用力抓挠留下的,但很快她就放下了袖子。李楠看书时,有一次笔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后颈的衣领微微敞开,我好像瞥见一小片青灰色的、像是瘀斑的痕迹,但她立刻直起身,长发垂下遮住了。赵晓燕照镜子的时间更长了,有一次我经过她身后,镜子里她的脸似乎苍白得过分,眼下的乌青即使用遮瑕膏也盖不住,而且,她对着镜子涂口红时,嘴角好像极其不自然地向上扯了一下,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她们也在变化。朝着某种我不理解的方向。

夜里,“仪式”照旧。我依旧僵硬地躺着,但不再完全被动。我用尽全部意志力,在那一双双无形目光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将手缩进被子,摸到了预先藏在枕头下的手机。我没有解锁屏幕,只是凭着记忆,按下了录音键。

我要录下那死寂之外的声响。

第二天的录音,我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播放。前十几分钟只有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然后,是“她们”坐起的声响。接着,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一阵极其轻微、扭曲的杂音钻进耳朵。嘶……嘶啦……像是信号不良,又像是……湿漉漉的拖行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很模糊,断断续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调子古怪,扁平,没有起伏,根本听不清内容,也分辨不出是谁。但那绝不是正常的梦话或呓语。

杂音持续了一阵,中间似乎夹杂着一点……笑声?极轻,极冷,刮擦着耳膜。然后,是一句稍微清晰一点的话,依然是那种扭曲的调子:

“……快了……就快……”

就快什么?完整吗?

我猛地按下停止键,浑身冰冷。不能再等了。我必须主动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明白那“完整”意味着什么,以及,那个坐起来的“我”到底是什么。

我有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又一个深夜,当“仪式”开始,三个黑影坐定后,我悄悄地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眼睛,透过床帘的缝隙,向外窥视。

黑暗依旧浓重,但今晚窗外有点月光,勉强勾勒出那三个坐姿身影的轮廓。她们真的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像泥塑木雕。但我注意到,王瑶的头,似乎比平时歪的角度更大一点,以一种人类颈椎难以承受的弧度,耷拉在肩膀上。李楠的双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但手指的关节……好像反折着?赵晓燕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幅度极小,频率固定,像是在……无声地抽泣?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移向李楠床头的那面穿衣镜。镜子正对着我的方向,但因为角度和昏暗,本该映出我床铺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

然而,就在我看向镜子的那一刹那,那片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反射的窗外树影。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坐在床上,面朝着我这边。

是我吗?是那个“坐起来的我”?

心脏骤停。我死死盯住镜子。那个轮廓慢慢清晰起来,白色睡衣,长发披散。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镜面昏暗,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觉到,“她”的脸,正对着缝隙后的我的眼睛。

她在看我。通过镜子,与我对视。

“嗬……”我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缩回被子,用尽全力捂住嘴巴,蜷缩成一团,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被子里的空气污浊滚烫,我像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芒在背的被注视感才渐渐消失。我虚脱般瘫着,眼泪无声地流。镜子……那面镜子有问题!

天亮后,她们陆续起床。我假装刚醒,揉着眼睛,状似无意地提起:“李楠,你那面镜子照人好像有点变形?我昨晚好像看到点奇怪的影子。”

李楠正对着镜子梳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平平的:“有吗?我没注意。旧镜子了吧。”

王瑶打着哈欠插嘴:“镜子怎么了?照妖镜啊?哈哈!”她笑了两声,干巴巴的,很快停下。

赵晓燕没说话,只是从她的上铺垂下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很静,没有平时的灵动,像两口古井。

我借口去洗漱,躲进了水房。镜子的事试探不出什么。她们在回避。

宿舍里所有镜子,似乎都透着邪性。不仅是李楠那面,洗漱池上方的长方镜,甚至我自己的小化妆镜,每次照的时候,都感觉镜中的自己有些微妙的陌生,眼神似乎总慢半拍,或者嘴角的弧度不那么自然。

我甚至开始害怕一切反光的东西。

而那个坐起来的“我”,在后续的摄像头录像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动作也似乎越来越“自然”。有时只是坐着,有时会轻微地转动头部,有一次,录像显示,“她”甚至抬起手,慢慢梳理了一下披散的长发,动作和我习惯的姿势一模一样。

“她”在模仿我。或者说,“她”在变得越来越像我。

而我,开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抽离。白天和她们相处时,偶尔会晃神,反应迟钝,好像有一部分意识飘远了,在某个冰冷的角落观察着“我自己”的一举一动。记忆也出现断层,有时不记得午饭吃了什么,有时发现手里拿着的东西不记得什么时候拿的。

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持续地从我这具身体里被抽走,注入到那个深夜坐起的白色影子里。

那张纸条说的是真的。她们在等我“完整”。而“完整”的过程,就是“我”被那个坐起来的影子取代的过程?

恐慌到了极点,反而催生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冷静。我不能坐以待毙。既然镜子是关键,那就从镜子下手。

又过了两天,我找到一个机会。下午有场全系讲座,她们都去了。我溜回宿舍,目标明确——李楠的穿衣镜。

我站在镜子前,镜中的女孩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唇没有血色,是我,又不太像。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触摸冰凉的镜面。指尖传来寻常的玻璃触感。我试着推了推镜框,很结实。我蹲下身,检查镜子背面和墙壁的连接处,也没发现异常。

难道我猜错了?镜子只是映出了“那个我”,本身并无特别?

我不甘心,目光落在镜框边缘一些细微的划痕上。那些划痕很旧,不像新造成的。其中一道较深的划痕旁边,似乎有一点暗红色的印记,早已干涸发黑,几乎和木框颜色融为一体。

是血吗?

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加速。我凑近去看,鼻尖几乎贴到镜面。就在这时,镜中的影像忽然模糊了一下,像水面被投入石子般荡开涟漪。我吓了一跳,猛地后退。

镜面恢复了正常,依旧映出我惊恐的脸。

但我刚才好像,在涟漪荡开的瞬间,瞥见了别的——镜中的“我”身后,宿舍的背景似乎变了,不再是现在的布局,而是更陈旧的样子,墙上好像贴着早已撕掉的明星海报一角,窗框的油漆颜色也不同。

这镜子……能照出过去?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如果它能照出过去,那是不是也能……照出“真相”?

我想起一些老旧传闻,关于在特定条件下,通过镜子能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也许,我需要创造一个“条件”。

夜深了。我睁着眼睛,静静等待。枕头下压着一把小折叠刀,手心全是汗。

三点十五分。熟悉的声响准时响起。

我默默数着。一,二,三……三个坐起的声响。

然后,是第四个。来自我的床。

我没有动。我强迫自己躺着,用尽所有意志力对抗着那想要起身的诡异冲动,那冲动仿佛来自我身体深处,来自另一个正在苏醒的意识。

我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将早就准备好的一面从我化妆包里取出的小圆镜,镜面朝上,悄悄放在了枕边。角度调整过,应该能反射到李楠那面穿衣镜的一部分。

然后,我屏住呼吸,慢慢,慢慢地,转动眼球,看向枕边那小圆镜反射出的影像。

小圆镜里,是穿衣镜的一角。昏暗的光线下,穿衣镜映出宿舍模糊的景物。我看到三个坐着的黑色背影,朝着我的方向。

然后,我看到,在我的床铺位置,穿衣镜里映出的,也是一个坐着的白色身影。

那就是“她”。

我的心跳如擂鼓。就是现在。

我伸出颤抖的、早已汗湿的右手,食指的指尖,用折叠刀的刀尖,极其小心而迅速地,刺破了一点皮。

细密的疼痛传来。一颗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我移动手指,将那粒血珠,轻轻抹在了小圆镜的镜面上,正对着镜中那个白色身影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闭上眼睛,将小圆镜扣住,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耳朵。

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异响,没有光芒,什么都没有。

只有夜更深沉的死寂,和那四道(或许现在是三道半?)依旧黏在我床帘上的冰冷目光。

失败了?还是我太异想天开?

无边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绝望压垮时——

“嗒。”

一声轻响。

很轻,像是指甲敲击玻璃。

来自李楠的床头,那面穿衣镜的方向。

我猛地睁开眼。

“嗒。”

又是一声。更清晰了。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我看到,那面穿衣镜的镜面中央,我涂抹了血珠的小圆镜所对应的位置,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红点像滴入水中的墨汁,开始慢慢晕染开来。不是平面的晕染,而是向着镜子“内部”渗透,蔓延,勾勒出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的纹路。

那些纹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复杂,渐渐构成了一幅画面——

不再是映照出的宿舍景象。

那是一间宿舍,布局和404一模一样,但更破旧,墙壁斑驳,灯光昏暗(不是现在的LED灯,而是老式的日光灯管,有一根还在闪烁)。房间里,有四张床。

三张床上,分别躺着三个人形。被子盖着,看不清脸,但姿态僵硬,显然已经不是活人。而且,她们的被子高高隆起,形状……十分怪异,不像正常人体的轮廓。

第四张床,是我的位置。床上没有人。

画面是静止的,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但在照片里,在那张空着的床铺上方,墙壁上,似乎用深色的液体写着什么字,很大,很潦草。

我拼命想看清那些字。

镜子上的暗红纹路还在蠕动,像有生命的血管。画面逐渐拉近,聚焦到那些字上。

就在那些字迹即将清晰的瞬间——

“咳……”

一声清晰的咳嗽,从上铺传来。

是赵晓燕。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僵。那咳嗽声太清醒了,绝不是梦呓。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赵晓燕的声音响了起来,幽幽的,带着一种刚睡醒似的沙哑,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浓稠的黑暗里清晰地回荡:

“你们看见了吧?”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侧耳倾听某种无声的回答。

然后,她接着说,一字一顿,敲打在我的心脏上:

“她昨晚……又坐起来了。”

我的呼吸停止了。四肢百骸的血液疯狂倒流,冲向冰冷的心脏,又炸开,化作尖锐的冰碴刺向每一个毛孔。赵晓燕的话不是疑问,是陈述。她在对谁说话?王瑶?李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更重要的是——“又”。这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早已绷紧的神经。她们知道!她们一直都知道!知道那个“坐起来的我”!白天的若无其事,全是伪装!

那声咳嗽和随后的低语,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短暂地激起涟漪,随后宿舍重归那令人牙酸的寂静。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的压力陡增,粘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带着铁锈和潮湿尘土的味道。那三道(或许四道?)目光并未因赵晓燕的开口而转移,反而更加凝实,更加……贪婪,仿佛在评估一道即将完成最后工序的祭品。

我像一具正在风干的僵尸,僵直地躺着,连颤抖的力气都被抽空。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床板的纹路,耳朵却竖得尖尖,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上铺的赵晓燕再无动静,仿佛刚才那两句低语只是我濒临崩溃下的幻听。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宣判。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个世纪。那如芒在背的注视感终于缓缓退潮,如同蛰伏的兽缩回黑暗的巢穴。“吱呀——”,轻微而整齐的声响,四个身影躺了回去。宿舍重新被单调的呼吸声(或许只有我的是真实的?)填满。

直到天光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吝啬地洒进几缕灰白,我才敢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指尖触碰到枕边那面冰凉的小圆镜,昨夜镜中诡异的画面和赵晓燕的低语瞬间交织着扑回脑海,激起一阵剧烈的反胃。

她们在等。等那个“坐起来的我”彻底完成某种转化,等我“完整”。而“完整”之后呢?我会变成什么?像她们一样,白天披着人皮,夜晚化作凝视的幽影?

不。绝不。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噬骨的恐惧。我必须离开。今天,现在,立刻。什么行李,什么证据,都不重要了。我只要活着出去。

我听着她们陆续起床,洗漱,低声交谈(内容模糊不清,像隔着水),然后结伴离开去食堂。门关上落锁的“咔哒”声响起瞬间,我从床上弹了起来。手脚软得厉害,几乎摔倒在地。我扶住床架,大口喘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睡衣。

快。快走。

我胡乱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背包(其实只塞了证件和一点现金),踉跄着冲向门口。手指哆嗦着握住门把手,向下压——

锁住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可能?她们出去怎么会反锁?平时从不这样的!

我疯狂地拧动把手,又去检查门上的简易插销——没有被插上。是钥匙锁?她们从外面用钥匙反锁了?为什么?

“砰砰砰!”我用力拍打门板,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微弱而绝望。“有人吗?开门!开开门!”嘶哑的喊声在喉头滚动,却吐不出来,怕惊动什么,又怕谁也惊动不了。

无人应答。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荡。

被囚禁了。这个认知像冰水当头淋下。

她们知道我要跑。她们不允许。

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绝望像黑色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走不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宿舍。熟悉的床铺,书桌,杂物。然后,定格在我的床铺上。

刚才匆忙起来,床帘没有完全拉拢,露出里面一角。借着逐渐明亮的天光,我隐约看到,床帘内侧,靠近我枕头的那一面,似乎有些……痕迹。

不是布料原本的花纹。是字?很多字?

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扯开床帘。

清晨的光线清晰地照在淡蓝色的床帘内衬上。上面写满了字。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从靠近枕头的位置开始蔓延,几乎布满了整个内侧。字迹凌乱、癫狂,用力极深,像是用指甲或什么硬物反复刻划上去的,蓝色的布料被划出一道道泛白的毛边,有些地方甚至透出了背面。

全是同一个词,用各种大小,各种倾斜角度,疯狂地书写着: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快逃……

成千上万个“快逃”,挤满了每一寸视线,像无数张无声呐喊的嘴,又像一道道鲜血淋漓的符咒,将我裹挟其中。

我认得这字迹。虽然极度扭曲,但笔画习惯……是我的。

是我写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毫无记忆?

是那个“坐起来的我”写的?还是我在某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清醒或梦游时刻留下的警告?

“快逃……”我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攥住了心脏。我自己警告自己要快逃,可我却逃不出去。这警告本身,就成了最恐怖的嘲讽。

我颤抖着手,抚过那些深刻的划痕。指尖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墨水的味道。是铁锈味。血?

昨晚,我用刀尖刺破手指,将血抹在镜子上。这些字……难道也是用血写的?只是干涸了,氧化了,变成了深褐色,印在蓝色的布料上?

“嗬……”我倒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桌上。桌上的小镜子被震得歪倒,镜面反射出我此刻惊恐万状、毫无血色的脸,以及我身后……那片写满“快逃”的床帘内衬。

镜中的影像重叠扭曲,那些“快逃”的字样仿佛活了过来,在镜面深处蠕动,攀爬,要突破镜框的束缚,将我吞噬。

我猛地转身,不敢再看镜子。目光慌乱地扫视,最终落在李楠床头那面穿衣镜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镜面光滑,映照着此刻寻常的宿舍景象,昨夜那诡异的血纹和旧日幻象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它不一样了。镜子是关键。那些字,那画面,赵晓燕的话……都在指向它。

如果我逃不出去,如果“完整”无法避免……那我至少要在被吞噬前,知道真相。知道她们是什么,知道“完整”到底是什么,知道这间404宿舍究竟隐藏着什么。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混合着濒临崩溃的疯狂,从心底滋生出来。既然无处可逃,那就直面最深处的黑暗。

我走到李楠的穿衣镜前,站定。镜中的女孩眼神涣散,形销骨立,像个陌生的游魂。我伸出手,再次触摸冰凉的镜面。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指尖缓缓划过光滑的玻璃,最后停留在镜框边缘那点暗红色的陈旧污渍上。

昨晚,我的血似乎激活了什么。也许……需要更多?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但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走回自己的书桌,从笔筒里抽出那把折叠小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我深吸一口气,卷起左边睡衣的袖子,露出手臂。手臂内侧,皮肤苍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在心里默念,如果你们还能接收到的话。

刀锋贴上皮肤,冰凉刺骨。我闭上眼睛,用力一划。

尖锐的疼痛炸开,比我预想的更剧烈。温热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小臂流淌,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我疼得眼前发黑,咬着牙,踉跄着回到穿衣镜前。抬起流血的手臂,将那道新鲜的伤口,紧紧压在了镜面上,正对着镜中“我”心脏的位置。

血液迅速在光滑的镜面上晕开,粘稠,猩红,带着生命的热度。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镜子只是沉默地吸收着血液,映出一片模糊的猩红。

几秒钟后,镜面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贴在镜面上的手臂传来诡异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针对某种本质的攫取。

嗡鸣声越来越大,镜中的猩红开始旋转,向内收缩,仿佛镜面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中心,颜色逐渐变深,变暗,不再是血液的红色,而是一种浓稠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

漆黑的中心,有景象浮现出来。

还是那间破旧的宿舍,老式日光灯管滋滋闪烁。但这一次,画面是“活”的。

我看到三个女孩。她们穿着多年前流行的衣服样式,脸上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生动表情,正在说笑,打闹,整理床铺。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女大学生。其中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孩,笑着把什么东西藏到了枕头底下。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坐在书桌前认真写字。还有一个长发女孩,正对着镜子(就是这面穿衣镜!)梳头。

这是过去的404。一段看似平常的宿舍生活记录。

但很快,画面变了。

时间似乎在快进。三个女孩的表情渐渐凝固,变得惊恐,绝望。她们在宿舍里尖叫,哭喊,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房门和窗户(窗户外面一片漆黑,仿佛被什么东西封死了)。她们互相指责,又抱在一起痛哭。她们试图用椅子砸门,用床单结成绳索想从窗户逃走(但窗外那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尝试)。食物和水似乎耗尽了,她们变得虚弱,憔悴。

然后,最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她们开始……变化。

不是突然的,而是缓慢的,浸润的。皮肤失去光泽,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神变得空洞,然后渐渐被一种麻木的、却又带着诡异渴望的神色取代。她们的动作僵硬起来,关节发出不自然的脆响。她们不再试图逃离,而是呆呆地坐在各自的床上,面朝房间中央,日复一日,如同雕塑。

其中那个对着镜子梳头的长发女孩,变化最为明显。她长时间地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影像在镜子里,渐渐和镜外的她……出现了细微的不同步。镜中的她,嘴角会在她本人毫无表情时,微微上翘;镜中的她,眼珠转动的方向,有时会和本体相反。

终于,在一个同样深沉的黑夜(镜中景象的时间似乎总是黑夜),镜外的长发女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镜中的影像彻底蛊惑,她拿起什么东西(画面模糊,看不清),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溅在镜面上。

镜中的影像,却在这个时候,对着镜外正在倒下的本体,露出了一个清晰而诡异的微笑。

镜外的女孩倒下了,生命流逝。但镜中的那个“她”,那个带着诡异微笑的影像,却仿佛……活了过来。

她向前一步,身影从镜面深处浮现,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实”。然后,她穿过了染血的镜面,踏入了现实的宿舍。

她站在倒下的本体旁边,低头看了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转向另外两个已经变得如同朽木般的女孩。

镜面景象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信号受到干扰。只能看到一些闪烁的、破碎的画面:那个从镜中走出的“她”,对着另外两个女孩张开了嘴(那嘴巴张开的幅度极大,超越了人类极限)……黑暗涌动……咀嚼、吞咽、融合的模糊影子……另外两个女孩的身体以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扭曲、坍缩,最后化作两道青灰色的烟尘,被吸入“她”的口中,或是与她合而为一……

画面最终稳定下来时,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不,那已经不是人了。那是三个女孩残存的一切(或许还包括别的什么)强行糅合、扭曲而成的某种存在。“她”站在宿舍中央,身体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由无数重影叠加而成,勉强维持着一个人的外形。

“她”缓缓转动脖颈,动作僵硬而古怪,最后,面朝着镜子——也就是此刻正在观看这一切的“我”的方向。

“她”的脸一片空白,没有五官。但在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深邃的空洞,里面旋转着粘稠的黑暗和无数破碎的影像片段,都是那三个女孩生前的记忆、情感、恐惧与绝望。

然后,“她”抬起了手,手指(那手指的数目和长度似乎都不稳定)指向镜面,指向镜外的我。

一个混合了至少三个声线、扭曲叠加、充满无尽怨毒与饥饿感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响,不是通过耳朵:

“……还差……一个……”

“……来……”

“……完整……我们……”

“……成为……我们……”

随着这声音,镜中景象猛地向我“扑”来!那不是物理上的扑击,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吞噬,一种存在层面的覆盖。我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粗暴地拉扯,无数冰冷、混乱、充满恶意的碎片强行涌入我的脑海——那是三个女孩临死前的极致恐惧,是她们被吞噬时的无边痛苦,是融合后那混沌存在的无尽空虚与饥渴!

“啊——!!!”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向后跌倒,手臂也从镜面上脱离。镜面上的血液已经干涸发黑,那些恐怖的景象也消失无踪,镜子又恢复了普通的模样,只倒映着我瘫倒在地、惨白如鬼的骇然面孔。

但那个混合的、充满饥渴的声音,依旧在我脑中回荡,渐渐减弱,却留下冰冷的烙印:

“……来……成为第四道影子……”

“……永远……在一起……”

我瘫在地上,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得彻骨。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刚才意识被侵蚀的痛苦,这简直不值一提。

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这间404宿舍,是一个囚笼,一个祭坛。很多年前,三个女孩以最绝望恐怖的方式死在这里,她们的恐惧、怨念,或许还有某种因地缚或仪式形成的诡异力量,将她们残存的一切扭曲、融合,形成了一个徘徊于此的、永不满足的集体恶灵。它就是“她们”——王瑶、李楠、赵晓燕,或者说,是披着她们形貌的某种东西。

“她们”需要“完整”。当年的融合是不稳定的,残缺的,或许只有吞噬掉一个新的、鲜活的灵魂,占据一具新的躯壳,才能让这个扭曲的集合体获得某种“稳定”,或者满足那无尽的饥渴。所以“她们”伪装,潜伏,等待,像蜘蛛守着蛛网。

而那个“坐起来的我”,就是我的灵魂(或者意识的一部分)被缓慢剥离、被“她们”的力量侵蚀同化的过程。镜子里照出的,是这个过程在另一个层面的显现。当“我”彻底坐起来,当那个影子完全成型,就是我的意识被彻底吞噬,“完整”了“她们”之时。那时的我,将不再是“我”,而是“她们”的一部分,成为这永恒囚笼里的第四道影子,夜夜起身,凝视下一个猎物。

“快逃”……那是我残存的、未被完全侵蚀的潜意识,在最深沉的恐惧中发出的最后警告。可我逃不掉了。

知道了真相,并没有带来解脱,只有更深的绝望。就像明知自己正一点点滑向深渊,却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

白天她们回来时,我正缩在自己床铺最里侧,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手臂上的伤口用撕下来的床单布条胡乱包扎着,血迹渗了出来,在浅色的布料上染开刺目的红。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王瑶凑过来,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切,但她的眼睛,那双我曾觉得明亮活泼的眼睛,此刻仔细看去,瞳孔深处似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旋转的浑浊。

“没事,”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有点感冒,躺躺就好。”

李楠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胡乱包扎的手臂,停顿了一瞬,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收拾她的书。赵晓燕从上铺探下头,长发垂落,她的脸在背光中显得格外苍白,嘴角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凝固般的弧度。

她们不再多说,各自做着事情。宿舍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她们知道我知道了吗?或许吧。但猎物最后的挣扎,在猎手眼中,不过是增添趣味的余兴节目。

夜晚如期降临。我睁着眼,盯着床帘顶棚。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清醒得可怕。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每一次深夜的“仪式”,都是那个“坐起来的我”更清晰一分,我自己的存在感更稀薄一分。也许就在今晚,也许明天,那个平衡就会被打破。

我不能……绝不能变成“她们”的一部分。绝不能成为这永恒恐怖循环的新柴薪。

一个疯狂的、决绝的念头,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既然逃不出去,既然注定要被吞噬……那我宁愿选择彻底的毁灭。不是灵魂被撕碎融合的那种毁灭,而是更绝对、更干净的……抹除。

我要带走“她们”。至少,重创“她们”。

镜子是通道,是“她们”存在的核心,也是“她们”吞噬我的工具。那如果我反向利用呢?如果我把自己……献祭给镜子呢?不是让“她们”吞噬我,而是让我残余的一切(包括这正在被侵蚀的肉体与灵魂),连同我的恐惧、我的绝望、我最后的意志,作为一种“污染”,一种“毒素”,强行冲进那个扭曲的集合体,冲进镜子的深处?

这念头没有任何依据,纯粹是绝境中滋生的、同归于尽的疯狂。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是束手待毙的方式。

我悄悄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小折叠刀,紧紧攥在手里,金属的冰凉给了我一丝虚假的镇定。然后,我摸索着,从床垫下抽出那张写着警告的旧纸条。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光,我看着上面那行字:“她们不是你的室友。她们在等你‘完整’。”

对不起,留下警告的前辈(如果真有这么一位前辈)。我完不成了。但我不让“她们”好过。

我将纸条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

三点十五分。

“吱呀——”

“悉悉索索——”

来了。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僵直等待。就在那第四个“坐起”的动静即将响起的一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动作快得超出了我身体的负荷,眼前一阵发黑,但我强迫自己站稳。我手里紧紧攥着刀和纸条,目光扫过宿舍。

三个黑影已经坐在了床上,面朝我的方向。但这一次,因为我的突然动作,她们似乎也“怔”住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六道(或许更多?)冰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清晰的惊愕(如果恶灵也有这种情绪的话)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浓郁的恶意。

我没有看她们。我的目标明确——李楠床头的穿衣镜。

我冲向那面镜子,脚步虚浮却异常决绝。

“拦住她!”一个尖利扭曲的声音骤然响起,是王瑶的声线,却混杂着别的噪音。

上铺的赵晓燕猛地扑了下来,动作快得不似人类,带着一股阴冷的风。她的手臂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抓向我的肩膀。

我侧身躲闪,被她指尖扫过的地方传来刺骨的寒意,像被冰锥划过。我踉跄了一下,继续扑向镜子。

李楠也动了,她从床上直接“滑”了下来,像一滩没有骨头的影子,瞬间蔓延到我的脚边,试图缠住我的脚踝。

我抬起脚,狠狠踩了下去,感觉像是踩进了冰冷的淤泥,黏腻恶心。我挣脱出来,离镜子只有一步之遥。

镜面映出我此刻疯狂而决绝的脸,以及我身后,三个正在急速扑来、轮廓开始扭曲蠕动、不再维持人形的恐怖黑影。

就是现在!

我高高举起握着刀的手,不是刺向别处,而是朝着自己另一只手里紧握的、那张写着警告的纸条,以及纸条下,我自己胸口的位置!

但我的目标,不是我自己的心脏。

在刀尖即将落下的最后一瞬,我的手腕强行扭转,用尽全部的生命力和最后清醒的意志,将刀尖,连同那张仿佛带着某种残留执念的纸条,一起狠狠地——捅向了光滑的镜面!

“噗嗤——”

不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刺入血肉又像是捅破水囊的怪异声音。

刀尖接触到镜面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镜面没有碎裂,而是以刀尖接触点为中心,猛地向内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不断旋转扩大的漆黑漩涡。漩涡中伸出无数只半透明、青灰色、由烟雾和怨恨凝结而成的手,疯狂地抓向我持刀的手臂,抓向我的身体,发出无声的尖啸,要将我拖入那无尽的黑暗深处。

我身后的三个黑影也同时扑到,冰冷刺骨的触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挤压,撕扯,吞噬。剧痛从身体每一个角落传来,不仅仅是物理的疼痛,更多的是灵魂被寸寸剥离、被冰冷恶意浸透的极致痛苦。

但我的嘴角,却扯出了一个扭曲的、近乎解脱的弧度。

来吧。吞噬我吧。

但不止是我。

我将自己残存的所有意识,所有未曾被侵蚀的恐惧、绝望、愤怒,以及那张纸条上或许残留的、不知名前辈的最后一点执念,全都化作了最后一念,顺着刀尖,顺着与镜子连接的手臂,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点燃引信的火种,疯狂地灌注进那镜中的漆黑漩涡,灌注进那三个黑影与我身后扑来的恶灵集合体的连接深处!

“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不成人形的惨嚎,但与此几乎同时响起的,是另外三个更加尖锐、混乱、充满痛苦与惊怒的叠加嘶鸣!

镜子剧烈地震颤起来,表面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有那三个女孩生前的样子,有“她们”融合后的混沌面孔,甚至还有一些更模糊、更古老的影子——原来受害者不止一批。漆黑的漩涡疯狂旋转,却开始不稳定地膨胀、收缩,边缘崩解出黑色的光粒。

抓住我的那些半透明鬼手寸寸断裂,化作青烟。身后包裹我的冰冷触感和撕扯力骤然一松,紧接着是更加狂暴的反弹和混乱的冲击。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巨大的力量抛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又滚落在地。

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了。耳中是持续尖锐的鸣响,混杂着镜子崩裂的咔嚓声,以及那些非人嘶鸣的余韵。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剧痛,吞没了意识。

在彻底沉入虚无之前,我似乎看到,那面穿衣镜的镜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后面,不再是宿舍的倒影,也不是漆黑的漩涡,而是一片不断闪烁、扭曲的混沌光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痛苦地挣扎、崩解。而原本镜子的位置,空气在微微扭曲,光线折射异常,形成一个不稳定的、模糊的虚影轮廓,像是镜子的“幽灵”,又像是一个通往更深处噩梦的、即将关闭的裂缝。

宿舍里,那三个黑影消失了。王瑶、李楠、赵晓燕的床铺空空如也,只剩下凌乱的被褥,仿佛她们从未存在过。

一片死寂。

只有尘埃在从窗外透进的、青灰色的晨光中缓慢浮沉。

我躺在地上,视野模糊,剧痛仿佛已经远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我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是重创了“她们”,还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或许,我只是在那扭曲的集合体里,注入了又一道充满痛苦与不甘的新影子,让这404的诅咒更加复杂、更加深沉。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好像听到一个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直接响起在脑海废墟中的声音。很轻,很淡,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有一丝永恒的疲惫:

“……谢谢……”

“……终于……”

“……可以……”

声音断掉了。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连黑暗都不存在的……空。

……

青灰色的天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公平地铺满了404宿舍的每一个角落。

尘埃落定。

穿衣镜的碎片散落一地,映出无数个破碎的、静止的世界。其中一片较大的碎片里,映出倒在地上的女孩苍白安静的脸,以及她上方,那片写满了“快逃”的、静静垂落的淡蓝色床帘内衬。

一切寂静无声。

直到——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床板响动,从房间的某个角落,幽幽响起。

似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