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湖并非真正的湖泊，而是一片位于旧反应堆废墟外围低洼地带、由常年渗漏的冷却水、雨水和工业废液混合形成的巨大沼泽水域。湖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稀释血液般的暗红褐色，水面上漂浮着大片油污、腐烂的植物和不明来源的泡沫，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黯淡的虹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腐臭味和一种更隐蔽的、甜腻的放射性尘埃气息。
杨昭拉着晚晴，从维修梯顶端的横向廊道尽头，一个被爆炸震得半塌的栅栏口钻了出来。脚下是松软湿滑、混杂着金属碎屑和不明粘稠物质的淤泥。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死气沉沉的铁锈色水域和零散露出水面的、被严重锈蚀的金属结构和混凝土残块。远处，旧反应堆废墟那庞大而扭曲的轮廓，如同一头被剥去皮肉、只剩锈蚀骨架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更加浓厚的辐射尘雾之中。
没有时间感慨或悲伤。身后的维修管道入口处还在冒出缕缕黑烟，坍塌的声响也渐渐平息，但谁也不知道爆炸是否引来了更多的注意，或者是否有追兵能从其他路径绕过来。
“戴上这个，别摘。”杨昭将呼吸过滤器重新按紧在晚晴脸上，自己也检查了一下。铁疤给的这两个小装置似乎质量不错，过滤后的空气虽然依旧带着异味，但至少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环顾四周，迅速判断着方向。
铁疤最后的话指引他们去“铁锈湖”边缘。这里应该就是。但“边缘”范围很大，哪里相对安全？哪里能找到暂时的藏身之处？
“哥，那边。”晚晴忽然小声说，伸手指向左侧。那里有一片相对密集的、半浸在水中的巨大管道丛，管道口径不一，锈蚀严重，相互交叠，形成了一片复杂的、如同钢铁芦苇荡般的结构。“水下面……有东西在发光，很弱，但是有规律。像……像爷爷工坊里某些机器的待机指示灯。”
杨昭心中一凛。晚晴的“感知”在这种环境中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发光的、有规律的东西？是尚未完全失效的废墟设备？还是某种辐射变异生物发出的诱饵光？或者是……其他幸存者或拾荒者设置的标记、陷阱？
风险未知。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开阔的水面和裸露的废墟残骸更容易暴露。那片管道丛至少能提供一些视觉上的遮挡和复杂的躲藏空间。
“跟紧我，小心脚下。”杨昭低声嘱咐，握紧了晚晴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片管道丛走去。
湖水边缘的淤泥格外湿滑粘脚，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时带着令人不适的吸力。水下隐约能看到扭曲的阴影和缓慢飘荡的絮状物。空气中甜腻的放射性尘埃味道似乎更浓了，即便隔着过滤器，杨昭也能感到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痒感。他不敢大意，尽量选择有金属残骸或硬质垃圾垫脚的地方落脚。
靠近管道丛，才发现这些废弃的管道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巨大，直径从半米到数米不等，表面覆盖着厚厚的、五颜六色的锈蚀物和滑腻的苔藓类生物。许多管道已经断裂、扭曲，有的半埋入淤泥，有的斜刺里插入水中，形成了一个个幽深黑暗的孔洞和狭窄的缝隙。晚晴所说的“发光”处，在几根半浸在水中的粗大管道交叠的阴影深处，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稳定的蓝绿色光芒，并非生物荧光的闪烁感，更像是某种低功耗电子设备的指示灯。
杨昭示意晚晴留在原地，自己捡起一根锈蚀的铁条，小心翼翼地拨开垂挂的、粘稠的絮状物，向发光处靠近。管道间的缝隙很窄，勉强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内壁湿滑，布满尖锐的锈片。他小心地挪进去几米，那点蓝绿色的光变得清晰了一些——它来自一根管道内壁上一个嵌入式的、巴掌大小的仪表盘残骸。仪表盘玻璃大部分破碎，但下方的几个微型指示灯还在顽强地、以固定的频率明灭着，旁边似乎还有模糊的文字和刻度，但已被锈蚀掩盖无法辨认。
看起来像是某个旧监控系统或能量流向指示装置的残留部分，可能因为内置的长效能源尚未完全耗尽而仍在工作。没有能量波动，只有极其微弱的光和热。
暂时安全。但这里空间太狭窄，不适合长时间停留。
杨昭退出来，带着晚晴继续在管道丛中穿行，寻找更合适的藏身点。他们需要一处相对干燥、隐蔽、并且能观察到周围情况的位置。
走了大约半刻钟，在一处由三根巨大水平管道交叠形成的“三角区”下方，他们发现了一个意外的空间。这里地势稍高，淤泥较少，堆积着一些干燥的垃圾和破碎的隔热材料。更关键的是，头顶交错的管道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带有倾斜角度的“屋顶”，能遮挡大部分来自上方的视线和可能的落物。空间不大，但足够两人蜷缩躲避，前方还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可以窥视外面一片相对开阔的水面和远处的废墟轮廓。
就是这里了。
杨昭让晚晴待在相对干净的内侧，自己则用找到的破布和隔热碎块，简单清理了一下地面，又搬来几块锈蚀的金属板，稍稍加固了一下“入口”处的遮挡。做完这些，他已是精疲力竭，左肩的伤口在潮湿环境和剧烈活动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两人靠坐在冰冷的管道壁上，分享着铁疤最后塞给他们的、所剩无几的干粮——几块硬得像石头的营养块。就着过滤器过滤后依旧带着铁锈味的水艰难咽下。饥饿暂时缓解，但寒冷、疲惫和失去庇护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湖水，慢慢浸透身心。
“哥，”晚晴抱着膝盖，声音很轻，带着压抑的鼻音，“铁疤爷爷……会不会……”
杨昭沉默了片刻，伸手揽住妹妹瘦小的肩膀。管道缝隙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映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助和悲伤。
“不知道。”他最终只能诚实地说，“爆炸很厉害，管道塌了……但铁疤爷爷很厉害，他对那里很熟悉……也许……”他说不下去了。希望渺茫，但他不能掐灭妹妹心中最后那点光。
晚晴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但没有哭出声。过了一会儿，她闷闷地说：“爆炸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那个大柱子……‘寂静之心’……它震了一下。不是被炸的震动，是它自己……好像‘启动’了什么，或者‘防御’了一下。”
杨昭心中一动。晚晴的感知如果没错，那么地底的爆炸可能并非偶然，或者，“寂静之心”对爆炸做出了反应？这背后是否还有隐情？铁疤的生死，是否也与“寂静之心”的某种机制有关？
但现在想这些毫无意义。他们自身难保。
“先休息。保存体力。”杨昭低声道，“这里暂时应该安全。等天黑下来，我们再想办法找路离开这片废墟，去齿轮区其他地方，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晚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但杨昭知道，她没那么容易睡着。
他自己也疲惫至极，伤口疼痛，精神紧绷后的虚脱感阵阵袭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透过前方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铁锈湖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锈蚀管道发出的呜咽般的声音，和远处废墟深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结构松动还是变异生物活动的细微响动。惨淡的天光在缓慢移动，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杨昭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时，远处的湖面上，突然出现了不寻常的动静！
几个小黑点，从废墟方向，正朝着他们所在的这片管道丛缓缓移动过来！
不是飞鸟，也不是水中的生物。是船！或者说，是几艘用各种废旧材料（油桶、塑料浮筒、木板、甚至汽车外壳）拼凑而成的、极其简陋的小筏子！每艘筏子上都有一到两个身影，穿着厚重的、防护不全的破烂衣物，脸上裹着布条或戴着简陋的面具，手里拿着长长的杆子或简陋的渔网、钩子类工具。
拾荒者！废墟的拾荒者！
杨昭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轻轻摇醒晚晴，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然后两人尽可能地将身体缩进阴影深处，屏住呼吸。
那几艘破烂的筏子划水的声音渐渐清晰。拾荒者们彼此间用粗哑的、含糊的方言低声交谈着，内容断断续续飘过来：
“……东边……塌了一块……动静不小……”
“……说不定有好东西……冲出来了……”
“……小心点……辐射读数……有点跳……”
“……老狗昨天……捞到块没烧透的绝缘板……换了半瓶‘防辐膏’……”
他们似乎在搜寻爆炸后可能从废墟或地下被“冲”出来的有价值残骸。筏子分散开来，在管道丛外围的水域逡巡，用长杆探戳水下的杂物，或用钩子打捞漂浮物。
其中一艘筏子，朝着杨昭他们藏身的这片三角区方向，缓缓划了过来！
筏子上是一个身形佝偻、动作却颇为灵活的老拾荒者，脸上罩着一个用破旧防毒面具改造的玩意，只露出一双浑浊却警惕的眼睛。他划到距离三角区只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用长杆试探着水深和底部情况，目光扫过交错的管道。
杨昭能感觉到妹妹身体的僵硬。他自己也心跳如鼓，右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废料场捡来的、磨尖了的锈蚀短铁钎，是他仅有的“武器”。
老拾荒者的目光在三角区入口处那些被杨昭匆忙布置的遮挡物上停留了一瞬。他似乎察觉到了些许不寻常——那些金属板的摆放位置，不像自然坍塌或水流冲积形成的。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靠近，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简陋仪器，对着三角区方向晃了晃。仪器发出“嘀嘀”的轻响，红光闪烁的频率加快了。
“有活物热源？还是能量残留？”老拾荒者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透过面具显得闷闷的。
他撑着长杆，让筏子又靠近了几米，几乎到了三角区“屋檐”下的阴影边缘。浑浊的眼睛透过面具，仔细地打量着管道缝隙和地面的痕迹。
杨昭握紧了铁钎，身体绷紧，准备在最坏的情况下拼死一搏。他绝不能让人发现晚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老秃鹫！快过来！这边！有大家伙！”远处另一艘筏子上的拾荒者突然高声呼喊，声音带着兴奋。
被称为“老秃鹫”的老拾荒者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远处那艘筏子附近的水面上，漂着一块不小的、似乎是某种合金板材的东西，在黯淡天光下反射着不同于周围锈蚀物的金属光泽。
老秃鹫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又看了看眼前幽深的三角区，似乎权衡了一下风险与收益。最终，对“大家伙”的渴望压倒了对细微异常的好奇。
“来了！”他应了一声，撑着长杆，调转筏头，迅速向同伴那边划去。
杨昭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依旧不敢大意，紧紧盯着那几艘筏子。拾荒者们聚集在那块合金板周围，费力地将其打捞上筏，兴奋地讨论着能换多少物资。他们没有再向三角区这边靠近，而是带着收获，朝着废墟另一个方向，缓缓划走了。
直到筏子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锈色的水雾和废墟阴影中，杨昭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晚晴也瘫软下来，小脸煞白。
好险。
这些拾荒者是废墟的“清道夫”和“秃鹫”，为了生存物资什么都敢碰，也极度排外和警惕。一旦被他们发现，后果难料。幸好，废墟里总有更显眼的“宝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但这也提醒了杨昭，铁锈湖和废墟并非无人区。这里有其自身的规则和危险。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锈湖笼罩在一片更加阴郁的、泛着暗红调的暮色之中。远处的废墟轮廓如同狰狞的剪影。空气中的寒意更重了，辐射尘埃的刺痒感似乎也随着夜晚的降临而变得明显。
必须在天完全黑透之前，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过夜地点，并且……想办法搞到一点食物和干净的饮水。营养块已经吃完，水壶里的过滤水也所剩无几。
“晚晴，还能感觉到……像刚才那样发光的东西吗？或者，有没有感觉哪里……比较‘平静’？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声音’的地方？”杨昭低声问道。妹妹的特殊感知，此刻是他们探索这片未知险地最重要的依仗。
晚晴闭上眼睛，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分辨着周围环境中那些无形无质的信息流。过了一会儿，她指向管道丛更深处、靠近废墟主体方向的一个位置。
“那边……水下面，好像有条‘路’？不，是管道，很大的管道，一半埋在水下淤泥里，但里面好像是空的？没有水淹进去。感觉很……‘实’，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飘’和‘吵’。还有……”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有很淡很淡的……‘铁疤爷爷’的‘味道’？”
杨昭一愣。“味道？”铁疤应该还在甚至已经在地底深处，怎么可能在这里留下“味道”？
“不是真的气味。”晚晴努力解释，“是他用的那种……机油？还有他刻符文时，那种金属被特定频率能量划过留下的……‘痕迹’？很淡，但好像指向那条管道里面。”
铁疤留下的痕迹？难道他以前也来过这里？甚至在这里有过布置？
一丝微弱的希望和警惕同时升起。铁疤那样的人，在锈铁城邦经营多年，很可能不止工坊一个据点。这条管道，会不会是他预留的某个紧急出口或安全屋的入口？
无论如何，值得一探。总比在露天管道丛里挨冻受怕、随时可能被拾荒者或变异生物发现要强。
“走，我们去看看。跟紧我，加倍小心。”杨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冷的四肢，重新握紧铁钎。
两人离开三角区，小心翼翼地向着晚晴指引的方向，在昏暗的天色和迷宫般的管道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夜色，正彻底吞没这片被遗忘的、铁锈色的水域。而前方的黑暗中，未知的通道和可能存在的、铁疤遗留的痕迹，正等待着他们的探索。
危机并未解除，但至少，他们暂时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