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当真有趣。”
粗壮的树干上,六眼眼魔紧紧盯着远处屋内的卿,硕大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与惊奇的光芒。
“他的血竟然可以与锁魂草的烈性汁液相融合,画出这等结界。”
而一只新诞生不久、仅有一只独眼的眼魔似乎想表现自己的机智,凑上前插嘴道:
“可汗,依我看,不如现在就去宰了他,直接把他的血肉喂给雷光!说不定能让雷光蜕变成更纯粹的魔物,为我们所……”
它话未说完,便感到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实质般刺入骨髓。
可汗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让独眼眼魔瞬间僵直,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
“蠢货。”
前方的六眼魔物低声骂了一句,不忍再看这同类的愚蠢行径。
可汗收回目光,心中掠过一丝无奈。这些由他力量分化出来的子嗣,脑子似乎总是不太灵光,看来日后得找个机会,统一教导一番才行。
“如今他只有选择离开这个已经容忍不了他的村落。”
可汗的声音低沉而笃定,目光再次投向那间小屋,以及屋内那个正竭力维系着封印的少年。
“这片大地唯一完整的血脉,绝不能在此地黯然陨落。”
......
卿的目光死死锁定远处树干上那三道逐渐淡去的黑影,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
动机已经昭然若揭——那两个惨死的村民,就是被它们抓来,故意投喂给雷光,以滋养并催化其魔性的!
卿并非对可汗一无所知。
过去十年间,他曾在村外远远见过对方几次。
这片土地纯净的灵气,对可汗而言如同毒药,使他始终无法真正扎根。
更关键的是,卿早已察觉,可汗的底层构造与雷光极为相似——凡是能克制雷光的灵草,对可汗同样具有致命的威胁。
正因如此,这十年来,双方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可汗从未主动进犯。
但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雷光不知为何突然失控,彻底回归魔型形态。而可汗也仿佛接到了某种信号,开始毫不掩饰地投喂人类,以此“供养”雷光。
这根本是一场无法阻拦的阴谋。
卿痛苦地闭上眼。他不舍得这片山清水秀、灵气充盈之地,是宋婆婆的埋骨之所,是他唯一的家,更是压制雷光魔性最理想的天然囚笼。
然而,现实残酷。
村民早已硬下心必须找珠水会的道长来收复雷光,只是赖于处处护着自己的村长脸面,才一拖再拖。
村长跌跌撞撞地跑近,当看到屋内飞溅的血浆和残留的恐怖痕迹时,老人身形一晃,险些晕厥。
卿急忙上前搀扶住他,将他缓缓带到屋外空气稍显清新的地方。
下一刻,卿毫不犹豫地松开手,后退两步,对着村长“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我无法弥补雷光造成的罪孽……求村长别找珠水会......”
抬头看向村长“今晚我就想办法带他离开村子。这些年来,多谢村长和大家的收留与照顾。”
村长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孩子,你起来。”
他没有立刻去扶卿,而是将目光投向村落中心,那棵巍然屹立的神树。神树的形态奇异而神圣,整体宛如一位姿态优雅的仙女,树干自然形成的五官与四肢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我们这条村子啊……”村长的声音带着追忆的飘缈。
“百年前曾遭大疫,几乎死绝。就在绝望之际,一位仙女盘地而起,种子撒向以遭瘟疫的村人,救活了当时仅存的十几人。那十几人,便是我们如今这百口人的先祖。”
他的目光从神树收回,落在卿依旧伏地的背上,语气变得沉重而释然:“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当年宋婆婆将你们兄弟逐一从神树的肚子中带出来,村子也为此收留了你们,如今……也该还清了。”
他顿了顿,拄着拐杖,缓缓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留下最后一句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话:
“走吧。离开这里,去往……真正属于你们的地方吧。”
......
夜色深沉,被暂时封印的雷光在结界内发出沉重的呼噜声,庞大的魔化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卿独自坐在屋内,桌上一盏孤灯摇曳,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来了。”
木门被无声地推开,几道似人非人的身影依次踏入。
卿抬起头。可汗他自然认得,但跟随在可汗身后的两道身影,却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
左边那位,身量竟比可汗还要高出一个头。周身覆盖着翠绿欲滴、仿佛蕴含着生机的羽毛。
他的服饰风格迥异,绝非此地所有,与可汗的蓝白灰基调不同,衣袍上用金线绣满了繁复华丽的图案,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流动着微光,显得异常华贵。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顶那顶鸟喙状尖锐帽子,造型细长奇诡,将他的双眼完全遮蔽在阴影之下,令人无从窥探其神情。
而右边那位在出现一瞬间,便让卿心脏猛地一跳——
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形生物。
它的身躯是一条粗壮的蛇尾,支撑着肌肉虬结的上半身,四只手臂异常发达,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的头颅呈立体倒三角!倒三角正中间长出一只硕大的血红独眼!
整体长度超过三米,浑身散发着邪祟之气,仅仅是靠在可汗身后,就让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
可汗似乎很满意卿的惊愕,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们两位,是专程来帮你‘搬家’的。”他的目光转向结界内魔化成狮鹫的雷光,“特别是为了处理这一只。”
不等卿做出反应,那右侧的蛇形魔物已扭动身躯,游至雷光面前。它那颗倒三角头颅上的独眼扫过卿用血与锁魂草绘制的五个封印手印。
下一刻,令卿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耗费他巨大心力、蕴含锁魂草克魔特性的结界,在血红独眼扫过后,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他竟然不怕锁魂草?!卿心中骇然,这魔物的构造,难道与雷光、可汗他们完全不同?
结界解除,左侧那位华贵的鸟首魔人向前一步。从羽翼中信手拔出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羽毛,手腕一挥,那些羽毛在空中迅速化作一张流光溢彩的大网,轻盈地罩向雷光庞大的狮鹫身躯。
随即大手一提,在空中虚握。
被羽毛网包裹的雷光,体型急速收缩,最终化作一颗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珠子,缓缓飞落到卿的面前。
卿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颗珠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珠子内部,微缩的雷光正保持着狮鹫的姿态入睡。
“此乃‘回囊术’。”
可汗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刮一下下巴,为刚才那神奇的一幕做出解释。
“是幽邃暗域中,幻鸟一族用以保护幼雏的天生术法。”
他刻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被封印之物不能离施法者太远。否则,就会——‘崩’的一声!”
他模拟着爆炸的声响,目光想锁定猎物一般落在卿紧握珠子的手上。
卿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将蕴含着雷光的珠子小心地放入贴身的口袋里,直接迎上可汗的目光,开门见山:
“直说吧,你到底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鸟首魔物与蛇形魔物沉默地退至可汗身后,如同两尊忠诚的雕塑。可汗向前一步,优雅地坐在卿对面的木椅上,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雷光与我,皆非此界生灵。”
可汗开门见山,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个大陆的自然法则于我们而言,如同枷锁。此地灵气越是纯净,对我们的侵蚀与伤害便越深……我们如同离水之鱼,时刻承受着煎熬。”
他凝视着卿,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所以,我需要你——继承了这片大陆与幽邃本源力量的人——为我们,在这片排斥我们的土地上,开辟出一方能够容许我们生存的空间。”
“!!!”
这个要求完全超出了卿的预料。也是完全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他,怎么就这么断定我能做得到?
“现在的你肯定办不到。”
可汗精准地读懂了卿的神色变化。
他站起身,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路,我已经给你铺好了。只需要跟我走,然后……完成你的使命。”
心思被彻底洞悉,卿的脸上却不见慌乱。他沉默地收拾好衣服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十二年的小屋。
为了活下去,为了雷光,眼下这看似屈从的合作,似乎是唯一能争取到时间和机会的选择
......
从村子到堤东镇,要穿过一片绵延茂密的原始丛林。
早年间,村里经常组织青壮进山狩猎。每当队伍满载着山猪和野鹿归来,整个村子便会点燃篝火,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吃席,肉香和笑语能飘荡一整夜。
但密林也藏着凶险。
卿记得,总有村民会被野猪咬伤,或被虎豹撕开血口。每当这时,宋婆婆便会拎起药筐,带上卿匆匆赶去现场,给卿实地教学如何给伤者捣药、敷伤、包扎。而卿就把每一种草药的形状和用法默默记在心里。
那些其乐融融的画面,却在一次次官府征兵后渐渐沉寂。
村里的青壮越来越少,狩猎的号角声也逐渐减少。失去了人类的干预,南方湿润气候的滋养下丛林也发肆意扩张。
而更加痛苦的是,这片密林竟然开始出现从来没见过的妖物。而以前未曾谋面的珠水会道长们也开始频繁出现在村外。
原本生机勃勃生灵旺盛的密林从此就变的诡异死寂。
......
而现在,在这片绝对的安静里,左侧传来的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戈虺三米多高的蛇形身躯游过草丛时,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它那四只手臂在身侧轻微摆动,姿态诡秘。最令卿感到寒意的是,他完全感知不到这条巨蛇的呼吸与心跳,它仿佛一具精密却空洞的躯壳,若非那蛇身碾过草叶的实感,真会以为身旁同行的是一条没有实体的幽魂。
那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让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一点点挪动,试图退到那巨大可怕的身影后方去。
突然,一条冰凉而有力的蛇尾如幽灵般无声地划过他的后背!
“!”
一瞬间,卿全身的寒毛倒竖,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的电流般从脊椎直冲天灵盖!他双腿的肌肉在大脑发出指令前便已猛地绷紧,脚下发力,几乎是踉跄着向前窜出了好几步。
直到重新与那蛇身魔物并行,背后那条如同警告般的尾巴才缓缓撤去,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稍减。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卿公若是走累了,可坐在戈某尾巴上。”
卿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条蛇没有嘴巴竟能说人话?
没等他回过神来,身子便已一轻,被一条有力的尾巴稳稳托起,轻柔地安置在蛇身盘绕形成的安全区域里。那姿态,竟带着几分保护幼崽般的谨慎。
“你们……难道都会人类语言?”卿稳住心神,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颗被回囊术包裹的雷光,低声问道。
戈虺发出一阵类似轻笑的气流声,庞大的身躯在行进中保持着令人安心又寒意的平稳。
“并非如此。”
戈虺解释道,“唯有进化到一定层次的同族,才能激发非本族的语言系统。”
“而我在获得这份能力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诞生出一个属于这个大陆的名字——戈虺。”
坐在平稳行进的蛇尾上,卿一抬头,正对上戈虺转过来的硕大头颅。
那双宛如人类头颅大小的红色竖瞳,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灵魂。鳞片覆盖的胸脯随着它发出的低沉嘶嘶声微微起伏,让卿感到一阵寒意。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找了个话头:“堤东镇有个珠水会,他们常年在这一带抓捕妖族,用来炼丹。你们若以这副模样前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乱。”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关于这个组织的种种传闻。
珠水会的前身,其实是盘踞在山中的一处山寨。
许多年前,一场大饥荒席卷了村庄与城镇,眼看饿殍遍野,这个山寨竟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们夜袭了隔壁盘福镇镇长的私人粮仓,将劫来的粮食尽数分给了濒死的灾民。正是靠着这批粮食,无数人熬过了那个绝望的冬天。
然而,此举也彻底改变了山寨的命运。
他们同时得罪了官府与地方豪强,在各方势力的联合围剿下,残存的山寨势力被迫瓦解,而不知从哪里搬迁过来的宗门,演变成如今的“珠水会”。
自那以后,珠水会便以斩妖除魔、护卫一方的形象出现。在他们的强势清剿下,这一带的小妖小怪几乎销声匿迹。
而那位神秘的会长,更将后山大片区域圈禁起来,据说在其中豢养了许多外界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
戈虺并未回应卿先前的提醒,它只是缓缓将一只手臂伸到卿的面前——
那是一只生有六指的手掌。当手掌摊开时,五颗颜色各异、表面仍残留着暗红色血丝的球状物赫然呈现于眼前。其中仅有一颗还萦绕着一丝微弱的灵气,其余四颗早已黯淡无光,只剩下干涸的色彩。
当这五颗珠子映入眼帘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感猛地攫住了卿。
那不是简单的视觉冲击,而是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感知被强行唤醒——仿佛能切身感受到经脉被寸寸剥离、内脏被活生生掏空、肌肉与脑组织在清醒状态下被精准分割的极致痛苦。
每一颗珠子都像是一个被凝固的绝望瞬间,承载着其主人生前最后的恐惧与剧痛。
卿不知道这些珠子从何而来,但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无法抑制的颤抖自脊椎蔓延至全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难道是…”他的声音干涩发紧。
戈虺收回手臂,将那五颗珠子举到自己那颗独眼前,如同欣赏艺术品般细细端详。
“这片大陆的修仙者,倒也与我们有几分相似。”
它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平静,
“我们学会了语言,而修仙者…学会了操控元素。”
它细心地将珠子收回,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卿公的体内,也蕴含着这五颗珠子中的两种属性。但与这些本土人类不同,您的肉体源于幽邃,汲取的却是这片大陆的灵气作为养分。”
它微微歪头,独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我想通过模仿人类的生存方式,来验证一些有趣的想法~”
它没有直接回答卿的问题,但那五颗从鲜活人类身上剥离出的灵珠,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深入骨髓的威慑:
在它们眼中,所谓的人类修士,不过如此。
......
夜色中,山上清晰看见堤东镇灯火渐熄。
——这几年他除了偶尔进城陪宋婆婆购买日常必需品外,大多时间都待在村里山头,竟不知何时整个小镇已被一道淡蓝色的光幕笼罩,显然珠水会布下了规模不小的驱妖阵。
可汗早一步来到了堤东镇外围的山坡上,等戈虺划着蛇尾游走过来。
沉这脸色说道:“此护阵法对小妖小怪倒是好使。”
戈虺了解可汗对这种普通结界嗤之以鼻。轻轻将卿放在地上,游向最近的一处阵眼。那幽蓝色的法阵正在一块青石上缓缓旋转,散发着纯净的灵力波动。
他凝神注视着法阵,红色竖瞳中倒映出无数流转的符文。不过片刻,就在原有法阵旁,一个完全相同的赤红色法阵凭空浮现,连最细微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这......“卿倒吸一口凉气,“竟能如此轻易地复刻整个法阵?“
戈虺利落地抹去原来的蓝色法阵,用红色法阵取而代之。一道弧形红光闪过,坚固的防护屏障上悄然出现了一个可供通行的缺口,而整个珠水会对此竟毫无察觉。
可汗率先迈步跨过那道界限。卿紧随其后,踏入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镇。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所有房屋门窗紧闭,青石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往日最热闹的宵夜摊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与他记忆中的堤东镇截然不同。
他记得小时候带着雷光跟随宋婆婆来此地,入夜后仍是灯火通明,各色小吃摊飘香,他与雷光在人群中穿梭,尝遍热腾腾的糕点与烤肉,那是何等的鲜活快乐。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卿不自觉地喃喃。
可汗在一张告示前停下脚步,上面赫然写着“珠水会招募生源”。
“卿,以你的资质,加入珠水会并非难事。”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卿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对修仙并不感兴趣,而且目前更担心怀中的雷光会被高阶修士识破。
“修仙讲究天赋,我资质平庸,珠水会……想必看不上我。”他试图让自己的拒绝听起来理所当然。
可汗只是笑了笑,重重拍了拍比自己矮一截的卿小小肩膀,力道让他微微一晃。便转身朝着最近那家尚亮着灯笼的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