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是被煎蛋的焦糊味呛醒的。
她猛地坐起来,摸出手机一看才六点半。窗帘缝里漏进的阳光在地毯上画出道金边,楼下传来平底锅碰撞的叮当声,像有人在打一场迷你交响乐。
“搞什么?”她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套上林世勋昨天给的那件备用卫衣——宽大的袖子能盖住半只手,领口还沾着点草屑,是昨天在废弃球场蹭的。
下楼时,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差点把拖鞋甩出去。
一个穿银灰色制服的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开放式厨房前,左手颠着平底锅,右手夹着支没点燃的雪茄。锅里的煎蛋已经糊成炭黑色,油烟顺着抽油烟机的缝隙往外冒,把他锃亮的头发熏得微微发卷。
“我说张叔,”苏翎靠在楼梯扶手上,忍着笑喊了一声,“您这是煎蛋还是炼丹呢?”虽然才在豪宅别墅住了一天,但是每栋别墅都有配备专用的管家。昨天这栋别墅的管家张叔接待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
苏翎以为头天把早餐送到别墅已经很特殊待遇了,没想到还能安排厨师来别墅专门做早餐的。也对,毕竟别墅厨房里的配套电器橱柜,都是德国最尖端的品牌,不用也浪费了。
苏翎的突然出现和疑问,惊的男人猛地回头,吓得手里的雪茄“啪嗒”掉在地上。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皮肤白净得不像常年在厨房打转的人,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抱歉抱歉!”他手忙脚乱地关掉燃气灶,弯腰去捡雪茄时,后腰的制服衬衫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绣着鳄鱼标的丝绸背心。
苏翎的目光在那道裂缝上顿了顿。俱乐部的制服都是统一采购的纯棉款,别说丝绸背心,就连内搭的T恤都得是指定的白色圆领。
“您是……新来的?”她走过去,假装帮着收拾灶台,指尖不经意地碰了下平底锅的把手——烫得能煎熟鸡蛋,显然不是新手该犯的错。
男人扶了扶眼镜,脸上挤出职业假笑:“是的苏小姐,我是今天来接替张叔的,张叔家里有点事所以请假了。您叫我小李就行。”他说话时习惯性地挺了挺腰,苏翎发现他的右手居然也有疤痕,形状似乎有些眼熟。
“小李?”苏翎挑眉,“您这手速,以前是开西餐厅的吧?”她故意往他手边凑了凑,看见他虎口处光溜溜的,连点茧子都没有——真正的厨师,这里早该磨出层硬皮。
小李的笑容僵了半秒,突然转身从冰箱里掏出瓶香槟:“林先生说您喜欢冰饮,我帮您冰镇一下?”他开瓶的动作流畅得过分,拇指抵住瓶底轻轻一拧,软木塞“啵”地弹出来,弧线完美地落进垃圾桶。
苏翎盯着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表盘上的钻石在晨光里闪得晃眼,这表抵得上俱乐部半年的伙食费,戴在服务生手腕上,比锅里的焦蛋还刺眼。
“不用了,”她往客厅走,“我喝牛奶就行,普通袋装的那种。”
小李的动作顿住了,像台突然卡壳的机器。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香槟,又抬头看了看苏翎,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像是在处理一道超纲的数学题。
但苏翎就是苏翎,眼睛扫过手表之后,能记住所有的细节。手腕和手表都引起了她的注意,打开手机搜这款手表的正款。意外的发现:果然小李戴的是超A货。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世勋穿着件灰色运动服走下来,头发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卷。“什么味儿?”他抽了抽鼻子,目光扫过厨房时皱起眉,“我的煎蛋呢?”
“在这儿!”小李突然像被按了启动键,端起那盘炭黑色的煎蛋就往餐桌跑,膝盖在餐椅上磕出闷响也没皱眉,“林先生您慢用,我再给苏小姐重做一份!”
林世勋盯着盘子里的“焦炭”,又看看小李制服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突然低笑出声:“不用了,给我来杯黑咖啡就行。要手冲的,哥伦比亚豆,水温92度。”
小李的脸瞬间白了。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后硬着头皮应道:“好的!”转身冲进厨房时,苏翎清楚地听见他撞翻了咖啡机的声音。
“这人不对劲。”苏翎凑到林世勋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腰,“你看他的鞋。还有,手表是仿货。一个服务员,打扮成这样?”
林世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李穿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鞋跟处却有块新鲜的磨损,像是刚从某个高级会所的地毯上挪过来的。
“何止不对劲。”林世勋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口,“他刚才开香槟的手法,是巴黎丽兹酒店的标准流程。”
苏翎刚要说话,就见小李端着杯咖啡出来了。杯子是骨瓷的,上面印着皇家徽章,显然是从别墅的珍藏柜里翻出来的。咖啡表面的泡沫歪歪扭扭,一看就没经过专业训练。
“林先生您的咖啡。”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滚烫的咖啡溅出来,在白色桌布上烫出个黄点。
林世勋没动,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敲:“你知道这杯子值多少钱吗?”
小李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不、不知道……”
“够你在这别墅干三年。”林世勋抬眼,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张叔在这做了十五年,每天擦杯子前都会先哈口气,你刚才直接用了钢丝球,是觉得我们的瓷器不够档次?”
这话像道惊雷,炸得小李瞬间挺直了背。他突然一把扯掉胸前的名牌,露出里面的丝绸背心,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也没管:“说吧!你们想怎么样?”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尾音带着点刻意的慵懒,像刚从游艇派对上下来的富二代,“是想让我打折还是免单?这别墅我熟得很,当年设计的时候我还提过意见呢!”
苏翎差点把嘴里的牛奶喷出来。她看看林世勋,发现对方正憋着笑,嘴角的弧度都快藏不住了。
“哦?”林世勋挑眉,故意配合他的腔调,“那您说说,这厨房的水槽是什么牌子?”
小李的脸瞬间僵住,像台突然断电的机器人。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哀嚎起来:“完了完了!又串线了!”
苏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刚要走过去,就被林世勋拉住了。“别碰他,”他低声说,“看他口袋。”
苏翎眯起眼睛——小李的制服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金色的卡片,上面印着个熟悉的蝴蝶logo,和那枚胸针一模一样。
“记忆拍卖行的会员卡?”她倒吸一口凉气,“他也买了记忆?”
林世勋没说话,只是从餐边柜上拿起个苹果,抛了抛又接住。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算计照得明明白白。
小李还在地上念叨着什么“雪茄要剪斜口”“牛排得三分熟”,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第一页递到林世勋面前。
“林先生您看!”他的声音又变回了服务生的谦卑,只是眼镜歪在鼻梁上显得格外滑稽,“这是我十五年的工作记录,从来没出过差错!”
苏翎凑过去一看,本子上的字迹娟秀得像女生写的,每一页都记着详细的服务内容:2010年3月5日,给302房的客人换了三次床单,因为他嫌花纹不对称;2015年7月12日,帮王太太找回丢失的钻石耳环,在游泳池的排水口里;2020年9月3日,被醉酒的李总泼了一身红酒,没敢还手……
最后一页的日期停留在上个月,字迹突然变得潦草:“遇见贵人,说能带我过好日子。”
“贵人?”林世勋把苹果抛给苏翎,“男的女的?”
“男的!”小李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是提到了偶像,“特别有钱!手腕上戴着镶钻的表,说话的时候总爱拍我肩膀,说‘小李啊,我看你是块做大事的料’!”
苏翎啃着苹果的动作顿了顿——这描述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他还说,”小李的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凑近,“能让我体验真正的富人生活,只要花点钱就行。”
“花了多少?”林世勋的手指在餐桌边缘轻轻敲着,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小李的脸瞬间垮下来,像被戳破的气球。“十五年的积蓄……”他掰着手指头数,声音越来越小,“还有我妈留给我的金镯子,都换成了那张卡。”他指了指口袋里露出的金色卡片,眼眶突然红了,“他说买了‘顶级富豪记忆’,就能永远过好日子,可我现在……”
他突然捂住头蹲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一会儿喊着“给我开瓶82年的拉菲”,一会儿又念叨“张叔说拖地板要顺着木纹”,像台信号紊乱的收音机。
苏翎看得心里发紧,刚要说话,就被林世勋用眼神制止了。他从餐边柜上拿起个精致的骨瓷茶杯,往里面倒了半杯白水,走到小李面前蹲下来,把杯子递给他。
“喝口水。”林世勋的声音放得很轻,“慢慢说。”
小李却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懂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扯掉头上的服务生帽子,露出精心打理过的发型,“真正的富豪从不用这种廉价杯子!给我拿水晶杯来!要刻着我名字的那种!”
苏翎差点被他吓笑。这人切换模式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哭唧唧的,这会儿倒摆起谱来了。
她突然想起在俱乐部伺候那些VIP的日子,心里冒出个主意。
“先生,”苏翎走上前,微微弯着腰,声音甜得像加了蜜的奶茶,“您的水晶杯在酒窖里,需要我现在去拿吗?不过今天的冰块不够透亮,要不要让冰雕师傅专程来一趟?”
小李愣住了,像是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也没管,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冰雕师傅……”他喃喃自语,突然挠了挠头,“好像有点太麻烦了?”
“不麻烦的先生。”苏翎继续弯着腰,保持着标准的服务姿态,“您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别说冰雕师傅,就是您想在泳池里划船,我们都能立刻安排。”
她这话半真半假——俱乐部确实有个会员在泳池里划过独木舟,说是体验“威尼斯风情”。
小李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嘴角咧开个傻乎乎的笑。“真的?”他试探着问,声音里还带着点不确定,“那……那我要吃鱼子酱,用贝壳勺子舀着吃。”
“没问题。”苏翎笑得更甜了,“不过早上吃太腻对胃不好,我让厨房做份鱼子酱煎蛋怎么样?用日本进口的无菌蛋,蛋黄要流心的那种。”
小李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地点点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乖乖坐在餐椅上了,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开饭的小学生。
林世勋冲苏翎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苏翎回了个得意的眼神,转身走进厨房时,听见身后传来林世勋的声音:“小李,你说的那个贵人,是不是总爱吹嘘自己去南非打猎?”
“对对对!”小李的声音突然拔高,“他说打了头狮子!皮毛还挂在客厅里呢!”
苏翎在厨房翻找鸡蛋的手顿了顿——果然是杜启明那个骗子。
煎蛋的时候,她听见客厅里的对话断断续续传过来。林世勋没再追问记忆拍卖行的事,反而跟小李聊起了十五年前的俱乐部:那时候的草坪还是用进口草种铺的,张叔做的桂花糕能香遍整个别墅区,有个总穿格子衬衫的球童总爱往沙坑里藏练习球……
“你说的是老陈吧?”小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怀念,“他还教过我怎么看风向呢!说打球的时候顺着风,能省不少力气。”
苏翎把煎好的蛋盛进盘子里,心里突然有点发酸。原来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点念想,不管是穿制服的服务生,还是住别墅的富豪。
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时,她看见小李正拿着林世勋的手机看照片,照片上是昨天在废弃球场找到的那个旧盒子。
“这是老陈的!”小李突然指着照片里的芯片喊起来,“我见过!他总把这东西揣在口袋里,说是什么宝贝!”
林世勋的眼睛亮了亮:“你知道他后来去哪了吗?”
小李的眼神暗了下去,摇了摇头。“有天突然就不见了,”他低声说,“有人说他卷了钱跑了,可我不信……他还欠我半盒桂花糕呢。”
苏翎把盘子放在小李面前,金黄的煎蛋上撒着点鱼子酱,流心的蛋黄轻轻晃动着,看着就诱人。“先吃吧,”她轻声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李拿起叉子,却没立刻吃,只是盯着盘子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带你们去找那个人吧。”
“谁?”林世勋和苏翎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卖我记忆的那个中介,”小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他说下午会在度假村的咖啡厅等我,看看我‘适应’得怎么样。”
他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小块煎蛋放进嘴里,眼眶又红了:“其实……我还是喜欢张叔做的葱油饼。”
苏翎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他。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把餐桌镀上了一层金边,煎蛋的香气混着淡淡的咖啡味,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林世勋看着小李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低声对苏翎说:“下午你别去了。”
“为什么?”苏翎皱眉,“这线索可是我套出来的。”
“不安全。”林世勋的目光落在小李口袋里露出的金色卡片上,“记忆拍卖行的水太深,我一个人去就行。”
苏翎刚想反驳,就听见小李含混不清地说:“那个中介……很吓人的。上次我看见……哎,不说了吧。”
她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杜启明手腕上的疤痕,还有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手里沾血的铁棍。
“我跟你一起去。”苏翎的语气很坚定,“多个人多个照应。”
林世勋看着她眼里的倔强,突然笑了。“行,”他妥协了,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关键时刻你得听我的。”
苏翎拍开他的手,转身往楼梯走:“我去换衣服。”走到一半又回头,指着桌上的空盘子,“记得让他把账结了,这鱼子酱可不便宜。”
小李嘴里的煎蛋差点喷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林世勋,像是在问“我什么时候点这个了”。
林世勋忍着笑,朝他举了举咖啡杯:“记账上。”
苏翎回到房间换衣服时,看着衣柜里那几件崭新的球服,突然有点恍惚。昨天在练习场挥杆的瞬间,在废弃球场找到旧盒子的惊喜,还有刚才看着小李吃煎蛋的酸涩,像串珠子似的在脑子里慢慢串起来。
她从背包里翻出那个写着“勋”字的旧球,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着。塑料外壳被磨得有些粗糙,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
“不管你是谁,”她对着球轻声说,“这次可得靠谱点。”
楼下传来小李的惊呼声,像是又切换到了富豪模式。苏翎笑着摇摇头,抓起背包往楼下跑——不管下午要面对什么,至少不是一个人了。
客厅里,林世勋正把一叠现金塞进小李手里,后者涨红了脸推辞着,嘴里还在念叨“富豪从不用现金交易”,手却诚实地把钱揣进了口袋。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树影,像个温柔的玩笑。苏翎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想:或许穿制服的不一定是服务生,住别墅的也不一定是坏人。世事颠倒,难辨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