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厂长老公得知我将唯一一个职工名额让给嫂子后,以为我体谅了他的不易。
随即主动提出接我去厂里分的房子和他一起住。
嫂子知道后,带着孩子哭闹不止。
想来照顾嫂子的丈夫立马把她们接了过去,和我说。
“乡下自在,也方便我照顾父母。”
我望着家里被丈夫带走给嫂子补身体的鸡鸭,笑着点了点头。
丈夫以为我终于变得懂事听话,还说年后再要个孩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签下了国家给予的任命书。
我将援助大西北,此生不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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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启华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带着嫂子前往省城的第三天,我将那张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通行证轻轻放在了劳资科的办公桌上。
老张头从厚厚的花镜片上缘抬起眼睛,视线在我和那张《自愿放弃职工身份申请表》之间来回移动。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表格收进了抽屉。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恍惚,仿佛我在这厂子里度过的五年光阴,也不过是这一支烟的工夫。
车间更衣室的铁皮柜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空荡得让人心酸。
一套褪了色的工装,一本被翻得卷边的《机械原理》,还有一个印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杯——那是我们刚结婚时厂里发的纪念品。
“桑桑,你真要走?”老李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几个年轻工人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他们的窃窃私语像车床切削金属时飞溅的火花,灼人却无声。
“走了也好,省得在这儿受这份委屈。”
“可不是嘛,自打厂长嫂子来了以后,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宋姐了。”
“要我说,厂长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
我将最后一件物品塞进帆布包,拉链合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更衣室里格外清晰。
五年了,自从霍启华的哥哥去世,他对他嫂子的照顾就超出了常理。
直到他逼着我将唯一的正式工名额让出去,我才明白,在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个外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厂区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刚走到厂门口,就听见传达室的老王在喊:“宋技术员!电话!霍厂长找!”
听筒里传来霍启华熟悉的声音,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
“宋桑桑,我办公桌左边抽屉里有份机床改造图纸,你赶紧送到技术科来。
嫂子下午要做汇报,她昨晚准备材料到很晚,得抓紧时间休息。”
原来他还不知道,我已经不是这个厂的人了。
“我现在不在厂里。”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在厂里?”他的语气立刻尖锐起来,
“这个时间点你不在岗位上?无故缺勤是要扣工分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
电话那头突然插进一个温柔的声音:
“启华,别为难桑桑了,我自己去取就好。”
“那怎么行!你眼睛都熬红了,必须好好休息。”
霍启华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转而对着话筒又恢复了严厉,
“桑桑,你是我的妻子,帮我分担一些不是应该的吗?嫂子的身体怎么能跟你比?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我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场景,嫂子站在他身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柔弱。
这样的戏码,我已经看得太多,心早就麻木了。
“图纸在你说的地方。”我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挂断的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心头卸下了。
2
我推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刚出厂门,就遇见了工会的小刘。
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晃荡着一条用油纸包着的猪肉。
“宋姐!”他笑着招呼,
“霍厂长让我捎给您的,说是用您的肉票买的,让您改善改善生活。霍厂长对您可真上心!”
我看着那条肥瘦相间的猪肉,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改善生活?恐怕是嫂子不爱吃肥肉,他才想起我这个妻子的吧。
蹬上自行车,我朝着与家属院相反的方向驶去。
霍启华永远不会知道,我交出去的不仅是一张厂区通行证。
在我的帆布包最里层,安静地躺着一纸离婚申请书,还有一份来自西北工业基地的调令。
我收拾东西时,从床头柜翻出了我的存折,所有人都以为我能进厂拿高工资,是因为霍启华。
可事实上,是他当初跪着求我,说厂子需要我的技术。
而且我的工资折子一直捏在他手里。他说厂里要发展,家里要开支,处处都要用钱。
我体谅他,觉得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他的,所以这些年来,家里的开销、人情往来,用的都是我那份工资和偶尔帮邻厂画图纸得的微薄外快。
我总想着,男人在外要面子,女人多分担些是应该的,从未跟他细算过。
直到前不久,我想给乡下的母亲寄些钱看病,才发现折子上几乎没剩下什么钱。
我明明省吃俭用,工资也不算低,怎么会这样?
心里存了疑,我便寻了个由头去厂里会计室,仔细查了对账的条子。
这一查,如同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原来,霍启华经常拿着我的折子,取钱给他嫂子买这买那。
供销社来了紧俏的上海羊毛线,他嫂子就有新毛衣;百货大楼的缝纫机、手表票,转眼就到了他嫂子手上;
甚至前阵子他侄子结婚摆酒,用的也是我的钱充场面,风光无限。
可我自己呢?一件棉袄穿了三年,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想扯块新布,霍启华却说“凑合穿吧,要勤俭持家”。
我过生日,他最多从食堂打份带肉的菜,说些“以后日子会更好”的空话。
我实在忍不住,在他又一次把厂里分给我的劳保手套给了他嫂子时,同他吵了起来。
霍启华立刻黑了脸,骂我“小心眼”、“不体谅”,摔门而出。
想到这儿,我心里堵得厉害,还是走到传达室,想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我的心彻底冷了。我转身骑上自行车,径直去了信用社。
“同志,我这个折子,挂失。”我把身份证明递进窗口。
3
手续办完,刚回到厂家属院门口,就见霍启华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焦急。
“桑桑!你跑哪儿去了?我正找你!”他语气带着责备,
“我嫂子她侄子明天相亲,急着用钱置办行头,我折子忘带了,你快把折子给我,我去取点钱。”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折子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就是我拿去信用社挂失了。”我直接摊了牌。
霍启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做。
以前,我从不跟他计较钱的事情。
当年我们刚结婚时,我母亲病重急需用钱,恰巧他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拿去接济了他嫂子刚下岗的弟弟。
他红着眼眶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我却反过来安慰他,说亲人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的钱就是他的钱。
我以为用真心能换来体谅,却没想到,只换来了他的理所当然和得寸进尺。
霍启华沉默了片刻,像是努力压下火气,叹了口气:
“桑桑,我知道,你还在为工作名额的事跟我怄气。是我考虑不周,可嫂子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们得多帮衬。
你别耍小性子了,快把折子解冻,正事要紧。”
他顿了顿,又放软了语气:“这样,等我忙完这阵子,就把你接去省城一起住,算是对你的补偿,行了吧?”
以前,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态,给我一个虚无的承诺,我就会心软妥协。
但这次,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嫂子侄子相亲,是正事。你没带折子,可以找厂里预支,也可以找你嫂子自己想办法。
毕竟,你帮衬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让她侄子自己出份力,也没什么不妥。”
说完,我不再看他错愕的表情,转身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回到那个冷清的家,我继续收拾行李。
这间厂里分的小房子,当初是因为霍启华是厂长才分到的。
幸好,房契上写的还是我的名字。
这大概是我在这段婚姻里,唯一为自己留下的一点保障。
我把不多的行李打包好,第二天就通过街道办,把房子交还给了厂里,说明情况,请组织另行分配。
接着,我去了街道办事处,将已经签好字的离婚申请交给了办事员。
当初签这份申请时,我还心存一丝犹豫,想着要不要再跟他谈一次。
结果那天他急着送他嫂子去卫生院,看也没看,就龙飞凤舞地在最后一页签了名。
“你要不要再看看?”我当时还问了一句。
“看什么看,你是我媳妇儿,我还能信不过你?”他当时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我心底苦笑。他对我的信任,甚至不如对他嫂子家的事情上心。
所谓的信任,不过是敷衍罢了。
4
办事员看了看材料,有些为难:
“宋桑桑同志,离婚是大事,我们需要向霍启华同志本人核实情况,确认感情确已破裂才行。”
我拿出霍启华把他嫂子家的全家福摆在屋里最显眼位置、而我们的结婚照却收在床底的事说了。
又说了工作名额的事,可办事员还是坚持要听到霍启华亲口承认。
我只好借办事处的电话,拨到了霍启华的办公室。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杂,似乎他正在为什么事焦头烂额。
“喂?谁啊?”他的语气很不耐烦。
“启华,是我。我们之间......”
“宋桑桑?”他立刻打断我,声音带着怒火,
“你还有脸打电话来?是不是因为折子的事?我告诉你,就因为你这点破事,差点耽误我嫂子家的大事!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必须离婚!”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办事员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收下了材料,告诉我需要等待审批。
我知道霍启华说的“离婚”只是气话,是他用来让我服软认错的手段。
过去每次吵架,他都会用这招,而我总会因为害怕失去这个家、失去他而率先低头,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他吃定了我不想离婚,所以这成了他拿捏我的最后武器。
但他忘了,人心就像那存钱的折子,只取不存,迟早会空的。
房子交还厂里后,我暂时借住在一位同学家。
几天后,我去街道办询问离婚申请的进度。
刚回到工友家楼下,就看见霍启华推着自行车,一脸怒气地等在那里。
“宋桑桑!你搞什么名堂!房子怎么回事?我嫂子他们今天想过去拿点东西,街道办的人说房子已经收回了?!”
他劈头盖脸地质问,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计划被打乱的恼怒。
我看着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
“房子是厂里分的,既然我们都要离婚了,我自然该把房子还给组织。”
“离婚?我说的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他提高音量,“你赶紧去跟街道办说清楚,把房子要回来!我嫂子家那边还等着......”
“霍启华,”我平静地打断他,
“离婚申请你已经签了字,我也交给了街道办。你亲口在电话里说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脸,继续说道:“以后,你嫂子家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吧。我的折子,以后也只管我和我娘家的生活了。”
说完,我转身走进楼道,没有再回头。
风吹过楼前空旷的地面,卷起几片落叶,像是为一段彻底逝去的时光,举行的一场无声的告别。
5
霍启华找到我时,我正图书馆看书。
他把我拽了出去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行了,别闹脾气了,去把离婚申请撤了,然后回厂子上班吧。”
我合上书页,声音平静,“怎么,厂子出问题了?嫂子解决不了吗?你不是说她很厉害吗?”
霍启华闻言立马高声说道:“你什么表情,那些机器本来就是你负责的,现在出问题你必须去修!”
我勾起唇角,“那我以什么身份回去?”
他双手插着兜,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临时工,没有工资,就当是帮忙了。”
闻言,我冷笑出声,没想到他居然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就在这时,嫂子走了出来。
“桑桑,你你怎么不回家啊!你一个女人在外面闲逛可不好。”她捂着嘴故作惊讶,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你又提前从车间溜号了?”
“桑桑,就算你是启华爱人,也不能总这样搞特殊!”
“厂里有厂里的纪律,你让启华以后怎么管别人?”
纪律?
我几乎要笑出声。
论起不守纪律,谁比得上她?
霍启华不顾厂委其他人的反对,硬是把只有初中文化的嫂子带出进厂。
她每天在车间不是晃荡就是打盹,等到下班时间,故意磨蹭到最晚,在车间考勤本上画满加班符号。
哪怕厂子里的人提了不少意见,她仗着霍启华撑腰依旧我行我素。
以前觉得恶心,现在只觉得可笑,“不是你顶了我的位置。联合你小叔子把我赶出来了吗?”
我声音很大,一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嫂子脸气得通红。
霍启华把她护在怀里,朝我低吼:“你干什么?!”
我冷哼一声:“我干什么?就想问问嫂子天天窝在小叔子怀里对不对!。”
眼看周围议论说越来越大,霍启华情急之下,甩了我一巴掌,“宋桑桑你为了一个入场名额对我死缠烂打,还在这里污蔑人!”
嫂子很快反应过来,“是呀,桑桑你能力不行,没法进厂的。”
两人一唱一和,很快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我捂着肿胀的脸,听着周围的斥责声,冷笑出声,从随身背的帆布包里拿出那张已经盖了街道办公章的离婚批准通知书,递到众人面前。
“大家好好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组织上已经批准我和他离婚了。”
“啧啧啧,真看不来,两个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私底下这么龌龊。”
“这是乱伦吧!”
“听说还是厂长呢!”
霍启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嫂子更是被骂的抬不起头。
我又从背包底层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
右上角印着庄严的国徽,下面是一行铅字——任命书。
霍启华低头看了很久,手指不住颤抖,抬头看我时,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慌乱:“你......你什么时候......这是要去哪儿?”
“西北。”
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我的签名上。
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 “不行!我不同意!你走了厂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一把推开他,“管我什么事?”
听着身后传来的两人慌乱的解释,想起自己递交上去的举报信,只觉得心情大好。
坐上去西北的火车,山高路远,前路未知,却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全新的开始。
第2章
6
来西北已经一年了,我赶从街道办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冲到了我面前,挡住了去路。
是霍启华,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工装外套上沾着油污,早已没了往日作为厂长的体面。
“宋桑桑!我可算找到你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声音嘶哑带着急切,
“别闹了!快跟我回厂里!那几台进口机床趴窝了,只有你最熟悉!现在生产线全停了,耽误了生产任务,你我都担待不起!”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将调令和离婚证明小心地收进帆布包里,声音比这秋雨还冷:
“霍厂长,你找错人了吧?维护设备,不是有顶替我名额的技术骨干吗?让她去解决不就行了。”
霍启华的脸瞬间涨红,又青白交错,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语气更加焦躁:
“你......你提她干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是国家的重要资产!你必须得去修!这是命令!”
“命令?”我几乎要笑出声,抬眼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我凭什么听你的命令?我是你什么人?一个已经被你逼着离了婚的前妻?还是一个被你随手丢掉、连正式工身份都没保住的技术员?”
我的话音刚落,他那位嫂子穿着崭新裙装小跑了过来。
她一来就自然地站到了霍启华身边,几乎要贴在他身上,用她那惯有的、矫揉造作的语气说道:
“桑桑,你怎么还在这里跟启华闹别扭呀?快别耍性子了,厂里现在真离不开人。
你看你,一个女人家,离了婚在外面飘着,像什么样子?听嫂子的,赶紧跟启华回去把机器修好,以前的事就算了。”
她这话声音不小,引得路过街道办的几个街坊都放慢了脚步,好奇地看过来。
霍启华像是找到了帮手,立刻顺着她的话,摆出厂长的架子,呵斥道:
“听见没有?宋桑桑,你别不识好歹!无故离岗,破坏生产,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离岗?”
我看着她紧紧挨着霍启华的样子,看着霍启华那理所当然的态度,
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平静,我提高了声音,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
“到底是谁让我离的岗?是谁把本该属于我的工作名额,硬塞给了这个连图纸都看不懂的关系户?
是谁拿着我的工资,去养着他哥的遗孀,却让我一件棉袄穿三年?!
霍启华,你们叔嫂俩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了这么多年,现在机器坏了,想起我来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嫂子被我这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脸色通红,拽着霍启华的袖子,泫然欲泣:
“启华,你看她......她怎么这么污蔑人......”
霍启华眼见事情闹大,脸上挂不住,情急之下,竟然抬手就向我挥来!
“宋桑桑你闭嘴!”
我早有防备,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这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落空,反而让霍启华自己一个趔趄,更加狼狈。
7
“还有,霍厂长,我宋桑桑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的人!你的命令,管不到我头上!”
霍启华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样,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又想上前抓我:“不行!你不能走!厂子不能没有你!我......”
我一把推开他,骑上二八大杠离开了。
我以为那场街道办门口的闹剧会是终点,没想到霍启华的纠缠只是开始。
几天后,我正在技术科里核对图纸,科室的小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宋工,门口......门口有两个人闹着要见你!说是你以前的家人,被保卫科拦住了,吵得厉害!”
我心中一沉,立刻明白了是谁。放下绘图笔,我对科长点了点头:
“科长,我出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
刚走到厂区大门口,就听见嫂子那拔高了尖细的嗓音:
“你们凭什么拦着我们?我们是来找宋桑桑的!她是我家弟妹,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她不能躲着不见!”
霍启华则在一旁,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但对着一脸严肃的保卫科干事,他的语气也难免急躁:
“同志,我确实是红星机械厂的厂长,有重要技术问题需要宋桑桑同志回去协助解决,麻烦通融一下,让我跟她当面说。”
我走过去,站在保卫科干事的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霍启华眼尖地看到了我,立刻喊道:
“桑桑!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嫂子也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桑桑啊,你可算出来了!你看启华为了厂里的事,急得嘴巴都起泡了!你就忍心看着国家财产受损失吗?快跟我们回去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计较了!”
这时,和我同科室的几个年轻技术员也闻声出来了,他们大概听小通讯员说了几句,都站在我身边。
平时就挺佩服我技术的小赵率先忍不住,嗤笑一声:
“哎哟,这谁啊?这么大口气?宋工现在是我们西北工业基地的特聘工程师,项目任务紧着呢,是你们想叫走就叫走的?”
另一位大姐也叉着腰,上下打量着嫂子那身与周围灰蓝工装格格不入的崭新裙装,语带嘲讽:
“就是,还‘不计较’?听这意思,倒像是我们宋工做错了什么似的。
宋工来我们这儿一年,技术那是这个!”她竖起了大拇指,
“人品更是没得说!倒是你们,当初怎么对人宋工的,自己心里没数吗?”
周围下工路过的工友们也渐渐围拢过来,对着霍启华和嫂子指指点点。
“听说就是他们,把宋工的工作名额给了那个女的?”
“逼着宋工离了婚,现在还有脸来找?”
“看那女的穿得花枝招展的,贴那男的那么近,谁知道是什么关系......”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过去,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拽着霍启华的胳膊:
“启华,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
霍启华脸上挂不住,尤其是被一群他眼中的“普通工人”如此指责,他厂长的权威荡然无存。
8
他冲着我又急又怒地吼:“宋桑桑!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污蔑我吗?你看看你现在待的这是什么地方!一点组织纪律都没有!跟我回红星厂!”
我还没开口,保卫科干事彻底不耐烦了,严肃地挡在我面前:
“这位同志!请你注意你的言行!这里是国家重点建设基地,不是你们撒泼吵闹的地方!
宋桑桑同志是我们单位的骨干,她的工作安排由组织决定,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们再无理取闹,干扰我们正常生产秩序,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们不客气?”嫂子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尖声道,
“你们想干什么?还想打人不成?启华可是厂长!”
她这话一出,连原本中立的工友们都怒了。
“厂长了不起啊?厂长就能跑我们这儿来抢人?”
“把他们轰出去!”
“对,轰出去!什么玩意儿!”
群情激愤。霍启华见势不妙,还想强行冲过来拉我,被两个高大的保卫科干事一把架住。
嫂子吓得尖叫起来,扑上去想拉扯干事。
“够了!”保卫科长闻讯赶来,声色俱厉,
“把这两个扰乱生产秩序的人控制起来!通知当地派出所!”
霍启华彻底慌了:“你们不能这样!我是厂长!我有介绍信!”
嫂子也哭喊起来:“桑桑!你快说句话啊!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被保卫科的人扭住胳膊,就像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他们被推搡着朝厂外走,我才向前一步,清晰而平静地对保卫科长说:
“科长,麻烦您跟派出所的同志说明情况,我和这两位同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行为对我造成了严重困扰,我希望依法处理。”
霍启华猛地回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
嫂子则是一路哭嚎着被带走了。
身后,传来同事们安慰的声音:“宋工,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就是,以后他们再来,我们直接轰走!”
我转过身,对同事们笑了笑:“谢谢大家,我没事。我们回去继续工作吧。”
时间又过了小半年,我们研究的风力发电装置取得很大成果,单位不但给我颁了奖,还发了一笔奖金。
也是这时候小赵凑到我面前,幸灾乐祸的告诉了我霍启华的近况。
他因在西北基地扰乱生产秩序、造成恶劣影响,事情被通报回原单位。
本就因管理不善、技术骨干流失导致生产频频瘫痪的红星机械厂,经此一事,上级终于无法再容忍。
一纸公文,霍启华被撤去厂长职务,并因长期公私不分、挪用我工资等问题被查实,最终落得个开除公职的下场。
9
我本以为,这该是彻底的清净了。
直到一个傍晚,我刚推着自行车走出单位大门,一个佝偻的身影便从墙角阴影里窜了出来,差点撞到我的车头。
是霍启华。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袄,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尽是落魄与憔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厂长的模样。
他见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光。
“桑桑......桑桑!我总算等到你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令人不适的讨好。
我蹙眉,扶稳自行车,与他拉开距离:“霍启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你离开。”
“不,桑桑,你听我说!”他急迫地上前一步,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引来路过行人侧目。
“我知道错了!我以前鬼迷心窍,我不是人!桑桑,你看在咱们过去夫妻一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吧!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家也没了......只有你,只有你还能拉我一把......我们复婚,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我给你当牛做马......”
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试图伸手来抓我的裤脚。
我厌恶地后退,心中只觉得一片悲凉。
这个男人,到了这般田地,想的依然不是反省,而是寻找下一个可以依附的救命稻草。他口中的“悔改”,廉价得不如西北的风沙。
“霍启华,站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和你,绝无可能。”
可他像一块甩不掉的烂泥,阴魂不散地纠缠了我整整半个月。
他不再有初时的嚣张,而是换上了一副彻头彻尾的落魄相。
每天傍晚我下班时,他总能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桑桑,你就看我一眼......”
“桑桑,我饿了一天了,给口吃的吧......”
“桑桑,我知道你心肠最软了,以前是我不对,我不是人......”
他的台词翻来覆去,有时是低声下气的哀求,有时是痛哭流涕的忏悔,有时甚至试图用回忆往昔来打动我。
他从不敢真的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像条瘸皮狗一样跟着我的自行车,直到被单位保卫科的人厉声喝止,才悻悻然地缩回阴影里。
我始终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同事们都知道情况,上下班时会默契地陪我走一段。
对他的表演,我心如止水,甚至感到一丝厌烦。
这种纠缠,比愤怒更令人疲惫,它像梅雨季节的潮湿,黏腻而窒息。
10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霍启华似乎比往常更急切,他竟试图冲过保卫的阻拦,扑到我面前,
“桑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复婚......”
话音未落,一个尖利的女声如同破锣般响起:
“霍启华!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果然跑到这里来找这个贱人了!”
只见嫂子从另一边冲了过来,她同样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早已没了当初穿新裙子的风光。
她疯了一样扑向跪在地上的霍启华,伸手就去撕扯他的头发和衣服。
“孩子病得快死了!在医院等着钱救命!我到处找你,你倒好,跑来跪求这个甩了你的女人!你的钱呢?厂里赔给你的那点钱呢?快拿出来!”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霍启华被当众撕扯,那点刚刚挤出来的可怜相瞬间被恼怒取代。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嫂子:
“滚开!疯婆子!我哪还有钱?不都让你们一家子蛀虫啃光了吗?!”
“你胡说!你肯定藏了钱!你想拿着钱跟这个贱人过好日子去!当初是你说要照顾我们一家老小的,我不活了啊!”
嫂子不依不饶,再次扑上去,用指甲去抓霍启华的脸。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让霍启华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脸上被挠出了血痕,暴怒之下,他吼了一声:“我让你疯!”,
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嫂子的脸上!
嫂子惨叫一声,鼻血瞬间涌出,跌倒在地。霍启华却像疯了一样,红着眼圈还要上前踢打:
“都是你!要不是你们一家子拖累我,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打死你个丧门星!”
“住手!”
“快拦住他!”
周围的群众和闻讯赶来的单位保卫科干事一拥而上,奋力将发疯的霍启华拉开。
嫂子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哭嚎不止。
场面一片混乱。
我冷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出丑剧。心中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同情。
后来,警察来了。霍启华当众行凶,证据确凿,嫂子也坚决要告他。
加上他之前被开除的案底,数罪并罚,最终被判了刑。
一场持续了数年的荒唐纠缠,终于以最彻底的方式落了幕。
我转身,推着自行车,缓缓走向宿舍楼。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沉重。
西北的夜空星辰初现,辽阔而洁净,仿佛能将一切污浊都涤荡干净。
我的新生活,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