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05:17:40

石阶陡峭,湿滑异常。每一级都开凿得粗糙不平,边缘被漫长岁月里的水汽和偶尔渗下的水流打磨得圆钝,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陈子云左手紧紧扣住岩壁上那些凸起的、冰冷刺骨的石头棱角,右手因麻木和伤痛几乎使不上力,只能虚扶着,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和维持平衡的希望都寄托在左手和双腿的稳健上。他向下挪动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先用脚尖试探石阶的稳固和湿滑程度,确认无误,才缓缓将身体重心移下。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他,挤压着他。唯一的光源,是石阶边缘那一线沿着天然或人工沟槽蜿蜒向下的、发丝般的水流,在绝对的黑暗中,竟能反射出某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朦胧光晕。这光晕并非来自水流自身,更像是从更深处透上来的某种微光,经过水流的折射和导引,形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幽蓝色的路径。这让他想起洞穴岩壁上那些荧光苔藓,但此地的光,似乎更清冷,更飘忽不定。

空气越来越阴冷,带着浓重的水腥气、陈年泥土的腐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或某种矿物的气息。每一次呼吸,冰凉的空气都刺痛着肺叶,也让他因“腐骨钉”之毒而麻木的右臂,寒意更甚,几乎失去了知觉。胸口的内伤也在这阴寒环境下隐隐作痛,气息运转滞涩。他不得不更频繁地停下来,调匀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他自己压抑的喘息和心跳,四周是绝对的寂静。不,并非完全的死寂。仔细分辨,能听到极远处,似乎有低沉悠长的水流回响,闷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脏搏动。还有极其细微的、水滴从极高处坠入深潭的叮咚声,间隔很长,空灵而清晰,更衬出这地下世界的空旷与死寂。他扶着的岩壁,触手也越来越湿,有些地方甚至能感到有冰冷的水珠凝结,缓缓滑落。

向下,再向下。石阶似乎无穷无尽,在黑暗中螺旋下降。时间感和方向感在这里变得模糊。陈子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下降了多少丈。右臂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肩颈,半个身子都有些不听使唤,脚步也越发虚浮。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相对干燥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势,否则不等沈文渊追来,自己就可能因毒发或失足葬身在这无底深渊。

就在他头晕目眩、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脚下忽然一空!

并非踏空,而是石阶到了尽头。他踉跄一步,踏入了一片相对平坦的地面。地面依然是岩石,但似乎平整了许多,而且……干燥了不少。那线引导他的水流,在这里汇入了一条更明显的、宽约两指、深约寸许的人工石槽,石槽沿着地面,向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延伸而去。

陈子云背靠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他摸索着取出火绒火石,又摸了摸怀中,那方父亲留下的特制墨锭还在。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墨锭,这墨锭中掺杂了易燃的矿物和油脂,本是用于野外紧急生火或标记。他将墨锭碎屑与火绒小心混合,然后用火石拼命敲击。

“咔哒、咔哒……”

火星在绝对的黑暗中迸溅,每一次微弱的闪光,都短暂地映亮他苍白汗湿的脸和周围一小圈粗糙的岩壁。试了十几次,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在特制的火绒上燃起,点燃了混有油脂的墨屑,发出一小团昏黄、稳定、带着奇异墨香的光芒。

光明,哪怕是如此微弱的一点,也足以驱散部分令人窒息的黑暗,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心安。

陈子云举起这小小的“火墨”,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岩洞通道,比上面的瀑布洞穴要高大宽敞得多,穹顶约有两人高,宽可容两三人并行。岩壁是深灰色的石灰岩,布满水流侵蚀的孔洞和波纹痕迹,显示这里在久远的地质年代曾是地下河床。脚下的石槽显然是人工开凿,工艺古朴,槽壁还留有清晰的凿痕,槽内水流清澈,缓缓流动,不知源头,也不知尽头。石槽并非笔直,而是随着洞穴的自然走向蜿蜒。

他发现,在火墨光芒的映照下,两侧的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似乎就有一些人工的痕迹。他凑近最近的一处,用火光仔细照看。那是几个深深的、排列成奇异图案的凿孔,呈北斗七星状,但似乎又多出几颗。凿孔内黑黝黝的,不知多深。在凿孔图案的下方,又有一片被仔细打磨过的岩面,上面刻着一些符号。这些符号与他之前在瀑布洞穴岩画上所见风格类似,但更为复杂抽象。其中一个符号,像是重叠的波浪,中间有一个点。另一个,则是一个不完整的圆圈,被几道放射状的短线穿过。

“水文标记?还是方位指示?” 陈子云心中暗忖。父亲留下的《禹王图志》中,似乎有类似风格的注记,但远比这些简略。他尝试回忆,隐约觉得那“波浪中点”的符号,在图志某处标示地下泉眼的位置出现过。而“圆圈带放射线”……像是某种警示,或者表示“汇聚点”、“节点”?

他顺着石槽和水流方向,用火墨照亮,慢慢向前挪动。通道并非一直平坦,时有起伏,偶尔需要攀爬或小心绕过从穹顶垂下的、冰凉湿漉的石钟乳。石槽的设计却极为巧妙,总是沿着最平缓的路径延伸,遇到低洼处便架设简单的石板为桥,遇到略高的石坎则开凿出细小的水孔让水流泻下,继续前行。这绝非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也绝非一人之力可为。需要何等样的决心、组织和对地下脉络的了解,才能在千百年前,在这大地的腹腔之中,开凿出这样一条隐秘的“水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这地底,对时间的判断全凭感觉和呼吸),前方通道似乎变得开阔了些。火墨的光芒所及,隐约可见右侧出现了一个岔洞。岔洞口被几块巨大的、似乎是塌落下来的石块半掩着,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缝隙。石槽的主流依然沿着主通道向前,但陈子云注意到,有一小股水流,从石槽某个不显眼的缺口处分出,正涓涓流入那岔洞的缝隙之中。

他心中微动。是偶然的缺口,还是有意为之的引导?

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先探查主通道。又向前走了数十步,通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刚一拐过弯角,眼前的情形让他呼吸一滞,手中的火墨差点脱手。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难以估量边界的天然洞窟。火墨的光芒在这里显得如此微弱,只能照亮他身前方圆数丈的范围。但就在这有限的光亮中,他看到了令人震撼的景象。

洞窟的地面并非平坦,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水潭。水色幽深,在火墨昏黄的光下,泛着黑沉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光泽。这些水潭之间,有狭窄的石埂相连,石埂显然经过人工修整,平整可落脚。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窟的中央,一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的石笋,从洞顶垂下,几乎与地面相接。石笋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无数细小的水流正从这些孔洞中渗出,汇聚成流,沿着石笋表面的沟槽向下流淌,最终注入下方一个最大的、直径约两三丈的圆形水潭中。水流叮咚,在这空旷的洞窟里激起清脆的回响,汇聚成一片空灵的、持续不断的背景音。

然而,让陈子云震惊的并非这自然奇观,而是那根巨大石笋上,以及周围那些可供立足的石埂、甚至一些较为平整的岩壁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刻画与符号!

他走近一根靠近石埂的、较为低矮的石笋,举起火墨。上面刻满了图案:有简笔的日月星辰,有更为复杂的水波纹、漩涡纹,有像是测量用的规矩图形,有如同鱼、龟、蛇般的动物形象,更多的是那些难以索解的抽象符号——三角形嵌套圆形,螺旋线连接着短线,方格中填充着点状刻痕……有些刻痕极深,历经千年水汽侵蚀仍清晰可辨;有些则浅淡模糊,仿佛随时会消失在岩石的纹理中。这些刻画显然不是一次完成,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深度叠加在一起,仿佛一部无言的、由无数代先民接力书写的厚重地书。

陈子云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他找到了更多的“波浪中点”符号,找到了更多的“圆圈带放射线”,还找到了一个让他心头狂跳的符号——那是一个极为规整的同心圆,内外两圈之间,填满了细密的、放射状的短线,而在圆心位置,赫然刻着一个与父亲所画、与瀑布洞穴岩画上一模一样的“圆圈被波浪线贯穿”的核心符号!只是这里的“波浪线”更加复杂,仿佛在表现水流的湍急与多变性。

这个符号,在这个汇聚了无数刻画的洞窟中,似乎处于某种核心的、被强调的位置。它周围的刻画也显得格外繁复和精细,有引水渠的示意图,有类似杠杆或滑轮的结构图,还有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

“这里是……一个节点?一个……观测点?还是祭祀之所?” 陈子云被深深震撼了。父亲穷尽心血研究的《禹王图志》,那些被认为是传说或臆测的上古水文工程遗迹,竟然以如此确凿、如此恢弘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这不仅仅是治水,这是一种近乎神圣的、试图理解和掌控大地水脉的古老智慧与执着。

他强压下激荡的心绪,开始更系统地观察。他发现,那些水潭并非死水。在火墨光芒的极限边缘,他隐约看到有水流从某些水潭的边缘溢出,沿着更低的石槽或天然缝隙,流向洞窟更黑暗的深处。而最大的那个圆形水潭,中心似乎有一个漩涡,水流正缓缓向下旋转,深不见底,仿佛一个通往更深地窍的入口。

此地不宜久留。虽然沈文渊暂时被阻在外,但这洞窟过于空旷,回声极大,稍有动静便能传得很远。且他伤势毒患需要处理。

他退回到主通道与这大水潭洞窟的连接处,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被乱石半掩的岔洞。那股分出的细流,依旧执拗地流入黑暗的缝隙。

或许,那里有更隐蔽的所在?

他侧身挤过乱石缝隙。岔洞很窄,入口处尤其低矮,需弯腰才能进入。但进去数步后,洞内反而宽敞了些,形成一个大约两丈见方的不规则石室。这里异常干燥,与外面水汽弥漫的环境截然不同。空气里那股铁锈般的矿物气味更浓了。

火墨的光芒照亮石室。地面平整,有人工铺垫碎石和夯土的痕迹。墙角堆着一些东西。陈子云走近,用脚小心拨开表面的浮土。

是陶器。不止一片,而是相对完整的器形。几个粗糙的灰陶罐,大小不一,其中一个还带着提耳。一个黑陶钵,口沿有破损。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三足的小陶鼎,鼎腹有简单的弦纹。这些陶器风格古朴,与瀑布洞穴所见的黑陶片年代相仿,但更完整。除了陶器,还有几件石器:一个完好的石斧,刃口锋利;一把石刀;几个石球,似乎是弹丸或敲击工具。最让他惊讶的是,在石室最里面,靠墙的地方,竟有一小堆木炭的灰烬,灰烬旁散落着几块烧过的兽骨和龟甲碎片。龟甲上,似乎有灼烧过的裂纹,但并未见刻字。

这里有人居住过,而且不是短暂的停留。这些相对完整的生活用具,特别是那堆灰烬,说明有人曾在此生火,取暖,或许还进行过简单的“灼卜”。是什么人?上古的治水者?避世的先民?还是后世偶然发现此处的隐士或逃亡者?

他的目光落在灰烬旁的石壁上。那里似乎有一些更“新”的刻痕。他凑近细看。刻痕较浅,工具似乎也更精细些。刻的是一行字,但并非篆隶楷草,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古怪的文字,笔画屈曲,像虫鸟,又像云气。他完全无法辨认。

但在这行怪字旁边,有人用尖锐的石器,刻下了几个他认识的字。字迹歪斜,深浅不一,显然刻得十分匆忙或吃力,但能勉强认出:

“丙申……大……潦……循……禹……迹……入……此……水……退……出……”

丙申?是干支纪年!最近一个丙申年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还是六十年前的道光十六年(1836年)?抑或更早?

“大潦”是大水灾。“循禹迹”是沿着大禹的遗迹?“入此”是进入这里?“水退出”是水退了才出去?

陈子云心跳加速。光绪二十二年,黄州府确实发生过一次特大洪水,江堤溃决,淹毙人畜无算。父亲陈禹门曾多方勘察水情,绘制详图,也多次深入大别山考察水源。难道……父亲当年也曾到过这里?这行字,会是父亲留下的吗?看那刻字的力道和痕迹,似乎不像父亲的笔迹风格,父亲更擅书画,刻字当不至如此稚拙。或许是更早的、同样因洪水避入此地的古人所留?但“循禹迹”三字,又分明指向知晓此地古老渊源的人。

信息混杂,线索凌乱。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岔洞石室,相对干燥隐蔽,且曾有前人活动,很可能是这条古老地下水径上的一个临时据点或避难所。

对他此刻而言,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疗伤之地了。

他将火墨小心地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让它继续燃烧。墨块耐烧,估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他先检查了石室入口,将几块散落的小石头堆在缝隙处,虽不能完全阻挡,但至少能起到预警和略微遮蔽的作用。

然后,他坐下来,开始处理伤势。右臂的麻木感已经延伸到肘部以上,伤口周围的皮肉颜色发暗,摸上去冰冷而失去知觉。他解开之前捆扎的布条,伤口渗出的血呈暗红色,带着不祥的紫黑。他咬咬牙,取出最后一枚较粗的银针,在火墨的火焰上灼烧片刻,然后对准伤口上方几个重要的穴位,迅速刺入。这不是针灸,而是陈家秘传的、刺激气血、逼毒外泄的霸道手法,极为痛苦,对自身也有损耗。银针入体,一股剧痛伴随着酸麻瞬间袭来,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涔涔。只见暗黑色的血液顺着银针缓缓渗出,滴落在地。

他又取出内服的解毒丹,这次将剩下的三粒全部吞下。药力行开,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与银针刺激的痛楚对抗着。他盘膝坐下,勉力运转家传的“江流诀”心法。此刻行功,艰涩无比,受伤的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每一次气息流转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他必须尝试导引药力,逼出毒素,至少不能让毒性继续蔓延。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火墨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熄灭,石室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那从缝隙外隐隐传来的、洞窟深处的水滴声,提醒着他外界的时空并未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陈子云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腥气的浊气,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漆黑,但他能感到,右臂那令人心悸的麻木感,似乎消退了一些,虽然仍旧无力冰冷,但指尖已能感受到些许刺痛,那是知觉恢复的迹象。胸腹间的内伤,在药力和调息下也暂时平复了些,不再那般翻江倒海。只是整个人虚脱得厉害,像被抽干了力气,腹中更是饥渴难耐。

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最后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早已被水泡得发软、却仍可充饥的干面饼。他小口咀嚼着,就着从石室缝隙中接来的、顺着石槽分流而来的、那线清冽的流水。水极寒,入腹却带来一丝难得的清明。

体力恢复了一两成,他不敢再耽搁。此地虽隐蔽,但沈文渊迟早会找到瀑布后的入口,或者从其他途径追来。他必须继续前行,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找到与方汉声约定的“老地方”——那处废弃炭窑。他隐隐觉得,这地下复杂的水道与石室系统,与炭窑所在,或许存在着某种地理上的关联。

他重新收集起一点未燃尽的火墨残屑,混合最后一点火绒,再次点燃。微弱的光芒重新亮起,照亮他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几分锐利的脸。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壁上那行“丙申大潦”的刻字,将那截象征上古先民的朽木“耒”紧紧绑在身后,将几块可能有研究价值的陶片和一枚形状奇特的石球(或许可作为武器)塞入怀中。然后,他吹熄了火墨,将其小心收好。

黑暗中,他侧耳倾听片刻,确定外面主通道并无异响,这才再次挤过乱石缝隙,回到了那条有石槽和水流的主通道。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与那股流入岔洞的细流相反的方向——沿着主石槽,向着洞窟大水潭更深处、那水流漩涡可能通往的未知黑暗,继续前进。

踏过平整的石埂,绕过幽深的水潭,那根刻满符号的巨大石笋在他身后渐渐隐没于黑暗。前方,只有石槽中潺潺的流水声,和大地深处那永恒的低沉吟唱,指引着他,深入大别山更幽邃、更古老的腑脏之中。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绝路,是更大的迷宫,还是那卷《禹王图志》真正想要揭示的、连通着“黄州城下,另有天地”的惊人秘密?

他只知道,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