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05:18:33

翌日,陈子云特意提早结束了舆地斋的整理工作,向那沉默的老书吏王先生告假半日,言明去城外踏勘一处古河道遗迹。王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只“嗯”了一声,便又埋首账册。

陈子云换了身半旧青布长衫,夹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是他重新整理绘制的《武汉三镇地势矿藏推测图》的部分副本,以及父亲笔记中关于“金石气”与“地脉”关系的摘录。他绕了几条小巷,确认无人尾随后,才向汉阳方向行去。

汉阳铁厂与湖北枪炮局毗邻而建,位于龟山南麓、月湖之滨。还未近前,便已听得见隆隆的机器轰鸣与金属撞击的铿锵之声,巨大的烟囱林立,喷吐着滚滚浓烟,将半边天空染成灰黄色。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焦味、金属熔炼的炽热气息,以及淡淡的硫磺味。厂区外有铁丝网与持枪兵丁巡逻,高耸的砖墙上刷着“自强”、“求富”的白色大字。

陈子云向守门兵丁出示了督署腰牌,并说明寻绘图处施先生。兵丁验看腰牌后,唤来一个穿着油渍工服的学徒引他进去。

穿过一道铁门,景象豁然不同。脚下是煤渣与碎铁屑铺就的道路,两旁是高大的砖石厂房,红砖被烟熏得发黑。巨大的天车在头顶轨道上缓缓移动,吊着通红的钢锭;蒸汽锤砸落的巨响震得地面发颤;敞开的车间里,炉火正红,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工匠们,在灼热的气浪中忙碌着,将赤红的铁水倒入模子,或将粗坯送入轧机。一切都显得庞大、粗糙、充满原始而震撼的力量,与舆地斋的幽静古旧恍如两个世界。

学徒将陈子云引至厂区西侧一栋相对安静的二层砖楼前,这里便是枪炮局绘图处与办公所在。楼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散着墨汁、图纸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在一间摆满绘图板、堆满卷宗与图纸的房间里,陈子云找到了施化理。

施化理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手持圆规与丁字尺,眉头紧锁。他今日换了身深蓝色细布短褂,袖口挽起,露出清瘦而结实的小臂,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陈子云,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笑容。

“陈先生?你怎么来了?快请坐。”他放下工具,随手将桌上一堆凌乱的图纸拢了拢,又提起墙角铁皮壶倒了碗凉茶,“这里杂乱,见笑了。”

陈子云接过茶碗,环视四周。墙上挂着各种枪械构造图、炮身剖面图,还有德文、英文的机械图表。桌上除了绘图工具,还散落着一些黄铜弹壳、枪机零件,以及几本翻旧的《工程图学》、《克虏伯炮说》。

“冒昧来访,是昨日听施兄论及仿制难题,学生回去后查阅先父遗稿与古图,偶然有些发现,或许……或许与枪炮用钢有关,特来请教。”陈子云开门见山,将蓝布包袱放在桌上。

施化理眼睛一亮:“哦?愿闻其详。”

陈子云解开包袱,先取出那卷《武汉三镇地势矿藏推测图》,在桌上小心铺开一角,指向汉阳龟山、月湖周边,以及更西边蔡甸、大军山一带的标注。“施兄请看,据先父考察笔记与一些古籍残篇相互印证,这一片区域,”他的手指沿着月湖西南、龟山余脉的几处丘陵划了个圈,“地脉特殊,古称‘赤金砂’。并非真有砂金,而是指此地土层与岩层中,富含某种特殊的……嗯,按先父的说法,是‘燥烈之气’,与五金矿脉伴生。古籍记载,此地所出铁石,‘性刚而脆,火炼难柔’。”

施化理俯身细看,手指轻轻敲击着图纸上陈子云用朱笔标出的几个小符号,那是他从《禹王图志》中化用来的古标记,形如火焰环绕山形。“‘性刚而脆,火炼难柔’……这说的岂不正是我们眼下的麻烦?”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枪炮局炼出的钢,若是制造寻常铁轨、建筑用材,或许勉强可用。但用于制造枪管、炮身,则要求极高。我们仿制德国克虏伯钢炮,其炮钢需兼具极强韧性、硬度与耐热性。大冶铁矿所出矿石,磷、硫含量本就偏高,炼出的钢易脆。而就近从蔡甸、大军山等处采买的辅助矿石与焦炭,若果真含有更多杂质或特殊成分,便会雪上加霜,导致钢质不均,热处理时易生裂纹。我们试验多次,炮身炸膛,十有八九源于内膛暗伤。”

“磷硫之害,西洋矿学书中亦有提及。”陈子云又从包袱中取出那几本张之洞所赠的西学书籍,翻到相关页,“《冶金录》中言,磷多则钢冷脆,硫多则钢热脆。而先父笔记中所谓‘燥烈之气’,或可理解为某种加剧此脆性的地质特质?”

“很有可能!”施化理来回踱了两步,略显激动,“我们只知从化验成分入手,调整高炉配料、尝试不同焦炭,却未曾深究矿石本源的地质来历。陈先生,你这图上所标‘赤金砂’范围,与我们实际收购矿石的几处矿点,竟有大半重合!而那些品质相对稳定的大冶矿石矿脉,似乎并不在此‘燥烈’地脉范围内?”

“正是。”陈子云点头,指向图中大冶方向,“大冶铁矿主脉,据图志所载,源自另一水系,地气‘沉厚蕴藉’,所出矿石‘质性较纯’。当然,此为古人之模糊感知。具体差异,恐需实地勘测,并做精细的矿物分析。”

施化理猛地站定,看着陈子云:“陈先生,你这图,可否借我详观?不,光看图不够。你可愿随我去冶炼厂、原料场实地一看?若有你这家学渊源指点,结合实地矿石样本,或能找出关键!”

陈子云略一迟疑,便点头应允。他既已踏出这一步,便无退缩之理。何况,他也想亲眼看看,这古籍中的虚幻之言,与这轰鸣的现代工厂,究竟能碰撞出什么。

两人当即出了绘图处,施化理向管事的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陈子云深入厂区。他们先来到堆料场,那是一座小山般的露天场地,堆积着来自大冶、萍乡、以及湖北本省各地的铁矿石、石灰石、焦炭。施化理显然对这里极熟,与看守的工头点头致意,便带陈子云穿行在堆积如山的原料之间。

“这是大冶矿,颜色深褐,质地较密。这是蔡甸矿,色泽偏红,多孔隙。这是湖南来的焦炭,那是本地焦……”施化理如数家珍,随手捡起几块矿石递给陈子云。

陈子云接过,仔细掂量、观察,甚至凑近嗅了嗅。父亲陈禹门虽非专业矿师,但常年野外勘察,对山川土石自有独到辨识经验,曾教过他一些粗略辨别矿物种类、质地的方法。他注意到,施化理称为“蔡甸矿”的赤红色矿石,入手相对轻脆,断面在阳光下有细碎星点反光,与颜色更深沉、质地更致密的大冶矿石明显不同。

“可否取些碎片?”陈子云问。

施化理从工装口袋掏出一把小地质锤,熟练地敲下几块矿石碎片,分别用纸包好标记。

接着,他们来到炼铁厂。巨大的高炉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鼓风机轰鸣,热浪逼人。工人们用铁锹将配好的矿石、焦炭、石灰石从炉顶投入,下方,炽热的铁水不时从出铁口奔流而出,金红色光芒映亮一张张沾满煤灰、神情专注或麻木的脸庞。空气灼热,夹杂着浓重的金属与硫磺气味。

“这里只是将矿石炼成生铁。”施化理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提高声音,“生铁还要运到那边的炼钢厂,用平炉或转炉炼成钢。关键是配料比例、炉温控制,以及……原料的稳定。”他指着出铁口那耀眼的铁水流,眉头又皱起来,“你看这铁水颜色、流动状态,有经验的老师傅能看出这一炉的大致成分。但原料不稳,炉前调整就极为困难,全凭老师傅的经验感觉,时好时坏。”

陈子云望着那奔腾的铁水,又看看手中那几包矿石碎片,再回想图上所标注的“燥烈之气”,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古人或许无法理解磷硫含量的化学意义,但他们通过长期观察矿石产地、冶炼结果,用“性刚而脆”、“燥烈”等词语,模糊地概括了某些矿石产地与成品质地之间的关系。这种经验性的知识,虽然粗糙,却直指关键。

离开高炉区,施化理又带他参观了炼钢、轧钢车间,最后来到一间略显僻静的平房,门口挂着“化验处”的木牌。室内有简单的化学实验器具:天平、坩埚、各种瓶罐,以及一个正冒着淡淡烟雾的风炉。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灰色长衫的消瘦中年人正在记录数据。

“唐先生,”施化理介绍道,“这位是督署舆地斋的陈先生,对矿脉地理颇有研究,来帮我们看看原料的问题。陈先生,这位是唐明轩唐先生,留过洋,学化学的,现在负责原料与成品的简单化验。”

唐明轩推了推眼镜,谨慎地打量了一下陈子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态度有些冷淡,显然对“研究矿脉地理”的旧学之人不太感冒。

施化理不以为意,将带来的矿石碎片摊在铺着白纸的桌上,对陈子云道:“陈先生,你方才说,不同地脉所出矿石,质性有异。可能具体说说,依你之见,如何初步辨别?唐先生这里工具虽简,但做点简单测试还是可以的。”

陈子云定了定神,拿起一块蔡甸矿石碎片:“施兄,唐先生,在下才疏学浅,仅就家学所传及古籍所载,妄言一二。古人辨矿,除观色、掂重、听音外,亦重其‘生气’。譬如这种矿石,色泽赤红,质轻多孔,断面有星芒,古称‘赤晶砂’或‘火纹石’,认为其地气‘燥烈’,所出之铁‘刚而易折’。而大冶之矿,色褐质密,古称‘乌金母’,地气‘沉厚’,所出之铁‘韧而耐锻’。”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乃概言。具体到冶炼,或许可做一简单试验:取等量这两种矿石粉末,分别与纯碱混合,置入坩埚强火灼烧,观其熔融后颜色、状态变化,或可窥见其杂质多寡、性质差异之一斑。此乃古法‘火试金’之变通,或许不登大雅之堂,但或可快速比较。”

唐明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旧学出身的人,竟能提出一个颇具操作性的对比实验思路,虽然原理朴素,但思路是清晰的。他沉默地点点头,取来研钵,将两种矿石分别研磨成粉,又取来纯碱,按陈子云说的方法操作起来。

施化理则在一旁,将陈子云带来的图纸在另一张空桌上铺开,对照着原料收购账册上的矿点记录,仔细比对。越看,他神色越是凝重。

“果然……陈先生你看,”他指着图纸和账册,“我们近期炮钢质量波动最大的几批,所用辅助矿石,多采自这‘赤金砂’地脉范围内的三处矿点。而质量相对稳定的批次,则多用来自这个区域之外的矿石,虽然距离不远,但按图所示,已不属‘燥烈’地脉。”

这时,唐明轩那边的简单实验也有了初步结果。在同样的强火灼烧下,来自蔡甸的矿石粉末与纯碱混合物,熔融后颜色更显暗红,冷却后质地更脆,断面有较多孔隙;而大冶矿石的混合物,则颜色偏暗,质地相对均匀。

“虽不精确,但可看出,二者杂质成分与含量确有差异。”唐明轩推了推眼镜,语气缓和了不少,对陈子云道,“陈先生所言古法,虽不若定量分析精确,然于快速鉴别矿石大体质性,确有可取之处。尤其是指出特定地脉区域与矿石品质的关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排查思路。”

施化理合上账册,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子云:“陈先生,今日真是醍醐灌顶!我们一直困在工艺环节绞尽脑汁,却忽略了原料源头的地质背景差异。若能将不同地脉所出矿石,系统采样,请唐先生做更精细的定量分析,明确其有害成分种类与含量,或可在采购、配料时预先分选、调配,从源头改善!这比在炉前盲目调整,要有效得多!”

他激动地在屋内踱步:“此事我需立即禀报枪炮局会办蔡锡勇蔡大人!陈先生,你这幅图,以及尊甫的考察笔记,可否容我誊录相关部分,作为参考依据?当然,我会说明是陈先生的发现!”

陈子云略一沉吟。图纸和笔记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父亲心血所在。但若能切实有助于改善军工,利国利民,父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更何况,这或许是他在此立足、获得张之洞进一步重视的机会。

“图与笔记,可借施兄参详誊录。唯盼施兄在使用时,略去先父名讳与图志来源,只说是综合古籍舆地与实地查考所得即可。”陈子云道。他必须谨慎,不想过早暴露《禹王图志》的存在。

施化理会意,郑重拱手:“陈先生放心,化理明白其中分寸。此乃先生助我解决技术难题,功劳自在其中。”

接下来数日,施化理果然雷厉风行。他不仅誊录了陈子云图纸中相关区域的信息,还说服了枪炮局会办蔡锡勇,拨出少量经费,由他亲自带队,依据图纸所示“地脉”范围,对几个主要矿石供应地进行了一次有针对性的实地采样调查。陈子云以“顾问”身份同行,凭借家学知识,在辨认矿点地貌、岩层走向、寻找典型样本方面,提供了不少关键建议。

采样回来后,唐明轩在化验处进行了更系统的成分分析。结果初步证实了陈子云的推测:来自所谓“燥烈”地脉区域的矿石,其磷、硫等有害杂质平均含量,确实显著高于其他区域,且伴生有某些可能影响钢材热处理性能的微量元素。

蔡锡勇得报,大为重视。他虽不懂太多技术细节,但深知原料稳定对枪炮质量的重要性。他责令采购部门,在未有更优方案前,暂停从那几个“高危”矿点大量采购,转而寻找替代来源,并对现有库存矿石进行分选。同时,他默许了施化理继续与陈子云合作,尝试建立一套基于矿石产地区域的快速预判与分类方法。

陈子云与施化理的合作由此变得更加紧密。两人时常在绘图处或陈子云的住处探讨至深夜。陈子云从家学与古图中提取地理矿脉信息,施化理则结合西洋矿物学、冶金学加以诠释、验证,并设法转化为实际生产中可以应用的经验法则。陈子云对西洋科技的了解日益加深,而施化理也对传统舆地之学中的经验智慧有了新的认识。

一日傍晚,两人在陈子云厢房中对酌小叙,桌上摊着图纸与写满算式的稿纸。几杯酒下肚,施化理的话也多了起来。

“子云兄,”他已改了口,不再称先生,“不瞒你说,我自幼好格致之学,眼见国事日非,便立志实业救国。以为进了这枪炮局,造出好枪好炮,便能强兵御侮。可真正身处其中,方知千难万难。机器是买的,图纸是仿的,工匠技艺是摸索的,连原料都掌控不了……处处掣肘。张香帅雄心万丈,然国库空虚,洋人挟技居奇,内部又……”他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子云为他斟酒,缓缓道:“能于艰难中觅得一丝改进之机,已属不易。化理兄脚踏实地,从矿石源头入手,正是治标先治本之法。”

“治本?”施化理苦笑,“钢铁之基,在于矿藏,矿藏之优,在于勘探、开采、运输、冶炼整套体系。我们如今,连最基本的矿脉分布、矿石特性都未完全掌握,遑论其他。子云兄,你那幅图,还有尊甫的学识,实在是雪中送炭。蔡会办已私下向张香帅提及你的贡献,香帅颇为赞许,说你‘能通古今之变,学以致用’。”

陈子云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香帅过誉。学生只是略尽绵力。”

施化理看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子云兄,你可知,如今这铁厂、枪炮局,看似红火,实则危机四伏?”

陈子云抬眼:“愿闻其详。”

“朝廷拨款时断时续,全赖张香帅东挪西凑,甚至向商贾借贷维持。汉阳铁厂所出之钢,品质不稳,成本高昂,难以与洋钢竞争,亏空巨大。枪炮局所造枪炮,质量参差,除供湖北新军,外省订购者寥寥。朝廷中枢,保守者众,对洋务本多非议,就等着看香帅的笑话。而列强……”施化理冷笑,“英、德、比等国,对我自办钢铁枪炮,更是多方阻挠,或抬高机器价格,或封锁关键技术,或以其优质廉价产品挤压。内忧外患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有一事……枪炮局内,也非铁板一块。有人只知中饱私囊,采购劣质物料;有人嫉贤妒能,生怕旁人立功;也有人……心思根本不在造枪炮上。”

陈子云心中凛然:“化理兄是指?”

施化理没有直接回答,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革”字,随即迅速抹去,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子云。

陈子云心跳漏了一拍。他早觉施化理非寻常技术官吏,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是试探?还是交心?

“子云兄,”施化理盯着他的眼睛,“那日你说‘惠泽生民’,我深以为然。然当今之世,朝廷腐朽,外侮日亟,仅靠点滴改良,真能救民于水火?造出再好枪炮,若仍由颟顸官吏、腐朽军队掌握,可能抵御外敌?可能革除内弊?”

房间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窗外,武昌城的夜色中,远远传来长江轮船的汽笛,悠长而苍凉。

陈子云沉默良久,缓缓道:“化理兄志存高远,子云钦佩。然学生一介布衣,家学所传,不过山川地理。所求者,但能以所学,于国计民生略有裨益,于心已安。至于大势所趋,非草民所能妄断。”

施化理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似是失望,又似是理解。他笑了笑,举杯道:“也罢,人各有志。无论如何,子云兄助我改善炮钢质量,便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他日若能制出堪与克虏伯比肩的钢炮,其中必有子云兄一份心力。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对饮,不再深谈时政。但经此一番交谈,彼此心中都已明白,对方绝非仅仅醉心技术的匠人。一层薄而坚韧的纽带,已在共同的努力与含蓄的坦诚中悄然结成。

又过数日,陈子云正在舆地斋整理文档,忽然有督署书吏来传,说张之洞在“尔雅堂”召见。

尔雅堂是张之洞平日与亲近幕僚议事之所,陈子云还是第一次来。堂内陈设古朴,书香盈室。张之洞端坐于大书案后,正批阅文书,见陈子云进来,放下笔,示意他坐下。

“子云,你在舆地斋,可还习惯?”张之洞语气平和。

“蒙大人关照,一切甚好。斋中藏书丰富,学生受益良多。”陈子云恭敬回答。

“嗯。”张之洞微微颔首,从案头拿起一份公文,“枪炮局蔡会办呈文,言你协助辨识矿源,于改善炮钢质量颇有建树。又将你绘制的地理矿脉图,进呈了一部分上来。”

陈子云心中一紧,不知是福是祸。

张之洞看着他,缓缓道:“你能不泥于古,参酌西法,以古地理之学,助益今日实务,很好。没有辜负老夫的期望。”他话锋一转,“你那幅《武汉三镇地势矿藏推测图》,可曾完备?”

“回大人,三镇主体部分已初步绘就,然细节尚需勘验补充。”

“呈上来,老夫要一观。”张之洞道,“此外,闻你于长江中游,自宜昌至芜湖段水道变迁,亦有心得?”

“先父曾详勘此段水道,学生略知一二。”

“好。”张之洞手指轻叩桌面,“两湖本年雨水颇多,恐有汛患。老夫有意奏请朝廷,疏浚荆江、洞庭湖口,加固堤防。你既精于此道,可将所知此段江河要害、古河道变迁、及可能之险工处,详加标注,另绘一图,附以说明,十日内呈递。此事关乎两湖民生,务必用心。”

“学生领命。”陈子云躬身应道。他知道,这既是考较,也是进一步的任用。绘制江防水利图,所需知识更专,涉及范围更广,责任也更重。

“至于枪炮局那边,”张之洞沉吟道,“你既与施化理相得,他可继续借你协助处理矿石地脉事宜。然你本职仍在舆地斋,以整理图籍、绘制河防图为主,不可本末倒置。每月可去枪炮局三五日,具体与施化理商定即可。有何进展,你可通过蔡会办,亦可直接呈文于老夫。”

“是,学生明白。”陈子云心中一定。张之洞此举,既认可了他与枪炮局的合作,又将其置于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且明确了主次。

“还有,”张之洞目光变得深邃,“你整理家学,涉及上古图志、地理秘闻,此乃家传瑰宝,亦易惹人觊觎。在督署之内,谨言慎行,图纸文稿,妥善保管。若有不相干之人探问,可报于老夫知晓。”

陈子云背心微凉,连忙应道:“大人教诲,学生谨记。”

走出尔雅堂,陈子云心情复杂。张之洞的赏识与重用,为他提供了更广阔的舞台,也给了他更多接触实际事务、施展所学的机会。但“谨言慎行”、“易惹人觊觎”的警告,也如警钟在耳边鸣响。沈文渊的阴影,从未远离。而施化理所暗示的枪炮局内“心思不在造枪炮上”的人,以及那抹去的“革”字,更让他感到,在这座看似只为“自强”而轰鸣的机器内部,潜藏着难以察觉的暗流与裂痕。

他抬头望向蛇山方向。暮色中,山形依旧如沉睡的巨蟒。这汇聚了古之“龙气”、今之“洋务”的武昌城,正在时代的坩埚中,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淬炼。而他陈子云,如同一点投入这炽热熔炉的异质矿石,究竟会被锻造成怎样的形态?是成为加固这古老堤坝的一块砖石,还是最终在难以想象的高温与压力下,迸发出不同的火光?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脚下的路,必须继续走下去。而怀中的《禹王图志》与那本无名的西学摘要,一古一新,一旧一潜,正沉甸甸地贴着他的胸口,仿佛两种不同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