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05:19:05

龙王洞内,亥时三刻。

第六盏鲛人油灯的灯芯“噼啪”爆开时,洞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哨——这是洪顺堂最高级别的暗号,表示“绝对安全,可入死地”。罗坤缺了三指的右手缓缓抬起,四金刚中绰号“穿山甲”的汉子闪至洞口,拨开伪装的藤蔓时,手腕上的蜈蚣刺青在月光下一闪。

三个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当先者抖落蓑衣上的夜露,露水在青石地上砸出深色斑点,像某种不祥的预言。沈文渊抬起脸,玄色道袍的领口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上面竟纹着一行极小的梵文——那是云中子临终前刺的《楞严咒》,说是镇心魔,此刻看来倒像封印某种凶物的符纸。

“沈先生好准时的脚程。”罗坤没起身,缺指手在石桌上敲出诡异的节奏,“嗒、嗒、嗒嗒——嗒”,这是洪门“海底”中“过三山”的暗板。他在试探,看这位昔日的朝廷幕僚懂不懂江湖最深的水。

沈文渊在主位落座,从怀中取出八角铜镜的姿势带着某种仪式感——先以左手拇指按住镜背的“离”位,右手食指轻点“坎”位,这才平放桌上。镜面朝上时,灯影在镜中扭曲成一幅诡异的星图,细看竟是倒悬的北斗。

“罗五爷说笑了。”他开口,声音是刻意压低后的沙哑,像钝刀刮过朽木,“从武昌城到龙王洞,寻常脚程两个半时辰。但若走光绪二十年溃堤时冲出的那条暗沟,贴着江崖爬过‘鬼见愁’,再钻通龟山矿监废弃的泄水甬道……”他抬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灯焰,“一个半时辰,足矣。”

洞内温度骤降。那条暗沟是洪顺堂运送私盐的绝密水道,三年前因淹死十二个弟兄被永久封闭。知道此路者,除罗坤和四金刚,本该只有死人。

秦先生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他缓缓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这是留洋养成的习惯,但此刻更像是借动作掩饰震惊:“沈前辈对龟山地下,倒比对自己掌纹还熟。”

“掌纹会变,山河不移。”沈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时发出枯叶般的脆响。这不是寻常绢帛,而是用人皮鞣制的秘卷——秦先生认出右下角那点暗红胎记,是前明锦衣卫“剥皮实草”的独门手艺。此人竟藏有这等邪物!

帛上以银线绣制的星象图在灯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但更骇人的是,当沈文渊指尖点在龟山位置时,那处的银线竟微微凸起、蠕动,仿佛皮下埋着活虫。

“秦先生可读过《淮南子·天文训》?”沈文渊声音平静,指尖却缓缓用力,那处凸起被按得变形,“‘地有四维,东南为阳,西北为阴。阴阳交争,乃生雷火’——这话只说了三分。还有七分在《白猿经》补遗里:‘阳枢过亢则地火沸,需以阴血镇之。镇物者,九牛铁符也。’”

他猛地抽回手指。那处凸起“噗”地爆开,溅出几滴黑红色的黏液,在帛上腐蚀出焦痕。空气里弥漫开铁锈混合腐肉的气味。

罗坤的缺指手按住了刀柄。四金刚肌肉绷紧。

“龟山位武昌东南,乃地脉阳枢。”沈文渊恍若未觉,用帕子拭去指尖污迹,“山下古煤层与赤铁矿脉交错,因地压高温,已生成天然岩浆囊。张之洞建铁厂,矿道恰好刺穿囊壁最薄处——这不是巧合,是天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页泛黄的图纸,边缘有烧灼痕迹。秦先生接过的瞬间,瞳孔骤缩——这是德国克虏伯公司的原始勘探报告副本!首页有德文批注:“此处地压异常,建议放弃开采”,日期是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十七。而汉阳铁厂破土动工,是同年五月。

“蔡锡勇买通了翻译。”沈文渊冷笑,“那句德文被译作‘此处矿藏丰富,宜深挖’。张香帅半生心血,就建在这句谎言上。”

秦先生呼吸急促起来,速记的铅笔在纸上划出深痕:“岩浆囊体积?”

“据伯伦茨原稿测算,合三万六千立方丈。”沈文渊报出数字时,眼中闪过病态的亢奋,“但那是三年前的数据。铁厂高炉日夜焚烧,地温已升两成。如今囊壁最薄处,”他指尖戳向图中一个红叉,“只剩七尺花岗岩。而上面……”他抬眼,一字一顿,“就是汉阳铁厂第一高炉的基座。”

石洞死寂。只有鲛人灯油沸腾的“滋滋”声。

罗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缺指手在桌面上无意识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沈先生,说个数。要洪顺堂三千弟兄怎么干?死了人,抚恤银怎么算?残了废,堂口养不养?”

这才是江湖。不论什么地火天诛,先问卖命钱。

沈文渊从铜镜旁拿起七枚颜色各异的石子。不是普通石头,而是人的指骨——从拇指到小指,七枚来自七具尸体,表面打磨光滑,刻着北斗七星纹。他将指骨在帛图上按七星方位摆开,动作轻柔如布棋:

“十月廿六,子时正。洪顺堂分七队,各持红灯,同时占据龟山这七处‘磷火眼’。”他指向其中三枚指骨,“这三处我已埋好‘阴磷粉’,以蚕丝串联。子时一刻,以磬声为号,七队同时点燃药引——”

他抬眼看向秦先生:“届时龟山将重现‘七星鬼市’,但规模十倍于前夜。不是几十点磷火,而是整座山燃烧。官军、巡警、租界洋兵,乃至张香帅本人,必被吸引至后山。”

“调虎离山。”秦先生会意,但笔尖悬停,“可若张之洞看出是计,按兵不动?”

沈文渊笑了。那笑容让秦先生想起东京医学院福尔马林池里泡着的标本。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帖——竟是湖广总督衙门的夜宴请柬!日期:十月廿六亥时,地点:汉阳铁厂宴会厅,事由:宴请德国工程师伯伦茨一行。

“十月廿五,伯伦茨将从上海抵汉,查验铁厂新轧钢机。张香帅必亲自作陪,夜宴后按惯例巡视夜班。”沈文渊指尖划过请柬上烫金的督署大印,“这是三日前,我让‘影猿’从督署书办处拓印的——真的请柬,只是日期被我改早了一日。真的那份,此刻还在督署印房晾着呢。”

秦先生脊背发寒。此人竟能轻易篡改总督衙门的正式公文!他在督署的渗透,到底有多深?

罗坤却已不耐:“说重点!老子二百弟兄怎么进铁厂?蔡锡勇的护厂兵不是吃素的!”

沈文渊又推过一卷绢纸。展开是铁厂详图,十二处哨位、换岗时辰、口令变化,甚至标出了每个哨兵的习惯——哪个爱打盹,哪个好赌,哪个与新纳的小妾夜夜笙歌。最触目惊心的是图角一行小字:

“十月廿五戌时,护厂兵三百人中,两百二十人将押运新炮往江夏码头。留守八十人,此其布防。”

“这不可能!”罗坤失声,“蔡锡勇再蠢,也不会一夜调走七成兵力!”

“他不得不调。”沈文渊声音冰冷,“因为十月廿五,有一批‘特殊货物’要从铁厂运出——是张香帅送给北洋袁世凯的五十门克虏伯快炮,走长江水师炮船押运。此事机密,但恰巧……”他顿了顿,“管长江水师楚泰号炮船的管带,是我表侄。”

秦先生手中铅笔“啪”地折断。他忽然想起孙文在东京的警告:“我们革命党中,若有三分之一的人有沈文渊十分之一的缜密狠辣,大清早亡了十年!”

沈文渊继续摆弄指骨:“子时二刻,厂内大乱时,我会潜入蔡锡勇密室取得第九符。寅时初,九符合一,我登龟山顶峰‘望江亭’,以铜镜为号,引动地火。”他自怀中取出一纸檄文,墨迹犹新,但纸张却是前明官窑特供的“宣德笺”,这种纸已绝迹百年:

“‘清廷无道,苛政虐民。天降灾异,地涌熔金。今龟山地火焚其洋务,乃禹王显圣,诛此昏朝。四方义士,当顺天应人,共举大事!’ 落款可用‘大明洪武皇帝三百三十六代玄孙’,或……”他抬眼,眸中闪过癫狂的光,“‘白莲圣母座前护法,代天行诛’。”

“白莲教?!”秦先生霍然起身,“沈前辈,我们革命党是开创新国,不是装神弄鬼!”

“秦先生。”沈文渊缓缓抬头,灯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面具,“你以为孙先生在广东起义,靠的是三民主义打动百姓?不,靠的是‘反清复明’四个字,靠的是百姓对‘朱三太子’的念想。主义是骨头,但血肉……”他指尖轻点檄文上“禹王显圣”四字,“是这些。”

他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正面刻着狰狞鬼面,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罗坤一见此牌,脸色大变:“这是……白莲教‘无生老母令’!你怎么会有?!”

“光绪二十一年,我在山东结识了白莲教‘灯使’。”沈文渊摩挲着木牌,“他们也在找‘地火’,想烧出个‘真空家乡’。我告诉他们,武昌龟山有现成的炉灶。”他看向秦先生,“秦先生,革命党要武昌,白莲教要‘神迹’。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秦先生跌坐回石凳。他感到自己正被拖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眼前的沈文渊已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黑暗势力的交汇点——江湖会党、前明余孽、白莲邪教、甚至可能还有……他不敢想。

罗坤的缺指手终于离开刀柄,开始摩挲腰间那枚洪顺堂“刑堂令”——这是他要开杀戒的前兆:“沈先生,说抚恤银。八万两窖银,二十万两工程,怎么分?何时给?”

“窖银在铁厂地下三十七处,埋深三丈至十丈不等。”沈文渊从袖中抖出一串铜钥匙,共三十七把,每把上烙着古怪符号,“这是光绪八年,我父亲监修铁厂时,暗中绘制的窖银图。钥匙是他临终前给我。十月廿六地火喷发,只会焚毁地上建筑,地下窖银无损。事后,罗五爷可凭此图此钥,尽数起出。”

他推过钥匙,又取出一封火漆密信:“这是给‘汉口营造总局’总办的亲笔信。铁厂焚毁后,朝廷必命该局督办重修。总办是我门生,见信如见我。罗五爷只需派人持信见他,二十万两的工程,便是洪顺堂囊中之物。”

罗坤接过钥匙和信,缺指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贪婪。他盯着沈文渊,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黑牙齿:“沈先生,老子信你这一回。但若事成之后你翻脸……”

“罗五爷,”沈文渊打断他,声音轻如耳语,“您腰间那枚‘刑堂令’,是红铜掺了赤金打的吧?洪顺堂规矩,持此令者可先斩后奏。但您可知……”他忽然伸手,在罗坤反应过来前,已用两根手指夹住那枚铜令,轻轻一掰。

“咔嚓。”

铜令应声裂成两半。断面处,赫然露出乌黑的铁芯!

“这是假的。”沈文渊将残令放回桌上,“真的刑堂令,三年前您醉酒押在汉口‘畅春园’莺儿姑娘那儿了。是我派人赎回来,此刻……”他微笑,“在我怀里。”

罗坤面色死灰。四金刚的手齐齐按向刀柄,但沈文渊只是抬手虚按——四人竟如被无形绳索捆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点小把戏。”沈文渊收回手,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铜令,轻轻放在罗坤面前,“真的在这儿。罗五爷,我们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吗?”

秦先生额角渗出冷汗。他忽然明白,这场密谋从来不是三方对等。沈文渊握着所有人的把柄——督署的、洪门的、甚至可能还有革命党的。他才是那个坐在蛛网中央的蜘蛛。

“最后一条。”沈文渊看向秦先生,“陈子云此人,须活捉与我。”

“若他不从?”

沈文渊取出那支玉管“牵机引”。但这一次,他拧开管塞,倒出几滴暗红液体在石桌上。液体竟如活物般蠕动,聚成一小滩,表面浮现出诡异的人脸花纹。

“此药入体,三刻钟后发作。”沈文渊声音温柔如对情人,“中者会看见此生最渴望之物——或许是亡父,或许是功名,或许是青梅竹马。他会哭着求着,把一切秘密告诉你,把一切事情替你做完。十二个时辰后……”他指尖轻点,那滩液体“嗤”地蒸干,留下焦黑人形痕迹,“神智尽毁,身如朽木,但肉身还活着,可继续为饵,引他那些朋友上钩。”

秦先生胃里翻涌。他想起东京医学院那些被用作活体实验的“马路大”,那些人在被切开时,眼睛还睁着。

“沈前辈真要如此……折辱读书人?”

“读书人?”沈文渊忽然大笑,笑声在洞中撞出凄厉回音,“秦先生,你可知我父亲怎么死的?他在戈壁流放,饿极了吃观音土,拉不出屎,用手抠。抠出来的不是屎,是书页——他把带去的《禹贡》《水经注》一页页撕下来吃了!最后死的时候,肚子里全是墨字!”

他止住笑,眼中是彻骨的冰寒:“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读书人。陈子云有才,但正因有才,才要毁掉。毁给天下读书人看——读圣贤书,救不了国,更救不了自己。”

石洞陷入漫长死寂。只有洞顶钟乳石滴水声,嗒、嗒、嗒,像为谁计时的丧钟。

许久,秦先生哑声问:“沈前辈,若孙先生不允此计……”

“那便不允。”沈文渊淡然收好东西,“我会独自点燃地火。只是到那时,洪门与贵会非但分不到羹,恐怕还要背上黑锅——我会在起火前,在龟山留些洪顺堂的香堂令、同盟会的《革命军》抄本。清廷追查,你们猜张香帅会先剿谁?”

赤裸裸的威胁。秦先生手指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终于看清,眼前这人已彻底疯魔,为达目的不惜拖所有人陪葬。

罗坤却抚掌大笑,笑声癫狂:“好!好!这才是干大事的!婆婆妈妈成不了气候!沈先生,十月廿六子时,龟山红灯为号,老子三千弟兄陪你玩这把火!”

三人击掌为誓。但在掌心相触的刹那,秦先生感到沈文渊掌心传来诡异的温热——那不是活人的体温,倒像块在胸口焐了太久的玉石,吸饱了人的精气,透出阴森的暖意。

临别时,沈文渊忽然叫住二人。他从怀中取出两枚蜡丸,各给一枚:“此乃‘同心蛊’。服下后,十月廿五子时前若反悔,蛊虫噬心,死状如发狂。但若如期举事,事后解药奉上。”

罗坤接过蜡丸,看也不看吞下。秦先生犹豫片刻,在沈文渊的注视下,终究也吞了。蜡丸入喉,化作一股辛辣直冲颅顶,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幻象——燃烧的城池、倒悬的星斗、还有沈文渊那双深渊般的眼睛。

“这才是诚意。”沈文渊微笑,侧身让路。

七人分作三路,悄无声息没入夜色。沈文渊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洞口,望着奔流的长江,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那枚本该在蔡锡勇密室的“负图符”真品!原来他早已得手,先前说“待取”只是托词。

符石在月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光,表面星纹如活物般缓缓旋转。他对着大江,低声吟出父亲临终前,他始终不解的那句诗:

“地脉倾颓挽狂澜,需将碧血祭禹坛。”

“父亲,”他对着虚空轻声道,“您总说要‘挽狂澜’。可这狂澜,儿子不想挽了。”

“儿子要借这狂澜之力,冲垮这污浊人间。”

“您且看着——”

“是儿子先焚了这世道,还是这世道,先吞了儿子。”

他仰头吞下那枚“同心蛊”的解药——蜡丸里根本无毒,只是寻常朱砂丸。真正的蛊,从来不在药中,而在人心。

纵身一跃,如夜枭般消失在悬崖下的滚滚江涛中。

龙王洞重归死寂。石桌上,那滩鲛人灯油映着洞顶倒悬的钟乳,恍如万千悬颈之剑。而灯油旁,不知何时多了一物——是沈文渊“不慎”遗落的一页残纸,上面以血写着四句谶语:

龟山火起武昌秋,

九符熔金铁汉流。

若问地脉归何处,

白猿洞主(此处字迹被血污浸透,不可辨)

血污的形状,隐约像个“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