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云栖山庄的路上。
那两个男人在洗手间外的对话像生了根的野草,在夏星眠脑子里疯狂疯长。
“那个地方”。
夏闻笙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
身旁的男人似乎酒劲上来了,阖着眼,眉心微蹙。
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容地盘着佛珠。
而是死死攥着那串沉香珠子,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失控的情绪。
车子驶入庭院,熄火。
夏闻笙睁开眼。
“到了。”他声音微哑。
回到主卧。
并没有往日的温存,夏闻笙显得有些急躁且疲惫。
他扯松了领带,随手扔在地上,没有让夏星眠帮忙,而是径直走向酒柜,倒了一杯烈酒仰头灌下。
“你去洗澡。”他背对着她,声音紧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不对劲。
自从领证后,他很享受她帮他宽衣解带的过程,那种掌控感是他极为迷恋的。可今天,他在躲避。
夏星眠没有动,她看着男人略显僵硬的背影:“夏闻笙,你醉了。”
“我没醉。”
夏闻笙转过身,眼神阴郁。
酒精放大了他心底的阴暗面,会所里的那些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夏星眠,目光有些涣散:“过来。”
夏星眠走过去。
夏闻笙坐在床边,伸手将她拉近,脸埋在她的腰腹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橙花的味道,干净、温暖,和他记忆里那个发霉的地下室截然不同。
“帮我解开。”他闷声说道,指了指自己的衬衫袖口。
夏星眠依言照做。
西装外套落地,接着是马甲。
只剩下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
夏星眠解开袖扣,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左手手腕上。
那是常年佩戴佛珠的地方。
平日里,那串珠子缠绕几圈,宽宽地遮住了大半截手腕。
此刻为了脱衬衫,那串珠子已经松散地滑落到了掌心。
夏星眠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在那原本应该白皙劲瘦的手腕内侧,赫然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皮肤组织早已坏死,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暗红色,在那片冷白的皮肤上,像是一条趴伏的剧毒蜈蚣。
夏星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这是……”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想要去触碰那道伤痕。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的瞬间——
夏闻笙像是触电一般,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太急,甚至带倒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啪!”
台灯坠地,灯泡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
“别看!”
夏闻笙迅速拉过被子,试图遮盖那只左手,整个人狼狈地向后退去,直到背脊抵上床头。
他那一贯清冷自持的面具彻底碎了。
此刻的他,没有暴怒,只有慌乱。
像是一只受了伤后拼命想要把伤口藏起来的野兽,警惕又恐惧地盯着她。
“谁准你碰的?”
他声音低沉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脏。”
夏星眠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眼前这个处于崩溃边缘的男人。平
日里他那样高傲,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可现在,他却因为一道被看见的旧伤疤,露出这样脆弱又卑微的神情。
他在害怕。
怕她嫌弃,怕她觉得恶心。
“夏闻笙……”
“出去。”夏闻笙低着头,额角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紧咬的下颌线,“今晚别在这里睡,去客房。”
他在赶她走。
在他彻底失态之前,在他那层“佛子”的金身彻底剥落之前。
夏星眠看着那道伤疤。
那是在哪里留下的?
会所里那两个男人说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二十年前,夏婉丢了,夏家找回了她这个冒牌货。
那夏闻笙呢?
他身为夏家的长子,在那之前,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样地狱般的日子,才会留下这样一道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让他感到自卑到骨子里的伤痕?
夏星眠突然觉得很难过。
比被赶出家门那天还要难过。
看着眼前这个处于崩溃边缘的男人。
她往前走了一步,膝盖抵在床沿上。
“我不走。”
夏闻笙猛地抬头,眼底猩红一片,又自嘲的笑了笑:“不走?留在这里看什么?看笑话吗?”
他像是自暴自弃一般,突然一把甩开被子,将那只带着伤疤的手狠狠伸到她眼前。
“那就看清楚!”
“看清楚这就是你嫁的男人!”
“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佛子,就是一个从烂泥里爬出来的烂人!”
他的声音在发抖,带着自我毁灭的快意:“这道疤是烙印,是那个地方留给我的狗牌!洗不掉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骨子里就是脏的!”
“夏星眠,你现在觉得恶心了吗?想跑了吗?!”
他的呼吸急促而滚烫,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拿刀子捅自己。
他在等着她露出厌恶的表情,等着她尖叫着逃跑。
那样他就可以彻底死心,彻底沉沦回黑暗里。
然而。
并没有。
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还在颤抖的手腕。
夏闻笙浑身一僵。
“不丑。”
两个字。
很轻,很淡。
却像是一场春雨,无声地浇灭了他心头那场快要烧毁理智的烈火。
夏星眠没有躲避,没有嫌弃。
她低下头,看着那道狰狞的伤疤,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凸起的纹理。
“一点也不丑。”
随后,她俯下身。
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印在了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上。
“……”
夏闻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那一瞬间,所有的暴戾、疯狂、自毁倾向,都在这个轻柔的吻里,化作了死一般的寂静。
手腕上的触感是温热的,软软的。
夏闻笙那双总是充满阴鸷和算计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泛起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水雾。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脊梁骨,整个人无力地瘫软下来。
“别看它……”
他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乞求,缓缓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夏星眠的颈窝里。
那个在京圈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此刻蜷缩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求你,别看。”
夏星眠心口酸涩得厉害,伸手抱住他还在微微发抖的肩膀,一下一下顺着他僵硬的背脊。
“好,我不看。”
“但是夏闻笙,我不觉得脏。”
“这只是个伤疤”
夏闻笙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贪婪地吸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那股淡淡的橙花香,是他在这污浊人世间唯一的解药。
良久。
他松开手,重新捡起掉落在床单上的那串佛珠。
一圈,两圈,三圈。
他缠得很慢,很仔细,直到那串深褐色的珠子再次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道伤,也遮住了刚才所有的失态。
“睡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依旧沙哑。
“我去书房处理点事。”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起身,抓起旁边的衬衫披上,快步离开了卧室。
门被关上。
夏星眠看着紧闭的房门,毫无睡意。
……
这一夜,卧室里没开灯。
不知过了多久,夏星眠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
脚踝上的金铃铛被她刻意压住,没有发出声响。
她推开卧室的门,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静谧无声。
走廊尽头的书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
浓郁的烟草味顺着门缝飘出来,夹杂着那股熟悉的沉香。
夏星眠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透过那条缝隙,她看到了夏闻笙。
他并没有在处理公务。
那个男人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了那只带着狰狞伤疤的手臂。
那串佛珠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腕上,正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道伤。
在他面前的书桌正中央,摆着那只白天刚被她拿去比赛的、断了一只耳朵的灰色兔子。
那个用金线修补好的耳朵,在台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夏闻笙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边角泛黄的旧照片。
他看着那只兔子,又看看手里的照片。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竟然流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温柔。
夏星眠屏住呼吸,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
借着灯光,她看清了那张照片的内容。
那是一张偷拍视角的照片。
背景似乎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或者仓库。
角落里,缩着一个浑身是血、眼神如孤狼般的少年。
而在少年的面前,隔着一道铁栅栏,蹲着一个小小的女孩。
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正费力地透过栏杆递进去。
而女孩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灰色的、完好无损的毛绒兔子。
夏星眠如遭雷击。
那个小女孩……是六岁的她。
而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是夏闻笙?
……